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深深地打动了张亮基,他很想得到此人的辅佐,期盼左宗棠能应邀而来。
张亮基两天后抵达沅江县,得知长沙被袭。沅江距离长沙只有两百多里,张亮基只要加紧赶路,两三天便能到长沙上任。但他此时有些瞻前顾后。他以为太平军主力已经抵达长沙,而他身边只有十来名卫士,他想:我不仅可能在途中遇险,而且单身一人前往长沙,对省城的防守并无多大作用;如果逆贼迅速北上,常德兵力空虚,将无法防守。我不如先将常德防务布置周全,再作打算。拿定主意之后,他又从沅江返回常德。
张亮基奉调来到湖南,知道长沙兵力单薄,得力的文武官员已被抽调一空。他早在经过辰州时,已从该地调动一千名士兵,令他们迅速开往长沙。赛尚阿以前调往长沙的一千名贵州兵,已有四百名开入湖南,张亮基把他们留在常德。他打算等到另六百名贵州兵和辰州士兵到齐之后,酌留兵力防御常德,带领主力驰赴长沙,通知长沙城内派出精兵合力夹击。
张亮基这一举措,为自己留下了后患。不论他是否有心拥兵自保,客观上已经给人造成了畏缩不前的印象。咸丰认为他胆子太小,一些大臣则参劾他临阵退逃,拖延去省城上任的日子。
在咸丰调往前线的大员中,张亮基是一位年富力强的干部。这个江苏人此年只有四十五岁,前几年都在云南任职,深得林则徐的赏识。然而他毕竟没有督军作战的经验。他此时并不知道攻打长沙的只是太平军的前锋,人数不多。他对长沙的防御情况也缺乏了解。出于谨慎,他决定退驻常德,结果使自己陷入不利的境地。
张亮基积极地网罗人才,同样是出于谨慎。他对自己信心不足,觉得必须得到一批能人的辅佐,才有可能应对复杂的局面。他不仅希望得到左宗棠的支持,还向朝廷奏调云南粮储道崔光笏、贵州黎平府知府胡林翼、湖北黄州知府徐丰玉。这些人都是他非常了解的能人。十多天后,咸丰批准了他的申请,但是除了徐丰玉以外,其余两人因本地官府留用,都未能成行。
贵州巡抚蒋霨远不肯放走胡林翼。他跟前任巡抚乔用迁一样,认为此人是本省不可或缺的人物。胡林翼在贵州为官两年多,成为贵州盗匪的克星(见上一卷)。道光三十年(1850)九月,朝廷委任他代理思南府知府。当年十二月,将他补授黎平府知府。当时他听说林则徐奉诏办理广西军务,心中甚慰,以为广西的动乱很快就能平息。没想到林则徐在途中去世,胡林翼悲痛地撰写对联吊唁这位故人:
千古英雄皆堕泪,四方妇孺尽知名。
咸丰元年(1851)六月十六日,胡林翼交卸了思南知府的官印。他本想请求巡抚乔用迁发给公文,进京觐见新皇。但乔巡抚认为广西的造反军很可能攻打贵州,一再催促胡林翼去黎平上任。一个月后,胡林翼终于抵达黎平受印。
黎平与广西交界,有将近二百里的边界线,在这场刚开始的内战中,是一个受到严重危胁的区域,随时可能发生重大的治安事件。官军在广西与太平军作战期间,胡林翼在黎平也没闲着,致力于打击此地十分猖獗的盗抢活动。
胡林翼一到黎平,便致书按察使,询问广西动乱的情形,准备积极部署防御。按察使非常钦佩他能实心任事。
黎平人本来非常淳朴,大家相处融洽,很少打官司。但是在道光爷治下的二三十年间,盗贼日甚一日,几乎每天都不止发生一桩刑事案件,每个案子都不止牵涉一条人命。有时候,一天内有十多户人家遭劫,或者一家中有三五人惨遭杀害。妇女遭到强暴,鸡犬都被掳走。无辜的小民完全失去了安全感。
