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县得知陶大人要经过他的辖地,忙不迭地布置接待的馆舍。他素知左宗棠是对联高手,又写得一手好字,便请他撰写楹联。左宗棠早已景仰陶大人的学问和政绩,挥笔写道:
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
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
陶大人下得车来,走到馆舍大门前,见了贴在两旁的对联,不由得面露微笑,连连颔首。
这副对联,含有一个掌故,陶大人是当事者,自然知晓。左宗棠是局外人,凭着博闻强记,竟然可以信手拈来。他后来写信给贻端夫人,解释了这副对联的寓意。
陶大人家里有一所印心石屋,进京觐见时,他曾把此事奏闻皇上,请皇上御笔书写“印心石屋”四个字。道光爷准其所请,欣然命笔。这是陶大人一生引以为荣的大事。左宗棠在上联中以纪实手法叙述此事,陶大人读了,心下大悦。嘿嘿,老夫与皇上的君臣之谊非同一般,醴陵这个小小的地方,竟然也有人知道?
下联的意思比较直白,夸赞陶大人在所有封疆大吏中声望最高,湖南人对他的返乡都极为盼望,恭维得恰到好处,没有拍马屁之嫌。陶澍心里暗暗称奇,兴致高涨,对这副楹联加以“激赏”。
知县将陶大人延入馆舍,进得客厅,一幅山水画扑进陶大人眼帘。上面题有两句小诗:
一县好山为公立,两度绿水俟君清。
又是同样的手笔,同样的文采。陶澍激动了:小小醴陵,一定有老夫的知己!他说这里的山山水水,都是老夫一腔正气的见证!
陶澍一扫老年的迟缓,也顾不得总督尊贵的身份了,追问道:“此人是谁?写这些对联的是谁?老夫一定要见见他!”
知县答道:“回大人,此人名叫左宗棠,是一位年轻的教员。”
“此人竟是年轻人?”陶澍大为惊诧,连连催促,要知县把左宗棠请来。
就这样,二十五岁的左宗棠走到了陶澍眼前。宾主入坐,聊聊数语,便觉投机,忘了时间,竟然谈了一个通宵。左宗棠告诉陶澍,他有一个至交,就是陶大人的女婿胡林翼。
陶总督和左宗棠有三十四岁的年龄差,老总督阅人无数,却被眼前这个青年的人格魅力深深打动,对他的不凡见识甚感钦佩。陶澍深为女婿能和左宗棠结为死党而高兴。
陶总督对左宗棠,可谓惺惺惜惺惺。他也经历过左宗棠这样的成长阶段。少年家贫,随父念书,一直关心实务。他做官以后,总是造福一方。在四川,他取缔私人贩盐;在安徽,他治理水灾,赈济灾民,安顿了几十万流离失所的百姓;在江苏,他大兴水利,疏浚河流,有口皆碑。
左宗棠的激动也不下于陶大人。巴结权贵非他平日所愿,陶总督礼贤下士,主动召见,引为知己,出乎意料之外,令他受宠若惊。他请求陶大人允许他以老师相称,表示要毕生仿效。陶公爱才,欣然应允。两人结下忘年之交。
这次会晤,陶左两家结下了终生不解之缘。
会见过后,左宗棠写信给贻端夫人,心潮澎湃,洋溢于字里行间。他没有掩饰自己的骄傲,说陶澍大人想见他,急不可耐,“敦迫促见”。见面以后,又将他“目为奇才”,和他“纵论古今,至于达旦”。
也许是受到陶总督的鼓励吧,左宗棠第二年再次进京会试。这是第三次进京赶考了,路还是那条老路,时间还是那个时间。
左宗棠在汉口过春节,会合好友欧阳兆熊。此人是他青年时代的死党,前面说过,左宗棠打擂娶妻,他是主要教唆者之一。欧阳年长左宗棠五岁,中举却比左宗棠晚了四科。左宗棠最后一次赶考,正好遇上他成了公车。
两人按时践约,故交异地相见,格外兴奋。左宗棠说:“小岑,此次船过洞庭湖,我去祠堂拜了洞庭君,作对联一副,念给你听听:迢遥旅路三千,我原过客;管领重湖八百,君亦书生。”
“呵呵,书生意气,自比湖神,独领风骚,意态雄杰,由此可见。”
见面当天,两人各自给家里写信,一夜无话。欧阳第二天过船探视左宗棠,主人不在。只见书案上摆着几页信笺。欧阳心想:季高定是上岸溜达去了,这几页纸想必是他写好的家书,他既不避人,我无妨偷觑几眼。
拿起来一看,果然,那是左宗棠写给夫人周贻端的家书。信中说,他昨夜熟睡之中,忽听得舱外有些动静。悄悄起身,蹑手蹑脚走到舱外,只见一伙蒙面人上了跳板,向舱室摸来。他仓卒之间找不到武器,拿起一枝船桨,高喊一声,朝盗贼冲去。盗贼不知船上有多少人,居然仓皇逃上岸去。左宗棠得意地写道:我乃一介书生,谈笑之间,就将强敌吓退。你们尽可放心,我在外面,完全可以照顾自己。
这封家书,看得欧阳兆熊一头雾水。强盗?我怎么不知道?左季高深夜斗强盗,总会有些声响吧?可是昨晚水上和岸边悄无声息啊!难道我睡得太死?即便如此,今天怎么没听人说起呢?
