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皇帝制曰:锦州知州何显铭,文韬武略,德才兼备。赤胆忠心,实乃朕之肱骨也!朕每思卿,常感卿之壮志德馨。然沿海战事频发,弹丸倭寇,不自量力,屡授难教,扰我海疆。百姓死伤逾万,童叟颠沛流离。爱卿铁骨铮铮,胸怀天下,英才大志,抱负之心,朕难拂矣。今临危受命,擢为台州卫指挥佥事。即日赴任,不得延误。冀卿此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驱除倭寇,振我声威。朕心系卿,复难言尔。钦哉!嘉靖二十五年己亥月己未日。”
白眉太监立在花厅上首,拖着长音念完,何知州双手高举,谢恩领旨。
“臣何显铭,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何知州拜倒谢恩,厅中人面面相觑。白眉太监尖着嗓子,皮笑肉不笑作揖道:“恭喜何佥事擢升四品大员!”何知州冲他拱拱手:“公公舟车劳顿,辛苦了!”回手递了红纸封的百两包银给他,亲自送他出府。
厅中家眷缓慢起身,悄声议论。片刻,何知州冷脸回到厅中,似有不悦。
见他进来,姬媚人施礼笑道:“恭喜大人升迁!”何知州听毕不言,方才怒意早没了踪影。面无人色坐在椅上,扶着酒桌灌了一口凉茶。
何夫人见他面目,了然于心。叹一口气,行到他身边,红着眼圈道:“老爷,不管走到哪里,咱们一家子都在一块!”她语意坚决,大有赴死之姿。
厅中侍从见主母颜色,震惊不已。姬媚人看了半天,犹疑开口:“大人,可是升迁有异?”
何知州看她一眼,挥手屏退下人,叹气道:“罢了,既是无缘,你便回吧!本官不日便要赴沿海领兵平倭,也顾不得你了。”
见他面色烦忧,姬媚人笑道:“大人文韬武略,定能凯旋而回!何须烦扰?”何夫人闻言苦涩一笑:“姬……姬小姐有所不知。我家老爷为官10载,皆是文才,从未行伍。此去,怕是……”她哽咽片刻,落泪不言。
姬媚人疑道:“圣旨上说,皇上念大人德才,临危受命,难道有假?”何知州黯然道:“为官10载,陛下只见过老夫两次。何来感念?”
何月蓉明白过来,扶着老爹哭道:“爹,那皇帝为何遣您抗倭?岂非送死?”
何知州抿唇不语,何夫人摇摇头:“傻孩子,定是那恶人进言,害了你爹。”
姬媚人抚额叹道:“当今圣上,实在糊涂!”何知州起身怒道:“不得胡言!”他走了两步,立在供着圣旨的香案下,虚空一拱手,满面肃杀道:“陛下圣明,却遭奸人蒙蔽。今寄心与我,我便弃文从武,非染血而不归!”
姬媚人闻言赞道:“大人既有此心,当是报国图志之人。区区奸佞岂能长势?小女祝大人早日平倭功成,凯旋而归!”
何知州仰天笑道:“承你吉言!如今铁马金戈,也算老夫之幸也!”
何知州独自饮酒,何夫人与何小姐哭着作陪。姬媚人有些伤感,默默告辞出府。王胜穿着厚衣坐在马车上,见她二人出来,牵了马儿过去。管家见姬府来了人接,急急赔了笑,返回花厅。
姬媚人见了王胜,疑道:“不是叫你回去吗?如何守在这里?”王胜呵呵笑道:“入夜天冷,小的怕大人马车不暖。特地来接您!”
姬媚人与紫烟上车,果见车内置了个小火炉,炭火正旺。相视一笑,轻轻拉下车帘。王胜见她二人坐好,晃了晃马鞭,马儿哒哒的跑起来。
紫烟见主子神思悠远,安慰道:“小姐,您就别想了。何大人差点打您板子呢,何须担心他!历朝历代哪个不是如此?”
姬媚人笑笑:“我知道。只是何大人若真不能行伍,此去怕就要战死沙场了。”紫烟点点头:“听说战场最是无情,刀剑无眼的。”
天已黑尽,冷月高悬。虽无云,却朦朦看不清楚。姬媚人掀开窗帘,瞧着外边冷清的街道,叹道:“皇帝一言,便要翻身上马,远赴疆场。性命留否,便说不准喽……”
知州府第二日传出消息,何知州升任正四品大员。锦州名士多有朝贺,只是不知擢升何处?何知州临行忙碌,倒也难以打听。
何显铭本意让管家护送妻女回京,单身赴任。然何夫人知道他此去恐无期,与女儿相携垂泪,不离不弃。何知州怒喝无果,也知此去遭厄,遣散侍从,一家三口惨淡整备,以待次日离开。
践行酒摆在顺江楼,三楼大雅间坐了锦州排的上号的数位人物。推杯换盏,宾主尽欢。何知州一夜大醉,第二日天未亮茕茕启程。
何知州离任一事,锦州多半的人都知晓。那些贿赂了钱财还未收回的,扼腕叹息。那些正待贿赂未交银财的,窃笑得利。一时间谈论的人颇多,知道的人却少。
黄华算是此事消息灵通之人,早起到学院逢人便夸叙一番。只说何知州定是打仗去了。因他昨夜府中酒醉,举杯邀月,所吟之诗竟是唐朝诗人王翰的《凉州词》。见众人耐心听侯,一时兴起,像模像样的学起来。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黄华晃晃悠悠念完,大着眼,指望别人来点掌声捧个场。那些听他学诗的同窗却相顾怅然,摇步散去。黄华摸着脑袋环顾四周,实在不明。
近年四处传言,沿海战事致流民无数,然这些流民多往中原逃逸。锦州尚无流民,锦州学院这些饱读诗书的学子,便以为贼寇尚远。如今素日常见的何知州竟是翻身上马,裹甲而去。人人自危,多少生出些悲怀天下的情谊来。
姬媚人被何知州识破身份,不好再留学院。早起命紫烟收了学院常服书籍,准备退去学籍。主仆二人赶至山门,瞧见的就是黄华念诗的场景。
姬媚人微有不悦,到底与他不熟,摇头上阶。紫烟随在身后,背着厚重的书袋,脸上无甚喜气。
黄华见了她,跑过来笑道:“姬公子,今日倒是早!”姬媚人略一颔首,朝前走去,并未等他。黄华跟上道:“姬公子等等我啊!如此匆忙,却是为何?”
