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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故人再续

那靳飞约莫三十年纪,国字脸膛,肩阔臂长,当中一站,气概逼人。他身边的小后生却不过十五六岁,容貌俊俏,被韩铮一叫,白净的面皮一红,腼腆道:“韩大哥,好久不见。”靳飞见韩铮气色颓败,讶然道:“韩老弟,谁伤得你?”韩铮想起前事,又愧又恨,拍腿叫道:“去他妈的,挨千刀的黑牛鼻子。”他方才重伤不醒,此时骂起人来却是有板有眼,中气十足,他自己未觉有异,罗松却十分惊奇,觑了李德理一眼,心道:“这人的丹药端的神异。”

靳飞浓眉一扬,道:“黑牛鼻子?韩兄说得可是一个黑脸道士?”韩铮诧道:“怎地?靳飞兄与那厮照过面么?”靳飞摇头道:“我奉师命来拿他。说起来,那黑脸道士还有几个同伙,但就数他容貌奇特。这伙人沿途北上,伤了许多与会的同道。家师命我率师弟们四处堵截,务必将这几人拿获……”他望了罗松一眼,道,“这位是?”

韩铮笑道:“这位是罗松兄。”靳飞微微动容,拱手道:“原来是‘罗断石’!久仰久仰。”罗松答礼道:“哪里哪里!靳兄威名,方是如紫贯耳。”靳飞正色道:“靳飞好勇斗狠,赚的那几分江湖薄名,不足一哂!罗兄曾参与黄石之役,奋不顾身,杀敌无算,才是当真的了不起。当日家师有事在身,不及赶往黄石,至今说起罗兄,都是称羡不已呢!”黄石一战,乃是罗松生平得意之举,只不过他初上战场便挨了一刀,其后躺了月余,待得下床时,大战早已完结,是以奋不顾身有之,杀敌无算却称不上,听了这番赞语,既喜且愧,讷讷道:“惭愧,罗某如此鲁钝,当不得云雕王金口一赞。”说话间,侧目一瞧,见李德理一家正要出门,顿时失声叫道:“不要走了!”

李德理听说罗松曾在黄石参战,惊得三魂去了两魂,急忙拽起妻儿离开。听得罗松一叫,脚下更快,谁知刚走两步,眼前人影忽闪,那云姓少年已拦在前面,说道:“叫阁下留步呢,没听到吗?”左手屈指成爪,如风扣向李德理肩头。李德理见这一抓来得凶狠,欲避不能,当即肩头一沉,袖袍鼓动,拂那少年胸口。少年只觉劲风及体,心口微闷,不由喝声:“好。”足下一转,倏地抢到德理身侧,探爪扣出。李德理瞧他身法,咦了一声,宽袖向后一拂,借着那少年爪劲,飘然前移。少年喝道:“想逃么?”左行三步,右行三步,如影随形般跟在德理身后,屈爪如钩,始终不离德理“肾俞穴”。

“肾俞穴”乃人身重穴,先天精气所聚,少年这一抓倘若拿捏不当,便是断子绝孙的招数。李德理心生不悦:“这后生长得文弱,出手却好狠。”身子陡转,蓦地用上“天旋地转”的功夫,少年一抓落空,反被他带得向前一蹿,未及站稳,手腕忽紧,已被李德理拿住。少年大吃一惊,左手运劲猛振,右爪圈转,扣向德理胸前“期门穴”。

李德理见他出手狠辣,大违恕道,也不觉动了火气,当下再不躲闪,挥掌一格。两人双掌交接,少年只觉对方掌力有如长江大河,奔腾而来,闷哼中不禁倒退三步,胸中气血翻腾,面上便似涂了一层血。

罗松好容易得了隙,横在二人之间,高叫道:“二位停手!”李德理看了少年一眼,皱眉道:“‘生生术’谁教你的?”那云姓少年被他叫破武功,略一错愕,答道:“凤翔先生。”

李德理点了点头,转身便走,少年飞身抢上道:“哪里走?”伸手一拦,两人倏地撞上,也没看清李德理用了什么手法,便瞧那少年一个筋斗倒翻回来,面色酡红,如饮醇酒,偏偏倒倒,好似站立不住。靳飞抢上一扶,只觉力道如山压来,若非他马步扎实,几被带翻在地,一时心中惊骇,抬头望去,只见李德理携妻抱儿,早已去得远了,罗松不由得跌足叫苦道:“云公子,你怎地如此莽撞?”