正巧左宗棠的随从走进船舱,欧阳忙问:“昨晚来强盗了?我怎么不知道?”
随从一愣,想了想,笑道:“哪里是么子强盗罗,是公子做梦呢。昨夜不知哪个误扯了他的被子,他便大喊捉贼,邻船的人都惊起了。公子现在说话都嘶哑着呢,一会儿看见他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左宗棠步入船舱。欧阳劈头喝道:“季高,我素来认为你是个诚信君子,却不料你谎话连篇!”
“在下做错了什么吗?”左宗棠一脸无辜。
“你连老婆都骗,瞎吹牛,还配谈‘诚信’二字?”
“哦,知道了。”左宗棠轻描淡写地说,“你偷看了我写给贻端的信。这可是你不对啊。”
“对不起,你摊在桌上,我就看了。”
“看了就看了,我都不怪你,你又何必大惊小怪?”
“你把子虚乌有的事情当成真事告诉家人,就不怕她们为你担心?”
左宗棠正色道:“小岑啊小岑,亏你读过那么多书,怎么还如此低幼啊?你想想,巨鹿大战和昆阳大战,够轰轰烈烈了吧?可是看来看去,也只有班固和司马迁能描写得绘声绘色。没有生花妙笔的铺排,那就是另一番情景了。事实究竟如何?只有天知道!这跟做梦有什么不一样?天下事,难道不都是可以搬入梦境,又从梦境中搬出的么?”
欧阳本来要兴师问罪,却被左宗棠绕了进去。声讨欺骗老婆的大罪,变成了梦文化的讨论。左宗棠认为梦也是人生一境,可以视同人生体验,并非没有道理。两人谈笑一番,就此作罢。
两人结伴北上,途经正定的栾城,到街上观光,见到桂知县发布的告示,劝百姓从事农业,讲授种植木棉和薯芋的好处,甚至介绍备荒的招数,无微不至。
左宗棠对欧阳说道:“如今还有这般爱民的好官?”
“是真是假,问问百姓就知道了。”欧阳答道。
两人向居民打听当今县令为官如何,众人都说桂知县爱民,出于一片至诚,连过去的清官都比不上。左宗棠心仪这位好官,铭记在心。进京以后,遇见知交故友,逢人便说此事。劳崇光告诉他:“那位桂县令,名叫桂超万。”左宗棠从此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若干年过去,左宗棠仕途发迹,同治二年(1863)出任闽浙总督,八十多岁高龄的桂超万以道员身份代理福建按察使,成了他的下级。左宗棠敬重他为人刚直,在他去世后,专上一道奏折,请求朝廷为他在史馆立传。此为后话。
左宗棠进京之后,照例应考,还是榜上无名。左宗棠第三次落第,在家书中写下几行字,向妻子发誓不再属意于科举入仕:
榜发,又落孙山。从此款段出都,不复再踏软红,与群儿争道旁苦李矣!