强盗如此猖獗,官军却十分软弱。胡林翼以前的各任知府带兵捕盗,只要与强盗遭遇,立即抛弃枪械,拼命逃走,往往一名强盗撵着一百名士兵奔跑,后面的官军扭头狂奔,把武器装备都留给了盗寇。府衙的差役更加无能,见了强盗就叩头求饶。但是他们对百姓却是心狠手辣,妄拿善良,无恶不作。
胡林翼经过调查,掌握了官军和差役的情况,提出“兵差万不足用”。他亲自训练一百名壮勇,发放月饷,每人每月可得四串钱。公款不够,他自己掏腰包补足,每月补贴二百多两银子。如此就有了一支信得过的武装力量。
在兵法方面,胡林翼也有所改进。他仿照明朝参将沈希仪和嘉庆时期傅鼐行之有效的战法,派出精干的小分队四处巡逻,流动侦察,找准盗贼巢穴,猛烈突袭。犹如老鹰盘旋在空中,发现猎物,一头猛扎下去,名曰“因间雕剿”。这种战法灵活机动,打击精确,比起过去的围剿之法强了不知多少倍。
保甲和团练是胡林翼为了维护社会治安用得十分顺手的两个法宝。他要求每个居民都负起捕盗之责,并赋予他们捕盗的权力。他为各村各寨制订严格的条约,要求居民切实执行。
第一步,他命令各寨设立乡长、团长、牌长,姓名全部注册,收藏在知府衙署。一有事情发生,他便按册点名召见,待之以礼,甚至设宴招饮,详询当地的治安状况,借以观察其人的态度。
第二步,胡林翼亲自到基层蹲点。每次入寨,都会随身带着那本名册,对基层干部一一考察。
第三步,胡林翼悬赏购凶,翘首以待。凡有百姓抓捕了盗贼,送到知府衙门,他都给予高规格的接待,发给丰厚的奖金。随到随审,审明即赏,一分钟都不耽搁。押送盗贼的百姓可以早至早归,夕至夕归,不在城中耽搁,不用花费。
胡林翼为了黎平的安定团结,贴进去几千两私房银子,经济亏损巨大。但他想到数百万家之生灵得以安枕高卧,创下了黎平近二十年来未有的奇迹,心中十分快慰。
胡林翼所亏的不仅是银子,还付出了艰辛的努力。他有时去村寨巡视,一头扎下去,蹲点十来天,召集众人训话。回到衙署以后,先前交给文书代办的事务,他都要亲自检查一遍。如此昼夜工作,一直未能休息。
他给左宗棠写信说:我所管的地方虽然只是小小的一府,文案工作还是压头,每天不停地批发文件,嘴里不停地下达指令,还有什么精力思考大政方针?必须上报的公文,我都交给幕友办理。一个人能有多大的精力?如果文案过于疲劳,则已被小事和琐事弄得精疲力竭,反而办不成影响深远的大事了。
左宗棠复信说,团练必须参用碉堡,才足以制伏剧寇。胡林翼虚心采纳,立即照办。
胡林翼按照自己的想法,扎扎实实工作了半年,绅士和百姓都乐意为他效劳。他在述职时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总结。他依靠群众,抓获三百多名盗匪,在一千五百多个寨子里成立了乡团,设立了四百五十多座卡栅。每卡都有四名到二十名民兵分班轮守。各地负责人遵照他的要求,按月巡视,互相监督。通过大家的努力,剪除了盗首黄浪子等人,使安分守己的良民见到了天日。
胡林翼在黎平这个动乱了二十年的地区建立了社会秩序,百姓大悦,妇女儿童得以安生,外来商旅也有了安全感。他每巡视一个村庄,便有成百上千的百姓跪在前后左右,大呼青天大老爷。
咸丰二年(1852)二月,广西的永宁、怀远、融县土匪蜂起,这些地方环绕着黎平辖境的西南。胡林翼听说洪秀全从永安突围,抵达昭平,挺进桂林,形成流动作战的态势。他立即报告布政使吕佺孙,请求在黎平招募精壮苗民一千名,由地方绅士指挥,加以训练,选择要隘筑堡浚壕,严防太平军。他又请求速筹军费,令绅民捐资助饷,对捐款人破格奖励。黎平府城过去没有粮食储备,胡林翼劝谕富民捐谷置仓,以备城守。