云姓少年怔道:“他不是黑脸道士一伙的吗?”罗松回望向韩铮,韩铮面皮泛红,干咳两声道:“哪里的话!云公子误会了,他实是韩某的恩人!”云姓少年惊道:“恩人?这……这可从何说起?”韩铮叹了口气,将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遍。靳飞听罢,懊恼万分,瞪着那少年埋怨道:“马力殊,你怎地不问青红皂白,随便出手?”马力殊面红过耳,嗫嚅道:“我,我……”靳飞道:“我什么,还不快追?务必向人赔礼道歉。”马力殊诺诺连声,这时间,门外忽地撞进一个老儒生,浑身湿答答的,面色惨白如纸,一迭声叫道:“见鬼,见鬼……”店掌柜怒道:“叶老头,你犯什么呆,见鬼,见鬼,见大头鬼。”那老儒一呆,忽地呜呜哭道:“真见鬼啦,行行好,给咱一碗酒,好冷,好冷。”店掌柜挥手啐道:“去去去,你喝了又赖账,谁沾上你谁晦气。”

马力殊本要出门,一皱眉又折回来,掏了一块大银,扔给掌柜,冷笑道:“这块银子够买一碗酒么?”掌柜眉花眼笑,伸手接过,连声道:“尽够了,尽够了。”马力殊道:“够了便好,给这位先生两碗酒喝,再给他一身干净衣服。”说罢转身欲走,不防被那老儒拽住,瞪着他道:“我……我真见鬼啦,你信不信?”马力殊面皮薄,见他神色癫狂,不觉面皮涨红,说不出话来。这时店伙计几步上前,将老儒拖开,哈腰笑道:“他老婆跟人跑啦,疯里疯气的,公子不要理会。”

马力殊瞧了老儒一眼,暗叹一口气,转身出门,靳飞三人正候着,四人俱有马匹,打马追了一程,却没见李德理一家的影子。靳飞悻悻停下,问道:“马力殊,那男子临走时,对你说了什么话?”马力殊道:“他问我的身法来。”靳飞皱眉道:“是了,你那时用的身法,不像是神鹰门的武功。”一时目光炯炯,甚是严厉。马力殊红透耳根,低头道:“那……那是凤翔先生的武功!”

靳飞奇道:“谁是凤翔先生?”马力殊迟疑道:“这个要从去年腊月三十说起。那天天降大雪,我和冯秀才、朱秀才踏雪去游惠山……”靳飞脸一沉,哼声道:“又是冯秀才,朱秀才!那两个酸丁文不能兴邦,武不能定国,就会发几句牢骚,吟几句臭诗,你跟他们厮混,又能有什么出息?也罢,你且再说。”

马力殊红着脸道:“是,那一日天寒地冻,雪似鹅毛,咱们踏着乱琼碎玉到了惠山泉处,只见泉眼竟被冻住。冯秀才一时兴起,嚷着要凿开泉眼,雪中烹茶。于是我拔剑洞穿冰凌,引出泉来。朱秀才见泉水迸出,灵机一动,忽地吟道:‘泉、泉、泉!’本想就势赋诗一首,哪知刚吟完这句,就断了才思。我与冯秀才都觉这三个泉字看似平易,实则气韵充沛,等闲的句子无法匹配。正觉烦恼,忽听有人朗声接道:‘泉泉泉,迸出个个珍珠圆,玉斧劈出顽石髓,金钩搭出老龙涎!’”

罗松虽粗通文墨,听到这几句,也不觉一拍大腿,叫一声:“好诗!”马力殊得他一赞,大有知己之感,冲他微微一笑。却听靳飞道:“念诗的想必就那凤翔先生了?”马力殊点头道:“师兄猜得对,正是凤翔先生,我们一听,当场折服,问过先生的名号,邀他同坐。那凤翔先生举止潇洒,茶来便饮,肉来便吃,高谈阔论,令人倾倒。于是乎,大伙儿就在雪地里燃起篝火,喝茶论诗,唉,真是时如飞箭,不一时便到午时,朱秀才瞧得日照积雪,狂兴不禁,又吟道:‘雪、雪、雪。’一语至此,却又没了才思!”

