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多竹。
故乡县城东南边的下园朱溪岸两边就有翠竹环抱。小时候,春秋钓鱼夏日游泳都常去光顾。印象中无论是溪谷岩陆还是农家房前屋后,大路小径都有竹林。尤其夏日里,烈日骄阳下正汗流浃背,一走进竹林,小径森然,微风一吹,遍身凉意。那股惬意,非身临其境难以体会。
那年头看电影,最喜正片之前还免费加映一个短片。常看的是科教片三部曲:《台风》、《对虾》、《毛竹》。我最喜欢的就是《毛竹》,电影运用了那时少见的特技摄影手法,初春时园林丰美,复垣重扃之下,新笋苞甲出土,开始时是一瓣细芽,怯生生地钻出地表,毛须微露,弱不禁风。渐渐崭露头角,峥嵘耸峙,开始攻城略地。到最后势不可当,掀起石板,拱歪屋基,顶翻一切地面障碍,甚至从地下冒出,登堂入室,安营扎寨。小毛竹力量之大,让人咋舌。后来看故事片《决裂》,里面有连绵的竹海,天上云涛相接,地下根脉相连,那又是一番景象。当年那首悠扬的插曲人人会唱:满山的松树青又青嘞哎,满山的翠竹根连根。劳动大学办得好哎!她和工农心连心!
苏轼《于潜僧绿筠轩》诗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词语虽略显戏谑,但竹之形体飘逸,高风亮节,与居家生活密不可分,这却是不争事实。无论春夏秋冬,竹林婆娑秀逸,四季风情万种,春天新笋冒尖拔节让你感悟生命不息;秋日竹叶金黄烁金似浓墨重彩;冬晨雪后万千竹枝雾凇冰凌玲珑剔透。竹那份孤高,那份洒脱,劲节瘦干,傲骨嶙峋,让人心生敬意。
还忘了说夏天呢,有道是炎炎夏日苦难尝,八面无风汗湿裳。若问消暑何处去,家中自有竹凉床。记得童年时夏日的夜晚,微风拂面,暑热消退。父亲在傍晚时就汲了井水,将家中那张已被岁月磨洗浸润变成古铜色的竹制凉床冲得沁凉,搬到天井下露天敞地,旁边点上粗大的土制蚊香。我洗好了澡,和几个叔伯姐妹们嘻嘻哈哈跳上凉床,仰面躺下,满天的繁星瞬间布满眼帘。爷爷奶奶拎着竹椅凑了过来,爷爷慈祥地摇起了手中的篾扇为我们驱赶蚊虫。天上的星星真多啊!孩子的眼睛也特别尖,其实每颗星星的形状都不一样。奶奶用喑哑苍老的嗓音教我们唱诵那支歌谣:月亮婆婆,点灯敲锣。敲爽吃爽,赶到雅庄。雅庄偷菜,赶到许碓。许碓偷麦面,赶到永康县。永康县偷面粑,赶到方岩。方岩偷香火,赶到井里坐……
一晃四十年过去了,天下难有不散的筵席,祖辈故去,亲友星散,沧海桑田,恍若隔世。当年最不值钱的竹笋,而今也一步登天。其实大凡世间事物,无一不是贵取贱弃。当年毛笋两分钱一斤,菜场上堆积如山,却少人问津。即使买回家来,也遭人嫌弃。那时餐桌上缺少油腥,一砧板毛笋倒进锅内,再扔一把咸菜,加点盐一煮了事。那竹笋纤维粗粝,吃到胃里,胃壁肠壁本就不多的大油还要被竹纤维刮擦,吃得两眼发绿,形销骨立,自身也要变成毛笋了。
当时医学界普遍认为,竹笋只含纤维素,与人体当时最急需的蛋白质、脂肪、维生素相比,纤维素简直算不得营养。随着小康社会的来临,而今人们渐渐知道,其实竹笋低脂肪、低糖、多纤维的特点,恰恰是肥胖者的减肥佳音。食用竹笋能促进肠道蠕动,帮助消化,去积食,防便秘。纤维素不但为人体所必需,而且是大肠癌的克星。
而今的餐桌上,百姓见笋则趋之若鹜,举凡冬笋、毛笋、鞭笋、雷笋,乃至班笋、甘笋、苦笋、野笋、羊尾笋,见猎无不欣喜,饕餮果腹。清代文人李笠翁把竹笋誉为“蔬食中第一品”,认为肥羊嫩豕也比不上它。笋的烧法百出,据说可以糟、酱、拌、炝、炒、熘、烧、焖、煸等。常用的竹笋菜肴有酱烧竹笋、冬笋里脊条、肉末烧冬笋、糟烩鞭笋等,竹笋已经身价百倍。
我对烹调略知一二,兴之所至也能下得厨房。儿子从小到大很习惯吃我烧的菜,他印象最深的那道菜也与竹有关,叫“竹笋烤肉”,他还以此为题写了篇作文得到老师表扬。
不过那不是一道菜,而是一顿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