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娆继续前行,彭英却借口熟悉药堂带着雀儿和护卫的妖灵留了下来。他这段时间一直和黄伏芝来往,虽然他本身不修道,但凭着过人的学识品性,胸怀目光,也赢得了黄伏芝的尊重。如今他下了心思去与周明鞅结交,自然又是另一番光景。
周明鞅违逆宗门留驻尘世,内心自有不为人知的苦闷,虽然认清道途修成了真人,仍然缺少能解忧散愁的朋友。彭英身在凡尘,心怀却自有超脱世外的大度,且又有着体贴入微的手段,相处起来令人如沐春风,远比侍奉身周,却将他供为上仙的黄伏芝等人更让他有知己之感。
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说的,本来无意与晏娆多来往的周明鞅,在晏娆将周边几国走完时,居然主动找了过来。
晏娆连番奔波,目睹凡人白骨曝野,千里无烟的惨状,不免郁闷着急,见到周明鞅竟忽然有股怒气陡发,毫不客气的问:“周真人一向逍遥世外,今日不在山中享清福,却有何贵干?”
周明鞅被她的冲得愣了一下,皱眉反问:“晏姑娘今日心气不平,是何缘故?”
晏娆也反应过来,深吸了口气,道:“我最近心境不稳,失礼了。”
周明鞅自己也才从问寻境脱劫而出,自然明白道境迷途之苦,哂然一笑,问:“却不知何事牵动姑娘心头之怒?”
晏娆虽然已经竭力平复心境,但他问出来,却仍旧不免有些迁怒,道:“真人剑气高悬之时,方圆千里邪道雌伏,鬼怪隐匿。然而剑圈之外,却仍是邪道横行,鬼怪为祸。其实以一元剑派的杀伐护法之道,若你能够及时接掌地脉之源,在门派隐闭之后,足以镇压当世,不令天下混乱至此。”
周明鞅这才明白她对自己发怒的原因,怔了怔,苦笑:“晏姑娘高看我了,我违逆宗门留驻人间,岂能无罚?当年我自废修为,今日境界是重修而得。维持药堂不乱,已尽全力,至于接掌地脉镇压当世,实是力不能及。”
彭英这段时间在他身上下的苦功,也令他的心态有了些许转变,又道:“即便我当时修为未废,地脉之源……恐怕也留不下来!”
他的神色黯淡,其中意味复杂验明。晏娆怔了怔,忽尔灵光一动,疾声问:“留不下来?莫非北洲地脉之源,已经被一元剑派隐闭山门时截走了?”
周明鞅虽未说话,脸却转向了另一边,竟然不敢直接面对她。他自废修为违逆宗门留驻人间百年,面对晏娆的话题,竟然仍旧不免愧色,可见她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本该是凡人庇佑者的道门大派,竟然在抛弃同胞之时抽取了一洲地脉之源,这与加速天地量劫来临无异——也许,对于道门来说,只要放弃了凡人,自身所做的准备已经足够抗争量劫。在隐闭宗门时抽走地脉之源炼化,是为了人类更好的将来着想,至于如今的洲境上生活的凡人,既然已经决定放弃,那么再让他们提前承受地脉无源的灾难,也就无所谓了。
北洲的地脉之源一元剑派截走了,东、西、南三洲却不知是何等情形。
周明鞅不愿在这问题上纠缠,问道:“我听彭英说,你如今以南极长生星君之位立神主,图谋他日接引生民渡劫。难道你竟有炼化星辰为洞天福地之能,接引得了洲境上的亿兆生民?”