韩铮忍不住笑道:“总是有头无尾,真是大蠢材一个。”马力殊面色一沉,寒声道:“韩大哥,你骂我不打紧,但骂我朋友,我马力殊就要与你计较了。”韩铮一怔,失笑道:“云公子莫怪,姓韩的出名的口无遮拦,你就当我这张嘴倒着生的,说话跟放屁一般!”他说得粗俗,靳飞、罗松却觉十分入耳,均是哈哈大笑。

马力殊听他如此自责,反觉不安,忙道:“韩大哥休要这般说,没得叫马力殊惭愧。不过,这写诗作赋不比耍棍打拳,灵思不到,怎也写不出来的。”韩铮、罗松对视一眼,彼此眼中均有嘲意,皆想道:“这马力殊出身武林世家,怎地却爱舞文弄墨。”

却听马力殊又道:“只说朱秀才吟出这三个雪字,我们都觉出语奇突,万万接不上来。只得眼巴巴望着凤翔先生,凤翔先生微微一笑,便朗声说道:‘雪、雪、雪,处处光辉明皎洁,黄河锁冻绝纤流,赫赫日光须迸烈。’”罗松听到这里,一拍大腿,赞道:“好大气魄!”马力殊含笑道:“罗兄说得是,这首诗气魄之大,委实少有。”

靳飞出身寒微,粗鲁不文,此时早已听得不耐,皱眉道:“马力殊,你拣紧要的说,那些歪诗熟话,尽都免了吧!”马力殊正当兴头,闻言泄气道:“是,后来也没什么啦,凤翔先生吟罢这诗,便起身去了。”靳飞奇道:“咦,他这么走了,怎么又教你武功?”马力殊笑道:“师兄莫急,我还未说完呢!当时我见凤翔先生衣衫单薄,怕他受冻害病,便脱了紫貂大氅,施展轻功赶上前去,披在他肩头。”靳飞冷笑一声,道:“好啊,师娘亲手给你做的貂衣,你就这般送人了?哼,难为你回来瞒骗师娘,说渡江时顺水漂走了。这个谎倒撒得好!”

马力殊涨红了脸,低声道:“爹说急人之难。看人受冻,怎可置之不理?”靳飞冷笑道:“你瞧他穿得那么单薄,却在风雪中行走安坐、谈笑风生,岂是常人可比?”马力殊额上汗出,咕嘟吞了一口唾沫,道:“师兄说得是,但我被凤翔先生风采所慑,当时并未深思。回舍后,我想着白日情形,辗转难眠,直到次日,我推门看去,仍是大雪满天,一时心血来潮,披衣出门,独自前往惠山,只盼再见凤翔先生一面。哪知才一上路,便见凤翔先生站在山前,他似算准我会来,一见我便笑道:‘你来了啊,哈,昨天你请我品茶,今天我请你喝酒。’说着拿出一个酒葫芦道:‘你给的皮衣,我换成这一葫芦酒,咱们可不能喝得太快。’唉,师兄,那貂皮大氅贵逾百金,却被他换作一葫芦烧酒,直令人叫一声苦,不知高低。”靳飞脸色泛黑,重重哼了一声。

马力殊心头一慌,嗫嚅道:“于是乎,我便与他坐下来。对饮一杯,凤翔先生道:‘可惜,有酒无菜,难以尽欢。’他想了想,从袖里摸出一枚狮头金印来,笑道:‘这本是平江知府樊章魁的官印,那姓樊的狗官最爱钻营求官,凭着贪赃枉法、盘剥百姓,好容易买来这个知府头衔。恰逢前两日御使巡察,我便随手拿了这个印章。依照大唐刑律,丢失官印者重者砍头,轻则免官。那狗官这时的模样必然有趣,哈哈,快哉快哉,当浮一大白!’说罢与我对饮一杯。他说得轻巧,我却听得惊讶,心想知府衙门虽不是龙潭虎穴,却也不是来去自如的地方,再看凤翔先生单衣破履,安坐雪中,不由恍然大悟,原来遇上了江湖异人。”听到这里,韩铮、罗松俱都哑然失笑,靳飞脸色越发难看,马力殊偷偷瞥了靳飞一眼,脸红过耳,说不出话来。靳飞冷笑一声,道:“你做得出来,还怕人笑话么?后来呢?”马力殊只得道:“大伙儿饮了两盅,凤翔先生又拿出一大叠借条地契笑道:‘芜湖牛百万既贪且狠,不但囤积居奇,亦且大放利贷,利息奇高,引得无数百姓倾家荡产、典儿卖女。六天前,我将他的地契借条、金珠宝贝尽数卷了,珠宝散给百姓,这地契文书么?’说着双手一搓,借据文书尽都变做细粉,凤翔先生笑道:‘从今往后,牛百万家财减了九成九,他爱财如命,势必肝肠寸断,心痛欲绝,哈哈,借这牛百万的狼心狗肺,浮一大白。’说罢再与我对饮一杯,我见他露了这手内力,更觉骇异,自忖以爹爹的本事,虽也不难办到,但却未必如此从容潇洒。”

