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八日,辰时。聂天与姬媚人整装出发,向西行去。因是提早进京,不赶路途。四人走走停停,一路细看。
时值初冬,天气微寒。窗外一片枯黄,花木凋零,惹人愁思。聂天进京科考,带了整整三箱书册,码在车内,高高摞起。
王胜喜滋滋的驾着马车,小调哼唱,鞭儿摇晃。姬媚人进京,留了老王头与王婆看家,倒把他给稍上了。跟着主子进京见世面,自是欢喜。多日的黯淡,一扫而光。
聂天带着福祥,背着金银细软,笔墨纸砚。姬媚人装模作样收拾了一个小包袱,鼓鼓囊囊裹着几套换洗衣物。
车中燃着炭火,暖烘烘的。姬媚人粉面滚烫,紫烟惨白小脸。二人终归鬼魅,阳气太重,不甚舒适。
聂天见她穿的单薄,面上现汗,关切道:“可是着了凉?”姬媚人摇摇头:“有些闷。”玉手撩开车帘,拨开车窗,一股冷气迎风灌入。扑在面上凉飕飕的,祛了暖意。
聂天裹了裹棉袍,含笑看她:“车中气闷,确是难受。现下可好些了?”姬媚人点点头:“嗯。”
马车辘轳,至黄昏赶到了离锦州40里的药王乡。乡民约二三十户,分散开来,多拜药王。
聂天无意打扰乡户,寻了路人打听到药王庙。王胜驾着马车,直奔而去。庙颇偏僻,青瓦土墙,只得一间。庙中无甚香火,供着泥塑药王。
庙旁不远建着两间黄土房,样式陈旧有些年岁。院中晒着草药杂物,一个灰衣老者正在分类拣拾。
聂天看一眼空空的药王庙,心思一转。走至土房,隔着木门作揖道:“老伯,学生途经此处,天黑乏力,烦劳借宿一宿。”
灰衣老者吃力起身,抬头看来。门外站着二个年轻人,聂天一袭蓝袍,姬媚人一袭白衣,拱手含笑。
灰衣老者费力起身,走前两步,拉开半掩的木门:“家中简陋,公子不嫌弃便进来罢!”他嗓音沙哑,衣衫褴褛,跛脚行走,着实落魄。
福祥见他走着吃力,上前扶住他:“爷爷,您仔细些!”灰衣老者低头看他一眼,笑道:“我老头子习惯喽……”
众人入内,互通名姓。灰衣老者名唤姚闲,如今花甲,独身一人。数年前,逃难来此。因识些药理,靠着上山采药,替人诊病,勉强度日。
聂天命福祥娶了糕饼果品赠他,姚闲欣然接了。姬媚人赠他金银,他却不收,笑着摆手:“老头子黄土埋项,金银无用喽。”
姬媚人含笑摇头,命紫烟取了茶叶赠他。姚闲笑呵呵接了,像是得了宝贝。
众人就着茶水,吃了些玉米面糊。天黑尽,姚闲腾出睡房让给他们,自去药房忙碌。
聂天见他走了,眉目含笑望着立在门口的姬媚人。
姬媚人迟迟不入,聂天走近些:“莫要讲究了,咱们和衣而眠便是!”姬媚人退开一步,笑道:“我并未讲究。三男二女如何入睡?今夜我与紫烟歇在车内,你们三人歇在房中罢!”
聂天一笑:“哪有男子歇在屋内,倒教女子受苦的!天气严寒,咱们凑合一夜,明日就能歇在凤来镇了。”
姬媚人笑道:“这倒无妨。我与紫烟惧热,睡在炕上,难受的紧!”聂天知她怕热,闻言一笑,眼光闪烁:“那咱们歇在车内,让福祥他们歇在房中!”
他一脸魅惑,眼光流散。姬媚人飞快瞪他一眼:“不行!”
福祥与紫烟蹲在院中仔细拣着姚闲的草药,姚闲立在药房鼓捣着他的药材药舂。两个小人一边分拣一边嬉闹,令这山野村宅也有了些生气。
“有朝一日我也要像姚爷爷这样,隐逸村野,替人诊病!”福祥蹲在紫烟身前,一脸向往。
“饭都吃不饱,还诊什么病。不好!”紫烟不同意。
“野菜粗粮,就很好!”福祥反驳。
“为什么?”紫烟疑惑。
福祥缓慢起身,抱着怀中的草药袋子:“上山采药,救死扶伤,那是大好事呢!吃穿用度差些,又有什么打紧?”
紫烟抬头,仰望他片刻:“你就想罢!你现在伺候聂公子,上哪去学药理?再说了,你有银子吗?”
福祥闻言一低:“等我长大了,就有了!”
“是吗?”紫烟好奇。
福祥点点头:“我月银都交给孙奶奶存着呢。等我长大了,攒够了,就有了,就能去学!”
紫烟眼睛一弯,轻声道:“你攒了多少了?”
福祥看着她粉扑扑的笑脸,想了想认真道:“怕有4两银子了呢!”