他受够了,不会再去咀嚼科举的苦果。他在京城穿街走巷,买下一大堆农业书籍。看这架势,他决定做一个农业技术员。他提着大包的农书,绕道金陵回家。他累了,要沿途观光散心;他要去找忘年交陶澍,向他倾吐心中的块垒。
陶总督将左宗棠引为知己,安排他住在衙署内,怕他冷清,找来幕友和亲故,与他谈今论古。陶澍时年六十,官高位尊,政绩赫然。他的得力助手,有江苏巡抚林则徐、江苏布政使贺长龄,以及魏源和包世臣等人,都是一时的风云人物。他们注重务实,整肃官场,治理江河,促进漕运,梳理盐政,积粮备荒。左宗棠在这里感受到“实学”的风气,大为快意。
总督大人如此礼遇一个刚从科场败下阵来的家乡学子,官署中人都不免对左宗棠多瞧几眼,殷勤有加。有时候,陶澍索性把公事搁下,跟左宗棠单独晤谈。
“季高啊,咱们之间是忘年之谊,也不妨以同辈论交。老夫晚年得子,小儿陶桄尚在髫龄,令爱孝瑜与他年纪相仿,若能下嫁,我们就是亲家了。”
左宗棠惶恐地说道:“学生不敢高攀。”
陶澍曰:“季高不必如此谦让,依老夫之见,季高他日功名必在老夫之上。我老了,儿子年幼,不能亲眼见他成家立业,拜托季高教诲,并且一并将家事托付。”
左宗棠知道无法推辞,便慨然允诺。
第二年,左宗棠于初春时节来到长沙,寄居于二哥左宗植在碧香宫的寓所。左家兄弟一碰头,碧香宫就热闹了。读书人凡事都要辩个明白,意见不合便争吵起来。加上邻居邓显鹤与邹汉勋这两个新化人,辩论之风盛行。
南边的广东时有消息传来。鸦片毒害国人,官员们居然引领吸食之风,上行下效,时事堪忧。左家兄弟谈古论今,时常彻夜争论。家人劝不住,只得拿出酒来。
“来来来,别争了,喝几口,吃点菜。”
酒菜也堵不住口舌。几杯酒下肚,吵声又起。只有喝醉了,才会平静一时。左宗棠后来记载下了那一段值得留念的日子。
碧湘宫畔,更阑烛炧,雨声断续,尊酒对谈。
每剧谈竟夕,争驳不已,家人乃温酒解之。酒后或仍辩难,或遂释然。虽谐语常露憨态,回思多可笑者。
那一年是西元1839年,林则徐从6月3日开始在虎门销烟,同时大力整顿海防。左宗棠从林则徐身上看到了一线希望。他深感词章之业无用,风花雪月损志,只有像林大人这样务实御侮,中国才能自立于强国之林。别了,空洞的词章。这个时代急需经世致用的人才。地理图说对于国防万分重要,这是一门尖端的军事科学。军事统帅务必明晰山川道里和疆域沿革,历代战例都必须参考。
左宗棠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军事科研。为了国防大业,他需要沉毅冷静。他反省自己生性粗豪率直,火气太大,时时自诫,要求寡言养静。
同时,他钻研农业科技,提倡区种,写出《广区田图说》。他读的书路数更野了。他写信给京城考棚中结识的朋友徐松,请他为自己借书。其中关于大西北的著作,就有《汉书》中的《西域传》,以及徐松自己所著的《西域水道记》。
神交古人,不再泛泛而交,锁定一个诸葛亮。师法这位三国名臣,专心钻研实用科学。晚清政治腐败,国运衰颓,强邻环视,战端将起。倘有孔明传人,何愁国防不保!
这个三试不第的才子,藏身于山水之间,目光纵横天下,寻求挽救国家颓运的途径。他争分夺秒地研究军事地理,抄录了《畿辅通志》《西域图志》和各省通志,对于山川关隘和驿道远近,分门别类的做了记录,共有几十大册。
他已经实实在在进入诸葛亮的角色,不是演戏,而是效仿。他没有被科场失意打得趴下。他不仅立得起,而且自视甚高。他一点也不含糊,把诸葛亮的名字和别号都用上了,自称“卧龙”、“今亮”,给人写信,署名都用“亮白”二字。这样还不过瘾,索性写一副对联自喻:
文章西汉两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
论文章,可与西汉的司马迁与司马相如媲美;论才干,直比等待明主的卧龙先生。他延续了儿时的志向,仍然把自己定位于军师和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有两样引以为傲的资本:第一,满腹经世致用的学问;第二,刚正清高的品格。
当他给自己放假的时候,他便回到湘潭,在辰山种下千株桑树,教家人养蚕治丝。即便是扛着锄头去种田,他也不会看轻自己。
此年六月份,陶澍在金陵去世,归葬家乡。左宗棠失去了一个新知己,林则徐失去了老上司,胡林翼失去了老丈人。贺熙龄转告左宗棠,陶澍临终前把儿子陶桄托付给他,请他到安化的陶家设馆授徒,并且重申前约,一定要结为儿女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