靳飞沉吟道:“你说得这两件事,我都是有耳闻的。这凤翔先生虽说行的是侠义之举,但做起来却拐弯抹角,不够爽快。”韩铮道:“对啊,贪官恶人就该他妈的一刀杀了,何必故弄玄虚?”

马力殊心中不服,说道:“樊章魁酷爱钻营,牛百万爱财如命,丢了官爵浮财,可比杀了他们还要难过。”罗松笑道:“云公子说得在理。这两人半生经营,一朝化为流水,那份难过却是可想而知的?”马力殊得他附和,不由笑叹道:“罗兄真是解人。”靳飞冷笑一声,道:“罗兄是解人,我就是草包了,哼,咱们还是长话短说为好!”

马力殊脸上发白,连声道:“是,是。如此这般,凤翔先生每说一件行侠快事,便和我对饮一杯,不出片刻,酒便喝光了。这时他站起身,趁着酒兴,在雪上歪歪倒倒地踱起步来,边走边说什么三生之理,先天易数,听来颇见深奥,幸得朱秀才精通易理,我平日囫囵跟着学了些,此时既知凤翔先生身怀武功,瞧他步法奇特,便不由暗暗留心。只见他走得不快不慢,好似闲庭信步一般,却不知为何,竟带起团团旋风,将天上雪花都裹住了,在他头顶久久不散,便如一面白毛大纛。”其他三人听到这里,骇然相顾,皆想:“只凭行走带起旋风,逼得雪花无法落地,此等武功当真闻所未闻,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这小子信口胡诌、夸大其词?”一时各各蹙额,均觉疑惑。

却听马力殊续道:“凤翔先生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方才停下,笑道:‘这走路的法子,你瞧明白了几成?’我如实答道:‘一成不到。’凤翔先生点头说:‘很好很好。’他神色一黯,又说,‘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两个人,一个本该做我妻子,但她却不要我,四处躲着我,另一个本该做我徒弟的,但我当年一念之差,竟然平白错过,唉,端的可惜。’说罢瞧着我道,‘既然错过一次,也就罢了,再错过第二次,可就大大不该了。’”靳飞听得眉头大皱,罗松却笑道:“云公子,可喜可贺,敢情这位凤翔先生,真有收你为徒的意思。”

马力殊讪讪道:“罗兄客气了,我也听出凤翔先生话中有话。不过有道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武林自有武林的规矩,我未上禀父亲,如何能擅自拜师?是以默然不语。凤翔先生大约看穿我的心思,起身笑道:‘也罢,我尚未死心,再去找找我那徒弟。倘若还是寻不着,今年八月十五,我将至燕山白砂岭一行。”说完一拍双手,大笑去了。”

靳飞松了一口气,叹道:“师弟,你总算做对了一件事。先不说擅自拜师与否。就说我神鹰门的武功,博大精深,你我亏在尚未入门,若真练好了,也未必输给那个凤翔先生。况且此人行为怪诞,不是谆谆君子,还是避而远之为好。”马力殊口中应了,心中却想:“谆谆君子虽好,却不及凤翔先生有趣。”

只听靳飞道:“罗兄,韩老弟,大会时辰将到,既然追不上那一家子,也只好罢了。此地距百丈坪不远,咱们不妨慢慢过去。”罗松略一思索,道:“靳老弟,我有个疑虑,不知当不当说。就我看来,那个青衫男子着实……着实像极了一个人!”靳飞奇道:“谁?”罗松附在靳飞耳边,低声说出一个名字。靳飞吃了一惊,脱口道:“岂有此理?那人不是早就病死了么?”罗松摇头道:“据我所知,那人当年病死,只是官府托词,是以他尚在人间,也未可知。”