紫烟笑道:“怪不得从没见你买过东西呢。嘻嘻……”
福祥脸一红,一本正经道:“我长大了还要照顾孙爷爷孙奶奶呢,不能乱花的。”抱着草药袋子,去了药房。
姚闲正在专心舂药,并未看他。福祥也不唤,抱着草药循着格屉上的笺子,小心翼翼的放好。
姚闲舂好草药,研磨成粉。提着一支断了笔杆的狼毫,仔细抄写。福祥走到门口,看他一眼,退出门去。
院中草药不多,一会功夫,拣完放好。两个人烧了热水,送去房中。王胜喂饱马儿,闭目坐在车上。夜寒天冷,裹了薄薄的摊子。
聂天与姬媚人商议半晌,拗不过她。取出自带的厚毯铺在马车内,又抱了炕上被褥捂在毯上。洗漱完毕,姬媚人上车。聂天跟在后头进来,不肯走。姬媚人哼声推他,聂天赖在毯上,含笑捉住她手:“我不走。”
姬媚人怒蹬无果,抽回玉手跳下马车,展颜道:“那你便在这里罢,紫烟咱们走!”紫烟笑着迎来,二人入得房中,关了窗,栓了门。
聂天苦笑两声:“王胜,进来罢!外面太冷!”王胜呵呵笑:“不碍事的聂公子。小的皮糙肉厚,冻不了。”
福祥立在车下,笑道:“王胜哥,进去罢!咱们睡在车板上便是,我家公子睡在榻上就好。”王胜与他们不熟,不愿进去,摇摇头:“小的……”
正在说话,门外有人远远唤道:“姚大夫……”黑漆漆的来路上,一位花白老妇急急行来。
房中姚闲并未听见,福祥看一眼药房晕黄的破窗户,转身去开门。老妇风一般走到门口,见是个圆脸小娃娃开门。退后一步,仔细打量了,赞道:“啧啧啧,这是谁家的小娃娃,咋长的莫好看勒?”
福祥脸一红,恭敬道:“奶奶,我是路过的。姚爷爷在屋里呢,快进来罢!”老妇笑眯眯道:“我老婆子不进去喽,我家儿子伤了脚,来请姚大夫的!”
这老妇人方才急匆匆的跑来,众人料她有急事。谁知她见了粉团一般的福祥,笑眯眯的立在门口不挪步,哪有半点焦虑?
福祥见她不进来,乖巧道:“您请等一等,我去唤姚爷爷!”他一溜烟跑了,老妇人犹在砸吧赞叹。
紫烟躲在房中听到院中说话,偷偷掀开窗帘去看。张着小脸,四处梭巡,正好撞进门口老妇人的眼。“啧啧啧,这还有一个勒?咋都这样俊哟!”
紫烟脑袋一缩,拉好布帘,不敢再看。姬媚人笑道:“见了什么,这般脸红?”紫烟轻手轻脚走来:“一个老婆子。”
姚闲熄了油灯,背着出诊的布袋立在门口。穷的连个药箱也没有,确是勉强了。老妇人见了他笑眯眯唤:“姚大夫,你这两个小娃娃倒是俊哟!”
姚闲整着灰衫,笑道:“路过的娃娃,你打听个啥?”交代众人早些歇息,便同老妇离去。
福祥跟他走到院门口:“姚爷爷,奶奶家远吗?”
姚闲低头:“不远,只有2里地。”
福祥点头道:“哦。”
姚闲一笑,抬步出门。门口老婆子回头看福祥,笑眯眯哄道:“小娃娃,奶奶昨日在镇上买了甜糖呢。你吃吗?”
姚闲走得飞快,转眼拐上庙前大路。福祥催道:“多谢奶奶,我不喜吃糖,您快去罢!”老妇见跛脚的姚大夫健步如飞,也没了逗弄他的心思。笑呵呵道:“我老婆子走喽……”风一般追了上去。
福祥望了半晌,仔细拴好门。
聂天无心管这些过路营生,已经睡下。王胜看人走了,裹着毯子闭了眼。福祥走到车边喊他半天,他也不应,鼾声如雷。福祥摇摇头,轻轻上了车。裹着毯子,蜷在车门口。
月上中天,四时寂静,姚闲还未归来。姬媚人迷迷糊糊坐在炕上,似睡非睡。紫烟坐在靠窗小凳上,撑着小脸想心事。
黑暗中一声叹息,极是不甘。姬媚人睁开眼,轻声道:“谁?”
梁上飘然坠下一袭白袍,折扇插在腰后,抱着个大号酒坛。
“陈聚名?”紫烟奇道:“你来作什么?”
陈聚名看她二人一眼,不耐道:“自是来喝酒的……”
姬媚人笑笑:“可是舍不得我这酒友?”
白衣一掠,坐到房中木桌上:“正是如此!”被人猜中,没有一丝喜悦。坐了半晌,闷声道:“不知何时,我竟成了天底下最命苦的鬼!”仰头灌下一口酒,迷迷糊糊躺下。白衣一闪,了无踪影。
姬媚人望着紫烟疑惑的目光,嘴角一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