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鞅自从知道丹鼎令现世,便一直猜测故人的下落如何,事关重大,由不得他情切着紧,咄咄逼人。此时晏娆嗔怒,他反而心平气和起来,拱手赔礼:“姑娘,我已有百年未见故人颜面,难免担心她的安危。一时失态,姑娘见谅。”
晏娆不置可否,斟酌片刻忽问:“听闻周公子本是一元剑派嫡传弟子,可一元剑派隐闭宗门已近百年,却不知公子何故滞留在外,竟沉沦于世俗药堂不去。”
嫡传弟子是被道门掌教格外看重,具备接掌宗门资质的高阶弟子中的翘楚。大派归隐,是有秩序有计划的将宗门弟子里年轻的一辈内撤,不再从世俗间收徒,等到外门弟子和世俗亲友渐次老死后,便关闭山门。
这是延续了近百年时间的大事件,绝无可能因为疏忽而放任嫡传弟子在外流浪。周明鞅偏偏留在尘世与丹阳道无法收纳的外门弃徒混在一起,要么身份可疑,要么用心可疑。
晏娆持令入世,不得不替紫炁追问究竟。
周明鞅反问:“难道她没告诉过你,此令本来为我所持么?”
晏娆愣了一下,周明鞅又道:“当年两派宗长意欲联姻,便将丹鼎令和元剑符作为信物交换。我持丹鼎令行走人间,执掌药堂的时间不短。”
丹阳道衰败,一元剑派势大,两派联姻,尚未完婚,周明鞅就有持丹鼎令执掌药堂的权力,分明是丹阳道在向一元剑派交底,以示归附诚意。晏娆这些天常被彭英拉着讲一些北洲大陆近两百年来格局变化的故事,将这其中的意思放在心里仔细一品,再看到他腰间别的元字玉剑,心一沉,厉声喝问:“你……退婚了?”
他已经收回了元剑符,紫炁也将丹鼎令赠给朋友,这婚约显然是不成的。以两派的强弱之势,若不是周明鞅先行退婚,有负于人,一元剑派岂能容自家嫡传滞留凡俗不归?
周明鞅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晏娆心中气怒难平,只不过紫炁对此事只字不提,她也不便越俎代疱,过了会儿才道:“你既然退还了丹鼎令,这百年来却仍以药堂掌事人自居,难道心中竟然无愧吗?”
周明鞅脸色阵青阵红,深吸了几口气才平静下来,沉声道:“我固然有过,然而替她护持药堂弟子百年,从无懈怠,于心无愧!”
晏娆冷笑一声,只不过她终究不明白内中情由,即使他这话漏洞百出,也不好再行反驳。
周明鞅已从她的反应中确定勾留未死,却也不在乎她的态度,望着她佩着的丹鼎令,长长地吁了口气,低声道:“以她的性子,未嫁与羲夷, 却能把丹鼎令送人,那便是真的放下了。好,好,好,放下了才好!”
晏娆见他神色恍惚,不由得更提高了几分警惕,生怕他失控伤人。不料周明鞅神色似悲似喜,渐渐地却换成了一片解脱牢笼的轻松,最后竟然抬头一笑,道:“你既然持令入世,我当把药堂还归旧主。只不过这百年来北洲世事变幻,诸事繁杂难理,药堂虽然当年系出一源,如今却已经分属不同势力。其中纠葛交缠,一时难以理顺,你若着急,现在就可以找黄伏芝一同着手整合;若是不急,便容我过段时间再带人来见。”
晏娆道:“我要入世为麒麟选王,凡俗之事,暂且搁置,你自便罢!”
两人因丹鼎令而相遇,彼此却都没有深交之意,事情说清楚了便不再多言。周明鞅转身踏着祥云离去,忽一眼望见晏娆悬在对面山崖树梢用来误导追踪的符令,心有所悟,随手射出一缕剑气,把符令绞去,扬声喝道:“百年光阴大梦,丹心世间生尘;一朝风烟洗尽,还照本性真人!”
随着歌声,他腰间悬着的宝剑铮铮作响,剑气冲天而起,却是在这关口上突破心障,踏入返朴归真,择取真性道途的温养境界。
晏娆在选王途中见过了很多人,很多事,但却还是头一次看见有人就在她面前,因为她带来的消息扫尽心尘,突破境界。一时间心中有股莫名的感触,只觉得自己也似乎碰触到了困锁的隔膜。
一元剑派以杀伐见著,即使是突破温养境界成为真人,也只见剑气纵横,山河色沮,没有余泽惠及民众,却把方圆数千里地的散修邪道惊得胆颤,唯恐这一看就是明堂正道出身的新真人破境之后要试剑锋,把自己一剑削了。
一时周边几国的散修邪道纷纷潜隐,不敢冒头,倒让晏娆带着小麒麟游走四方的路程平静了许多,连续几个月没人敢来打小麒麟的主意。
彭英以前对道门正派子弟的威风认识不足,晏娆的性子又以柔和为先,总当道门还插手世俗权力时的那些国师、主持是样子货,很容易摆弄。这次见过周明鞅剑不出鞘,仅凭破境感应而生的剑气,就能悬于天宇几月不散,镇压四方牛鬼蛇神,才凛然生惧。
他的思维方式与常人大不相同,一意识到这力量超出所料,立即下功夫仔细打听周明鞅,然后来找晏娆:“阿宴姑娘,这个周明鞅,可以一用啊!”