靳飞浓眉一扬,高叫道:“而今朝纲朽败,奸佞横行,那人既然活着,为何不挺身出来?”罗松叹道:“靳老弟,大英雄大豪杰总有独到的心思,岂是你我凡夫俗子能够明白的?”靳飞沉默半晌,说道:“罗兄说得是。既然事关重大,咱们分开来寻他问个明白。不过,倘若误了结盟,家师面上不好看。故而诸位不要走远,听到号响,千万赶到百丈坪。”

吩咐已定,四人各往一方寻找。马力殊向东搜寻,他怕与李德理见了尴尬,故意以信马由缰,缓行了里许。忽听远处传来管乐之声,呜呜咽咽。马力殊听得好奇,心道:“这芦管声从哪儿来的?唐人道:‘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谁教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芦管为塞北土乐,此地怎有此化外之音?嗯,这吹奏者吹得恁地伤怀,莫不是遇上了烦恼之事!”他任侠好事,当即循声搜去。不一时,来到一座土岗前,只见一个黑衣人坐在岗顶,背着自己,面朝南方。

马力殊跳下马来,高声道:“先生笛声凄苦!可是遇上伤心事么?”芦管声戛然而止,黑衣人哼了一声,冷然道:“茫茫天地,本就是煎熬世人的熔炉。人生天地间,谁又逃得脱伤心二字?”语声平板,无起无伏,叫人听来甚不舒服。

马力殊年少识浅,不明人间痛苦,忽听他说出这么一番奇谈怪论,无从答起,忽听号角声若有若无,从远处传了过来。马力殊脸色一变,忙道:“这位先生,区区有事,先失陪了。”倏地转身,奔出数步,腾身纵起,落向马背,尚未坐定,便听嗤的一声细响,若箭矢破空。马力殊犹未转念,便听坐下马匹发声悲鸣,瘫倒在地。马力殊急急一个筋斗翻出站定,细瞧时,见那马颈上多了个细小孔洞,鲜血狂涌。转目四看,却除了那黑衣人,别无他人,不禁气恼道:“这位先生,你干什么平白伤我的马儿?”那黑衣人冷哼一声,慢慢直起身来。他背影并不高大,但如此一站,却有一股顶天立地的气势。

黑衣人略一沉吟,声音忽而转沉,答非所问道:“小子,你是马乾行的弟子,还是老穷酸的门人?”马力殊一怔道:“马乾行是我爹,老穷酸是谁,我却不认得?”那人冷笑道:“装糊涂骗人吗?你那一纵是神鹰门的‘穿云纵’,哼,但之前那几步是什么?”马力殊恍然道:“你说得是凤翔先生么?”

那人怒哼道:“什么凤翔先生,鸡飞先生?你这小娃儿不老实!”忽地向后跨出一步,立定时已在土岗之下。马力殊见他背着身子,尚能一步数丈,不觉大吃一惊,还未动念,那人已到他身前,反臂一抓,向他胸口抓到。

马力殊手忙脚乱,挥掌击向他手臂,这一掌拍中带爪,凌厉异常。但那黑衣人却不闪避,马力殊掌缘击中他手臂,只觉如中坚铁,匆忙反手扣锁对方脉门,他的鹰爪力颇有火候,卸人手足,如断麦秆。怎料那人手腕上便似涂了一层油脂,奇滑无比,嗖地从马力殊指尖脱出,其速不减,仍向他胸口抓来。

马力殊急展“生生术”后退,但那人倒行逆施,依然来势如风,任他如何变化,黑衣人的五指仍不疾不徐,一寸寸逼将过来。马力殊退到第十步上,那黑衣人的爪子已罩到他胸口。情急中,马力殊大喝一声,右腿疾起,蹴向那人腰际。不料一蹴而中,马力殊喜不自胜,但觉脚尖所及,软绵绵的,竟如陷入一团棉絮,尚未明白过来,忽听那人轻嘿一声,肌肤倏然弹起,这一陷一弹,快不可言,马力殊只听喀嚓一声,剧痛闪电般从大腿根传来,敢情右腿竟被这一弹,生生震断。

马力殊失声惨呼,向后跌出,那黑衣人一探手,扣住他胸口,却略是怔忡,喃喃道:“你只学了这点皮毛么?”言下颇是意外,蓦地抬手,将马力殊一掷在地,厉喝道:“教你‘三生归元掌’的人呢?”

