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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沅水,谜一样的河流(2)

第二天,五更早朝,人们都还在睡梦里,刘金莲就起了床。她来到了前厅,点燃了家先坛上的蜡烛和神香。窨子屋里还没得一点动静。她自个儿坐在神龛下的雕花椅子上,闭目凝神,思绪万千。儿子的远行,无奈的逃遁,偌大的浦阳镇,就这样容不下她的儿孙。三个孙儿都天各一方,早早地离开了她。如今,唯一的儿子也将离她而去。刘金莲的心比刀剜还要难受,苦苦挣扎几十年,到头来,竟然落得如此下场,思来想去,这并不是那汉子的一句“阴错阳差”,就可以说得清楚的。她总觉得天地之间有那么一张大网,也就人们常说的“天罗地网”,自始至终都将她罩在网里。她越是挣扎,筋绊就越多。她一生都在寻找一把快刀,能把大网斩断。她始终也没能找到。她永远也无法逃脱这一袭大网的束缚,甚至还累及到了儿孙。她感到深深的歉疚。她能给予儿孙的竟是那么少,亏欠儿孙的却是那么多,而她又没有任何办法给予弥补。让儿孙们一个个都远远地走开,应该是最好的选择。她作为这一切罪孽的根源,将永远留在这幢窨子屋里,心甘情愿地接受命运最严酷的惩罚。

“娘,你怎么就起来了。”轻声说话的是蕙娇。

“钰龙要走,起来送送他。”刘金莲的声音,充满着凄惶。

张钰龙上前,深深一揖:“娘,孩儿让您受累了。”

“伢儿,莫这样讲,是娘让你受罪了。”刘金莲对钰龙说:“你就先去芳草第安身吧!那里毕竟有你的儿孙。”

“孩儿也是这么想的。”张钰龙说:“不知娘还有哪样吩咐?”

刘金莲叹息着说:“别的,也没得哪样说的了。你放心去吧!走得远远的。浦阳镇容不下你,你也就不要再回来了。三个伢儿也不要回来。就是到了我的那一天,你们也都不要回来。”

“不——”张钰龙已是泣不成声:“儿孙……不孝……”

“不!是娘连累了你们……娘要说声‘对不住’。其实,我也应该和你一起走。可我是这张家窨子明媒正娶的媳妇啊!我嫁到张家,和你爹爹做了一世的夫妻,聚少离多,只盼望有朝一日,在九泉之下能和他永远相聚。就为了这,我丢不落这浦阳镇,放不下这张家窨子,那就只有苦了我的蕙娇了。”

“娘!快莫这样说。蕙娇在您身边伺候,是天经地仪的。”蕙娇说着,又叮嘱丈夫:“去了以后,要记得多给屋里写信。”

“我会的。”张钰龙说着,问母亲:“娘!还有哪样要交待的吗?”

刘金莲说:“别的没得哪样。到了汉口,见到那位露娜洋阿姨,问她的好,说我在浦阳镇想她……”

临行前,张钰龙先是去到家先坛前,跪着磕了三个响头。接着又跪在母亲的跟前,同样磕了三个响头。

刘金莲拿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郑重地交给儿子。她含着眼泪说:“龙儿,娘这一世人生,什么东西都不稀罕,唯一贵重的物件,就装在这盒子里了。我今天把它交给你,也总算是有了个交待。你不要急着看,到了船上再看不迟。”

天刚蒙蒙亮,东方现出鱼肚白。张钰龙背着包袱雨伞,来到万寿宫码头。没有人为他送行,更没有人陪伴。他悄然登上了一条麻阳船。这是一条从洪江下来的过路船。伏销过后,一年的桐油都已运完,下水船主要运的是山货。这条船上,装的是做染料的五倍子和洪江加工的丝烟。

“老板,行个方便,搭你的便船下常德。”张钰龙上得船来,打着招呼。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张老板。”船上的元子号一眼就认出了张钰龙。

“怎么?老板认得我?!”

“怎么认不得?张老板,你在洪江可是顶顶有名的人物呀!”

“老板见笑了。张某人何德何能,怎么会在洪江顶顶有名?”

“请问张老板,光绪十九年,到‘鼎裕昌’搞去唐老板洪油乖方的,是不是你?”

“啊!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还讲它做哪样!”

“张老板,你装成个又聋又哑的叫化子,混进唐老板的油坊,不但搞到了洪油的乖方,还把他的头铲师傅也挖到了浦阳镇。这件事情一传开,洪江码头上,个个夸你张老板是脚色①,个个笑那唐老板是空子②。”

“就那么点事情,都过了那多年,难为老板还记得。”张钰龙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在叫苦不迭。就是因为当年结下的怨,唐老板才跑到浦阳镇来,唆起人向他发难,他才不得已而离开浦阳镇,远走他乡。