晏娆讶然:“用?怎么用?”
彭英想了想道:“他滞留于世俗,背后执掌药堂,你觉得真是因为婚约生变,心中有愧,所以违逆宗门吗?”
晏娆摇头,周明鞅推断勾留对婚约并无怨愤之后,立即解脱心锁,洗尽风烟成就真人。这证明他在问寻境已经停留了很久,早已选择了合心的道途,消除旧日恩怨累积的丹尘,不过是破境的一缕灵光而已。
而对于修炼剑道的炼气士来说,取剑锋之利护道,一往无前,他自己主动解除的婚约,即使造成了严重后果,让他负疚一时,也绝不能令他自囚百年,更不至于因此违逆宗门,形同背叛的留驻尘世守护药堂。
晏娆也明白过来了,反问:“先生的意思是,周明鞅不肯归宗,是因为道途选择与宗门相异,却与药堂相合?”
彭英点头道:“我查过了周明鞅这百年来,虽然隐居不插手药堂经营,但却一直令药堂以悬壶济世为本,对凡人有很明显的回护垂怜之意。”
道门各派准备放弃凡人的打算,如今在各派都还算隐秘。连洪文师兄弟也是因为师父斗法中毒,四处寻找解毒之法才明白其中缘故。一百多年前一元剑派高层下令渐次汰换世俗弟子,计划隐闭山门时,定然不敢将做这件事的原因明说。
周明鞅以婚约之故接手丹鼎令,当年可能真将丹阳道遍布各国的药堂当成了日后归附的私人势力,花费了心思经营。仅是婚约生变,不足以让一个前途光明的大派弟子违逆宗门,但道途相歧背离,却足以让一个问寻境的炼气士坚持己见,不肯盲从。
大派当年剥离与凡尘千丝万缕的牵连,门下弟子数以万计,竟然只有一个周明鞅意识到道途相异,悖逆不肯归山。不管是因为当年道门高层隐藏得好,还是下层弟子目光不够,又或是时间太久,比起云泽派广庭一脉的抗争来说,这反应都要差远了。
晏娆沉吟片刻,道:“如果他真的是为了不肯放弃凡人而违逆宗门,羁留尘世,那倒是真的可以结盟。”
虽说他与紫炁的原身存在她不知晓的恩怨纠葛,但在种族存亡这样的危机面前,儿女私情不值一提,即使是紫炁自己,也绝不会因此将人拒之门外。
不过已经踏入温养境界的真人,轻易不为外物所动,万一晏娆目前选择的路途不合乎他的意愿,合作的可能性就降低了。
彭英和小麒麟混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日常又常与她说话,见她面有难色,便猜出了原因,笑道:“这位周真人留驻尘世已经百年,虽然受师门规矩束缚,不敢擅自传法,但也与药堂牵扯极深。即便要将药堂还给令主,其中的人事也绝非能轻易斩断的。这段时间里,我可以借着姑娘的身份多多拜访,熟悉起来后,事情就容易办了。”
晏娆想了想,道:“我想为凡人争一条在天地量劫前的生路,但却不是要自己争先为主。只要他们的志向与我相同,能合力同行,药堂认令与否,并不重要。周明鞅若是愿意,我可以直接把丹鼎令给他,让他名正言顺的成为主人。”
丹阳道存留于世的药堂实在可以用富可敌国来形容,全力调动的情况所代表的势力,更是远超一般小国。彭英虽然早觉得晏娆对于财富权势并不热衷,可真到了可能需要放弃到嘴肥肉的时候,却还是要她开口明言了,才道:“药堂再富,对炼气士而言终究只是世俗钱财。我觉得周真人对其更多的是感情寄托,却未必当真贪恋其中富贵。”
丹阳道护法不利,替凡人抓药治病的本领却远超其它门派,药堂甚至都不需要宗门指令,自然而然就随着外门子弟的扩散而开遍了北洲。富而无力乃是最易受人宰割的肥肉,在这风雨飘摇的百余年间,周明鞅为保药堂不倒,镇压的散修邪道可不少,费的心血更多。
彭英的话让晏娆心中一动:“先生这话意有所指啊?”
彭英欲言又止,过了会儿才道:“若周真人看重药堂的延续,更大于从药堂获取的利益,我觉得我们去和他谈结盟,不一定要给出丹鼎令。”
药堂虽是丹阳道外门弟子在世俗中置办的基业,但时间已经过去百多年了。直白点来说,已经被宗门近乎抛弃的世俗产业,现在还肯给丹鼎令几分薄面,已经够认香火情。就是药堂各自为政,变成了各地主事人的私产,那也不算什么。
晏娆既不准备利用丹鼎令内藏的符法抽取法力,强行控制主事人,这令对她的用处就有限。只不过这终究是紫炁所赠之物,能留在手里,自然还是留着的好:“先生长于人事,既然有把握,那就去做吧!若是碰到需要我出面的,让小雀儿告诉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