马力殊头脸着地,撞到泥石,鲜血长流,闻言忍痛道:“什么三生归元掌?我没听过。”那人冷笑道:“你这小子面**猾,跟那老穷酸一个德行。哼,你说马乾行是你爹,对不对?”他初时语声激动,说了数句,又回复初时那般平板阴森,叫人喜怒难辨。亦且他始终背着身子,马力殊从头至尾,都没看清他的样子,忍不住叫道:“你到底是谁?和我爹有仇么?”

那人嘿了一声,蓦地哈哈大笑,马力殊只觉那笑声如潮水般涌来,震得他耳鼓生痛,一股股热血蹿上头顶,似欲破脑而出。正觉一口气换不过来,那人笑声忽止,举头望天,冷声道:“你问我是谁?嘿,看来老夫久不出世,天下人已将我忘了!”说罢冷哼一声,高叫道:“今日马乾行要在百丈坪聚会吗?”

马力殊道:“是又怎样?”那人叫一声好,说道:“教你武功的穷酸想必也在百丈坪吧?”马力殊听到这里,恍然有悟,心忖道:“他一口一个穷酸,又问我步法,莫非找得便是凤翔先生?他武功如此之高,凤翔先生未必能胜。做人义为先,凤翔先生与我义气相投,我马力殊但有一口气在,决不能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这大恶人越是逼问他的下落,我越不能吐露半分。”当下大声道:“我的武功都是父亲教的,与其他人统统无关,更无什么穷酸在百丈坪上。”

那人大怒,本欲动手拷问,偏又崖岸自高,不肯用此下三流的法子,寻思道:“这小子先说什么凤翔先生,又说除了马乾行,再没人教他功夫,谎话连篇,全不可信。哼,你说老穷酸不在百丈坪,那便多半在了。不过,那穷酸武功本高,会中又有许多唐人爪牙,贸然闯入,忒多凶险。哼,那又如何?便是龙潭虎穴,老夫也不放在眼里。”想着冷笑道:“好,老夫便去敲敲那劳什子百丈坪。”

马力殊心口一窒,忖想若牵累父亲,岂非不孝,但若说出凤翔先生下落,却又大大不义。正觉为难,一股腥风忽地钻入鼻孔,十分难闻,继而一股毛茸茸的异感从头顶直移下来,停在腰际。继而森森寒意爬上马力殊背脊,他只觉每一寸肌肤似都颤栗酥麻起来,但苦于“膻中穴”被制,无法回视,只嗅得那股腥风越来越浓,粗重的热气一阵阵喷在耳边。霎时间,马力殊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恐惧,眼泪夺眶而出,和着口鼻鲜血,滴落地上。

李家三人抵达百丈坪时,只见人马来往,哄响得厉害。坪子三面临山,剩下一方则是黑压压的松林,一条黄泥路不宽不窄,穿林而过,印满了人马足迹。

午时已至,三通号罢,人群向坪中心的木台聚了过去,叫嚷声却不见歇,只因来得多是久违老友,一时勾肩搭臂,亲热不已。

李德理头戴斗笠,背依一株老松,闷闷不乐,经过酒店之事,他气恼万分,本欲就此离开,但终究心软,拗不过妻儿,无奈就近买了三顶草笠,各各戴上,不以真面目示人。

草笠阔大,盖住李黄龙的小脸,害他时时用手撑着,大觉累赘。他瞧了片刻,忽道:“爹,这老头儿倒挺神气!”李德理循他手指望去,只见木台上立着一名五旬老者,头戴万字巾,鹫鼻阔嘴,浓髯乌黑,身上一袭白袍,袖襟处滚了金边,胸前描绣淡墨山水,云雾中一只大鹰张翅探爪,若隐若现。李德理颔首道:“这想必就是马乾行了。天眼雕王,名不虚传。”黄艳芳冷哼一声,道:“什么叫名不虚传,一句话,人要衣裳马要鞍,改天我也给你做一件这般衣衫,穿了往台上那么一站,哼,包管比这糟老头神气。”李德理回望妻子,只见她眉眼弯弯,浅浅而笑,便觉心中温暖,笑道:“你不常骂我么,穿什么衣服都像土包子。”