晏娆与天上的那颗小星在命名后的感应更是强烈,隐约已经明白这颗星宿该走什么样的道路,沉吟片刻,道:“仅是凭我之能,当然不可能接引得了这许多人。但这颗星辰为神主位,若能得亿兆生民同心一力的愿力,再以人族强者牵引气机,逐步温养扩大,则此星与人族共同养育而成无异。届时催发造化之功,应该是能凭双方感应建成引渡之桥的。”
说起来只是把凡人从开始崩坏的陆地上接引到另外一个栖身之地虽然难,但终究是有办法可想;真正难到至今晏娆也毫无头绪的,是天地量劫重归混沌是从地面四洲开始,直至将天宇星河统统压为齑粉,南极长生星生化未久,即便能采众生意愿炼化,也未必能抗住在混沌侵蚀的压力,在量劫中超脱彼岸。
若是扛不住侵蚀挤压,过不了劫难,即便生民从洲境里移到了南极长生星上,也不过是晚灭几年,最后终究无法逃脱。重昕一再以缺少时间劝她不要白费心血,也正源于此。
周明鞅神色变幻,好一会儿才道:“你立为神主的星辰,究竟是哪一颗?我去看看。”
晏娆生怕紫炁还会带青鸾来南极长生星周围看生化之景,两边撞上,转念间又觉得紫炁如今的修为境界,若不放出原身,足以掩藏来历,周明鞅即便看见了也未必能认出来,便绘了张星图给他。
重昕的脚程迅捷,晏娆能移转空间,紫炁则化云飞渡,周明鞅的遁法就又不相同了,他是身剑相合,收过星图后便一道剑光直投天宇而去,转瞬间隐没不见。
彭英看着他离去,笑道:“周真人这遁法快是极快,只是太过酷烈,一般人可受不了这个罪。”
他和周明鞅相伴同行之初,尝试过随他一起御剑而行的滋味,受不了后又改乘雀儿。此时回想都心有余悸,摇了摇头,道:“若是一元剑派所有修行之法,都取这种锋锐意境,则他们派中内争之烈,只怕也不输于世俗勾斗。”
炼气士最大的目标自然是长生久视,不老无疆。修炼的道体法术其实都只为护卫道途,于争斗上并不热衷。比如罗浮宗各峰之间虽然也争夺首座之位,但出面的多半都是晏娆、素清婷她们这些小辈,高层之间都保持着克制,很少正面斗法。
只一元剑派以剑立宗,主杀伐证道,在道门八大派中乃是异类,门中的争斗也很难避免杀伤。仅是晏娆在宗门里看的闲书,就知道这个门派有好几次覆灭之危,都与内部剑道争执有关,若不是这剑派战力惊人,即使内部大血洗,也能凭着对外的超强战力压住基业,只怕道统早就绝了。
“一元剑派的成败盛衰,都系于剑道,几万年来如此,大家都司空见惯了。”
晏娆说了一句,笑看彭英:“先生向来无事不多话,问起一元剑派剑意来,可是有什么打算?”
彭英摆手道:“要说打算差得远了,不过我觉得以周真人原来的嫡传身份和如今的修为,若是能够重归宗派,说不定就有执掌门户机会。姑娘觉得呢?”
道门大派的掌教都是温养境以上的真人,周明鞅如今的修为,确实有了执掌门派的资格。晏娆听懂了彭英话里的意思,怦然心动,转念想到云泽派叶洪文等人的师父静水真人,以执掌云泽三十六庭之一的身份,仍然无法改变教派高层的整体意愿,为了取得蛮荒部族内迁的资格与同门斗法,中毒负伤,就又心冷了下去。
“先生有所不知,道门八大派中,任何一派的掌教真人,都只能裁决日常事务。真到了关系一派长远规划,战略目标这类的要务,是要由门中长老联席决议的。比如舍弃凡人这样关系根基的大事,肯定不能仅凭掌教做主。”
彭英不解的问:“可是道门大派的长老好争权?”
晏娆摇头:“不是他们好争权,而是温养境后的真人,都认准了道途,本心澄澈。一旦做出了决定,便会贯彻己路,哪怕血染前途。违逆他们的意志,那是需要极大勇气的,掌教真人也不得不退让。”
而各派隐居不出的太上长老,踏入金仙境界的也不在少数,威严更不容侵犯。有这些长生境界的老祖宗压着,各派的掌教真人根本做不到违逆众意,裁决独断。不说周明鞅重归门墙有多难,就是他真有一日能执掌一元剑派了,改变长老们的意愿,让一元剑派重归世俗,庇佑凡人的可能也很小。
彭英笑道:“不管难不难,试试也无妨。”
面对道门高士,不止不害怕,反而将他们也当成普通人那样,试图利用掌控,彭英可算是胆大包天,不知死活的第一个了。当然,明知这些仙道中人修为高如重昕那样,只需一眼就能置他于死地,还视若平常,也可以说他气魄极大,不愧是第一个能承接麒麟之重的人。
晏娆这半年来走遍了北洲大大小小十几个国家、部族,上万城邦乡镇,见过的人以亿计数,资质最好的也就是比弘道稍强一些,还没有谁能比得上彭英。
可偏偏彭英却是受天所忌,不得为王。
晏娆暗里叹了口气,道:“先生,小麒麟至今没有找到有人族共主之资的候选者,我准备开春之际越过横岭山脉,往东部诸国看看。我看你和黄伏芝相处得极好,药堂的人对你也很是尊重,要不留下来?”
彭英摇头道:“药堂百余年来得周真人庇佑才得以安全无虞,他虽然不拿自己当主人,药堂里年轻一辈的执事人却已经把产业当成周真人的私财。对我的客气,那是待客。真想让药堂新旧一体,上下同心,在大劫之前发挥最大的用处,最好还是让周真人和丹鼎令的故主如约成婚,而不是我们中途插手。”
晏娆哑然失笑:“先生异想天开,我辈修士修道求真,洞察本心,做出选择便不再悔改。婚约已除,无论周明鞅还是丹鼎令的故主,都不可能回头。”
彭英大笑:“丹鼎令的故主如何我不知道,但周真人嘛,我觉得恰是因为他洞察本心,才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