写了《豆腐》,感觉意犹未尽。因为写了半日兜了几个圈子,豆腐还是在嘴巴外围打转转,没写怎么吃进嘴里,小时候满口的余香似乎仍停留在齿颊深处。因此甘冒续貂之嫌,唤出儿时记忆,在此赘述一二。
如今年轻看官有所不知,在四十年前,物资奇缺荤腥少见,如果大家从那个年代过来都还身心无恙的话,跟豆腐多少有些关系,因为你身体内紧缺的蛋白质,大多都拜豆腐所赐。居家饭桌上,豆腐是天赐的宝物,几乎每日不可或缺。首先,豆腐本身就是一道菜,煎炒烹炸煮,无往而不利。其次,就算是上述烹调技艺一个也不用,最简单的办法——生吃,照样活色生香。当然,生吃一定得是我老家传统正宗的盐卤豆腐才行,俗称豆腐生。就是刚点卤出锅还滚热的生豆腐,从乡下一担子挑进城来,豆腐桶里碧玉尚温,用宽宽的铜片划出一块,一斤上下,用酱油、麻油、味精、榨菜丝一拌,早餐下泡饭最佳。有时候中午餐桌也缺菜,临时挎个篮子直奔小菜场,买块豆腐用碗盛了回家,来不及烹炒,就倒一碟酱油,撒点芫荽、虾皮拌进豆腐里,蘸酱油下饭,那纯豆腐的清香,吃进嘴里妥在心里。
鱼生火,肉生痰,青菜豆腐保平安。物资短缺年代只能瓜菜代,但豆腐本身就是百搭,土性子什么蔬菜都能搭配。诸如丝瓜豆腐、白菜豆腐、香菇豆腐、菠菜豆腐,居家都很常见。不过这些都不算最佳搭配。照我多年吃豆腐琢磨的经验,豆腐本属碱性,必须搭配酸性的东西才好吃。初中化学课上曾经学过,酸和碱反应生成盐和水,只有酸碱中和,鲜美的味道才能自然出来。我老家常见的豆腐菜配料有雪里蕻,家乡叫“菜生豆腐”,还有番茄,这两样搭配豆腐随时随地上桌都无人生厌。两者都是酸性,配上豆腐味道格外鲜美。家乡最妙的还有一味配料:红酒糟。这是酿米酒的下脚料,其味微酸,颜色血红,配上黄脊豆腐条,用青绿的大蒜苗爆锅煸炒,酒香扑鼻,鲜香并具,其味煞是醉人。
老家当年还有一家豆腐圆店,将豆腐捏碎切些葱末,用手搓成乒乓球大小的圆子后,搁在一碗干米粉上,运用腕力让豆腐圆子在碗里的干米粉中滴溜溜转。待其充分沾黏后,顺势滑进大镬里,待高汤滚沸,5分钱盛上五枚一大碗,撒上芫荽浇米醋,再加上一勺辣酱,大冬天里吃得你浑身冒汗。有钱的再加上两只永康肉麦饼,那个享受啊,给个县太爷也不换。
我姥爷姥姥是山东人,上世纪70年代曾到我老家住过几年。初到南方很不适应,饮食也不合胃口,所幸有豆腐。他们按照北方人的吃法,经常来个凉菜,什么香椿拌豆腐、小葱拌豆腐、虾酱蘸豆腐。热菜多是熬豆腐。“熬”,山东方言称“咕哒”,其实就是在水里煮,什么东西都是“咕哒咕哒”。冬天里,大白菜咕哒豆腐是我家每餐必备。姥姥每天中午咕哒一大锅。可怜我那时正猛蹿个子,饭量惊人,中午放学回来,那缺油没肉的大白菜咕哒豆腐,我连饭带菜一顿能吃五六碗。当时撑得肚圆,回到学校两泡尿一撒,立马又饿了。
后来日子渐渐好起来了,居家餐桌上,豆腐慢慢可以配些荤腥,这个时候豆腐的身价才真正体现出来。像现代人爱吃的虾仁豆腐、黄鱼豆腐羹、砂锅鱼头豆腐、蟹粉豆腐煲,都是鲜嫩可口的上档菜。就连鸭血豆腐、猪血豆腐,和鸡蛋混炒的金银豆腐,只要沾了荤腥,那味道比起纯素的豆腐自然又胜一筹。我最喜欢的家乡豆腐菜之一是:先用生大蒜苗爆锅,再加现成的腊肉片混炒,最后倒入切好的黄脊豆腐条。这道菜能吃出好几种清香加烟熏的味道,色泽是暗红、青绿加金黄,荤素搭配,鲜香并具。就这一盘菜,我能吃三大碗饭。
如今普通家庭大多对豆腐青睐有加,一般喜欢做家常豆腐,将豆腐下平底锅素油煎成两面黄,再下配料。举凡香菇木耳、茭白笋片、毛豆豌豆、肉丝火腿等,可以说不可胜述。如果哪天主人一高兴玩新名堂,来个什锦豆腐、八宝豆腐、三鲜豆腐什么的,也是随手就能拈来,就看掌勺人的手艺如何了。配哪种就有哪种的香味,但是豆腐味始终不变。还有麻婆豆腐,其实就是肉末烧豆腐,多加红油和花椒而已。杭州著名餐饮连锁店“外婆家”的麻婆豆腐烧的最好吃,为了招徕顾客,店家将麻婆豆腐作了添头,每份一大盘只要三元钱。为贪便宜,我每次去杭州进这家店都要点这道菜。其实“吃豆腐”在江浙沪一带方言中本身就有“占便宜”的意思,大概是因为豆腐“又白又嫩”且“价廉物美”的缘故吧。
去年夏天,我被查出得了肾结石。医生嘱咐:今后豆腐一定要少吃。得!老陆说我吃豆腐吃出一身的病,这大概都是占便宜占的,应了那句老话了: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