太平军没有向贵州挺进,但是锦屏的四弯和永从的大年都有盗匪进入黎平。胡林翼立即召集练勇,擒拿斩获,全歼匪帮。从此境外会党不敢进入黎平,在动乱的咸丰二年,黎平竟然成了一片太平乐土。
胡林翼此时有了一个极好的帮手。州判韩超五十多岁,精通戚继光的兵法,辅佐胡林翼练勇三年。胡林翼发觉他忠勇奋发,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有心及时提拔,极力向上级推荐。后来此公官至贵州巡抚,是胡林翼发掘的一个良才。
咸丰二年三月,太平军正在拼死围攻桂林。胡林翼对官军的无能痛心疾首。他想,广西之战,朝廷已经耗费二千万两银子,朝廷频繁向广西增兵,但官军兵将窳懒骄昏,屡致挫衄。由此看来,中国将会大乱,预计湖南将首蒙战乱之害,他的家乡益阳也无可幸免。至于贵州,比广西更加贫瘠,若被卷入战争,还不知到何处去找军费。他经过一番深思,建议督抚在贵州边界修筑碉堡,坚壁清野,防止太平军侵入。他的意见可以概括如下:言战不如言守,用兵不如用民,而民众要能自卫,必须依靠地利自保。
胡林翼心中时刻记挂着湖南的安危。他三次给湖广总督程矞采上书,指出战火很快就会烧到湖南,应当紧急备战。他向程总督推举七个湖湘人才,以备任命使用。可是,他的热脸碰到了冷屁股,所提建议,程总督一条也未采纳。胡林翼只能在黎平为前方的战事干着急,关心着每一条战报。当他听说太平军攻占全州,抢掠船只,企图顺湘江奔赴长沙,他急得寝食不安;又听说江忠源率领楚勇在蓑衣渡扼守,大败太平军,便兴奋了好一阵。接着,不利的消息接踵传来:洪秀全率军东奔永州,被潇水阻隔,转而攻占道州,长沙处于高度戒备状态;萧朝贵抄小路向东北方挺进,袭击安仁,取道攸县和醴陵,袭击长沙。胡林翼日夜“引颈东望”,真想飞回湖南,和左宗棠等人一起为保卫桑梓尽一份力量。
前面说过,尽管朝廷批准了张亮基奏调胡林翼到湖南襄办军务的报告,但蒋霨远抗辩道,若胡林翼离开黎平,会致使“士民失望,关系匪轻”,“事关全省大局”,请求将胡林翼留在本省。随即奉到上谕:毋庸调往。
蒋霨远抗辩圣旨的理由,绝非他凭空捏造。据唐树义说,黎平绅士和百姓得知胡林翼要调走,惶惶如婴儿之失慈母,纷纷请托关系向蒋巡抚请愿,要求他向朝廷请留这位好官,后来还联名写信,书面请愿。
胡林翼虽然原地未动,但有张亮基请调于前,又有蒋霨远请留于后,令咸丰对他刮目相看,他的朋友们都说,这使他有了“一飞冲天”的势头。从此可以看出,胡林翼在贵州是待不长了,不久之后,他必定会为朝廷担负更重的使命。
这时候,胡林翼最担心的是,尽管他已向张亮基推荐了左宗棠和江忠源,但恐怕左宗棠一身傲骨,不会轻易出山,坚持“高隐”。若是那样,长沙的防御战就少了许多胜算,桑梓之祸,或许会更加惨烈。于是他又写信给左宗棠,派飞马送到湘阴。
将帅集结号
咸丰二年八月初,赛尚阿派出的援兵正在陆续向长沙推进。副将邓绍良率领九百人,于八月四日抵达长沙。鲍起豹已经召回了石马铺溃散的陕西兵二百二十四名,金盆岭的九溪营官兵也陆续向他报到。加上邓绍良的九百援兵,长沙城的正规军已经达到三千多名。长沙城内还有乡勇二千多人。此时鲍起豹心中已经有数,城外的敌军不过三四千人,于是底气大增。他派川兵川勇下城攻击,多次取得小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