起锚了。麻阳船缓缓儿离开万寿宫码头,船把佬们便扯起喉咙,喊起了摇撸号子。这时,天色突然阴沉了下来。太阳躲进厚厚的云层,不肯露脸。挠子划动的江面,也变得毫无亮色。张钰龙来到船头,迎风屹立,映入他眼帘的,是晨霭笼罩着的球岔白塔巍然高耸。他心头一震,不由得回转身子,皱起眉头,眯起眼睛,遥望浦阳镇朦胧的身影。一百年前,凤凰兵备道的傅鼐大人说它是一块大木排,生怕它被大水冲走,便在它对岸的球岔修了这座白塔,让这根拴排桩将大木排牢牢地拴住。浦阳镇就这样被拴了一百年。曾几何时,他的父亲张复礼(确切地说,应该是养父)踌躇满志,傲视江湖。说什么浦阳镇是被吊死了,而唯独吊不住的就只有他——顺庆油号的老板。那时候,张钰龙默默地坚守在木排上,和远在汉口、镇江那个吊不住的人遥相呼应,造就了“顺庆”的辉煌。从“顺庆”看浦阳镇,浦阳镇似乎还有一线希望。然而,这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昙花一现。接二连三的变故,使得张家窨子分崩离析。张家人死的死,走的走,一枝独秀的“顺庆”,从此黯然失色。吊死的大木排,无法乘风破浪。浦阳镇的衰败,已经无法逆转。时到今日,偌大的浦阳镇,竟然连他这样一个大木排上的坚守者,也容纳不下了。他这一去,将成为守排人对浦阳镇的诀别,今生今世,他再也不会回到这块伤心地了。张钰龙站立船头,任凭河风吹拂着。他不忍心再目睹这一切,便缓缓地闭上眼睛。麻阳船在号子声中顺流而下。当他睁开眼睛时,一滴滚烫的泪水,不由自主地跌落到了腮边。

“张老板,你怎么哭了?”元子号问。

“这河风真厉害,把眼泪都吹出来了。”张钰龙这样回答。

“进官舱歇着吧!我的床铺空着哩!吃早饭时,我会来叫你的。”元子号这样说。他对张钰龙态度十分友好。

张钰龙弯腰进得船棚,来到官舱。他坐在元子号的铺盖上,闭上眼睛,背靠着船舷,强迫自己什么也不想,试图以这种方式来平抑悲切的心情。事与愿违,他越是不去想,摆不脱的人和事越是在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现。老母;娇妻;幼女。浦溪上的石拱桥;浦光寺的观世音。芳草第里的老大绪伯,还有他的妻儿;去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的老二绪仲;在长沙明德学堂读书的老三绪季。最令他放心不下的,还是那位云游四海、行踪不定的苦行僧。有人在南岳山上的磨镜台见到过他;有人说他去了韶州宝林寺;还有人说他去了蕲州东禅寺……今生今世,只怕是难得见到他了。张钰龙的思绪,随着亲人的踪迹,在天地之间漫游。他倚着船舷,处于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直到船上的小伙计来喊他去吃早饭。

傍晚时分,张钰龙乘坐的麻阳船,湾靠在辰州城的中南门码头。他在船上吃过晚饭后,辰州城已是万家灯火。码头上的船把佬,排古佬,纷纷从码头的岩石阶基拾级而上,去寻找各自的欢乐。张钰龙也随着人流上了码头。他想在辰州城里作一次告别之行,此一去,他只怕是很难再回到这里了。他从中南门那条沿河的街一直往上走,不一会就到了上南门。上南门的“一品香”茶馆,原日是他常常光顾的地方。这家茶馆的茶厅,凭栏可见沅水江流,在那里喝上一杯界亭茶,别有一番情趣。他进得茶厅,放眼望去,已是宾客满座。每张茶桌上,都点着一盏带着玻璃罩的时兴美孚灯。他用眼睛四处搜寻,希望能找到一个空档。他发现凭栏的一张茶桌上,只坐着两个茶客,便信步走了过去。

“二位兄弟,可以搭个伴吗?”

“当然可以,大哥请坐。”回应的是下江口音。

张钰龙一落座,堂倌随即为他泡茶。他端起茶杯,泯了一口茶,凭借美孚灯的光亮,把分坐在两边的茶客睨了一眼。他认定这是一对双胞胎。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二人的相貌,怎么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环顾左右,再次看了看二位同桌,笑着说:“二位是——”

“双胞胎。”两个同桌的汉子笑着说。

就在这一刹那,张钰龙惊奇地发现,这一对双胞胎,和他的老庚火儿,竟然像是从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他立刻想到,三娘在镇江生的是一对双胞胎,这二人说的又是下江口音,莫非这同座的茶客就是他远在上海的双胞胎弟兄?天下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他居然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以这样的方式,遇到这两位张家的弟兄。

“请问大哥,敢莫就是湘西本地人?”左手边的弟兄发问。

“是的。”

“去过浦阳镇吧?”

“我就是浦阳人。”

“哦!你是浦阳人,应该晓得镇上有一家顺庆油号吧!”说话的是右手边的弟兄。

那位弟兄提起同顺油号,显然是他们与“同顺”有关联。张钰龙的猜想就这样得到了证实。他回答说:“怎么不晓得!‘顺庆’是浦阳镇的头牌油号,赫赫有名。”

“是吗?‘顺庆’就是我们家开的。”左手边的弟兄得意地说。

“啊!那你们是——”张钰龙他不打算暴露自己的身份,这样明知故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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