姬媚人抬头打量他一眼,不悦道:“知州大人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背后谗言?”黄华一缩,不解道:“大丈夫金戈铁马,实乃毕生幸事。何叔叔去打仗,我替他高兴才说呢!”
姬媚人一噎,看他眼中纯净,终是点头道:“大丈夫重兵铠甲,当是快事!”黄华见她赞同,笑道:“是呀!何叔叔升官打仗,为国效力,我可羡慕呢!我想跟着去,可我爹不许!”
姬媚人见他说着说着就不高兴了,安慰道:“你爹那是疼你呢!沙场岂能儿戏,若是回不来了,可怎们办?”
黄华抬头看她,认真道:“姬公子,朝廷总说咱们大明强盛,为何倭寇还要犯我边疆?”
姬媚人想了片刻,轻声道:“我也不知。许是倭寇觑觎咱们疆土吧!”黄华摇摇头,一脸严肃道:“我听说鞑靼也有犯境之姿,若是打起来了。我便要投笔从戎,当兵去!”
姬媚人讶然道:“你真如此想?”
黄华随着她脚步跨上最后一级台阶,拍拍胸脯:“好男儿,志在四方。保家卫国,岂非我等之责?”
他惯常嬉皮笑脸,游手好闲。此时说这番话,严肃沉静,与何知州接旨时颇有几分相似。小小身影,突然高大起来。
姬媚人赞叹道:“你有此心很好,现下可得认真读书!若真上了战场,不识兵法,便只能做那打杀之人,只尽得一人之力了。”
黄华听毕一抬眼,摆摆手:“我不喜欢读书……”说完,飞快的跑了。姬媚人看他跑远,摇了摇头。到底年岁还小,心智未开呢!
主仆二人来退学籍,自是不去课室,径自前往临风阁。欧阳宏来的早,一个人立在书柜边,不知在干什么。
姬媚人笑着喊道:“院长!”欧阳宏听声回头,脸上挂着慈祥笑意。姬媚人见他心情不错,趁机言明了退学之事。欧阳宏疑惑看她半晌,苦劝道:“好好的怎么就要退学?无心科考,多学诗书,通晓礼义也是好事啊!”
姬媚人不便明言,只作不听。欧阳宏又劝她半晌,她也不答应。只好退了学籍,放她离去。
临行问道:“可是要回家乡去?”姬媚人摇摇头:“不是!”欧阳宏复又道:“那是要去京城?”
姬媚人停步不解道:“何出此言?”
欧阳宏见她不明,松了口气:“聂举人今日托老夫替他写举荐书信,说是要进京待考。老夫还以为,你一时兴起,打算作陪呢!”
姬媚人平静道:“是吗?他可有说,为何提早进京?”
欧阳宏见她果然不知,却好似有兴趣一般。不悦道:“你难道不知,聂举人几月前悔了何小姐亲事,害得何大人挤兑了数月。如今他托李捕头寻娘子,娘子未寻到,倒叫那山贼头子嘲笑一番。现下在锦州,如何能安心科考?岂不教外人笑话!”
欧阳宏与她熟悉,待她亲近,同她说这番不过是提警她。见她面色复杂,开口道:“你莫要与聂举人亲切了,老夫看他还差火候!此人并非善类!”
姬媚人闻言低声道:“学生记下了!”说完,带着紫烟出了门。
欧阳宏见她离去,紧走两步到了门口,唤道:“姬遥!”姬媚人立在水池旁,回头道:“院长请讲!”
欧阳宏看她纤细身影,叹道:“既是你也想去,老夫便替他修书一封。与我那昔年同窗,教他好生照拂。你只告诉他,莫要辱没了老夫的举荐!”
姬媚人点点头:“哦。”
见她神思怅然,欧阳宏不放心,犹疑片刻,叮嘱道:“到了京城,切莫胡乱露面嬉闹。朝廷四处采女,你仔细些!”说完也不看姬媚人神色,甩手进了门。
姬媚人立在园中,听完他最后一句,神色愈加复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