黄艳芳白他一眼,道:“我说了你就信啦,我说你是大蠢驴,你是不是呀?”李德理莞尔道:“自然不是,你不是常骂我比驴还蠢么?”黄艳芳欲要发嗔,但见丈夫嬉笑神气,便啐道:“好呀,你这死呆子也会绕弯子说话了?可你再土再蠢,也胜过那个姓云的。你记不记得,那天在城头,你穿着铠甲,瞧着比谁都精神……”说到这里,忽见李德理面色泛黑,心知他不愿提起旧事,便笑一笑,住口不言。

这十年来,夫妻二人虽然如胶似漆,相亲相爱,唯独当年守城之事,谁也不愿提及。黄艳芳一时高兴,无心说起,李德理顿时念起亡父,不胜黯然,忽听李黄龙叫道:“爹爹,咱们近一点儿成么?这里都看不明白。”说着手搭凉棚,极目眺望。李德理一瞧他便觉生气,虎起脸道:“不成!你就是人来疯,一到人堆里,铁定又要生事!”李黄龙撅起小嘴,两眼瞧着艳芳,想搬救兵。黄艳芳笑笑,凑近他耳边道:“乖儿,你爹今天吃足了炮仗,我也不敢触他霉头呢。”李黄龙失望之极,又觉纳闷:“妈也怕起爹来了?哼,比公鸡下蛋还要古怪。”

李德理沉吟一阵,说道:“艳芳,你说我方才会不会伤了他?”黄艳芳道:“伤了谁?”李德理道:“就是那个姓马的少年,我急于脱身,出手忒重了些。”黄艳芳道:“打就打了,你还怕老穷酸找你算账?”李德理笑道:“敢情你也瞧出来了?”黄艳芳道:“呆子才瞧不出来?不过我却奇怪,老穷酸好端端的,为何改叫凤翔先生?”

李德理道:“这大约是先生游戏风尘的假名,凤凰之中,凤者雄也,凰者雌也……”黄艳芳道:“什么雄也雌也,公也母也才是!哼,你一说,我就明白了,凤是公的,翔字拆开,便是羊羽二字。”她白了李德理一眼,恨恨道,“当初他捉弄得我好苦,你也是帮凶,都该按住打屁股。”

李德理不想事隔多年,她还记仇在心,无奈笑道:“你要打,尽管打我好了。”黄艳芳道:“好啊,你当我说笑吗?”伸手要打,见德理作势欲闪,便收回纤手,含笑道:“我才不想打你,皮粗肉厚的,打得我手痛。”李黄龙冷眼旁观,这时忽地插话道:“妈不是不想,是舍不得。”李德理不禁满面通红。黄艳芳咬着银牙道:“小混蛋你懂个屁,我看你才是皮痒欠揍。”说着轻轻打了李黄龙一巴掌。李黄龙咯咯笑道:“我就皮痒,我就皮痒。”只在她怀里乱拱。黄艳芳见有人瞧过来,不由粉颈泛红,低声道:“乖乖的,否则我不抱你了。”李黄龙倒真怕她放下自己,人小腿短,看不成热闹,忙端正姿态,平视前方。

马乾行立在台上,瞧着下方人头耸动,胸中一时犹如火炽:“人说这十年来,大唐过惯了太平日子,只见骏马肥死,雕弓断弦,人心不如往日。但看这百丈坪中,哪是如此?”游目四顾,却不见靳飞、马力殊,心生不悦,冷哼一声。再看台上,又暗暗发愁:“那三位老友迟迟不来,莫非道上出了事情?”

左旁的白髯老者瞧出他的心思,笑道:“老雕儿,时辰已到,不可失信于天下豪杰,不来的也就不等了。哈哈,老头子可是忍耐不住,想要痛饮四碗歃血酒呢!”马乾行讶道:“老哥哥你又说笑了,歃血酒一碗足矣,何用四碗?”白髯老者笑道:“跟你老雕儿说话太无兴味!你想,那南天三奇竟敢迟到,是否该当痛罚?若论打架,人道“南天三奇,满二无敌”,三人齐至,你敢打他?若然罚酒,又中了他们的下怀。故而老头子抢先喝了他们的歃血酒,叫他们眼巴巴赶过来,却沾不得一点酒星子,嘿嘿,活活气死那个‘南天三奇’。”

马乾行更觉荒唐,心道:“这歃血酒哪有代饮的道理?”他素知此老诙谐,言语不可当真,只笑了笑,目光扫过人群,双手挥了挥。众人顿时静了下来。却听马乾行沉声道:“诸位远来辛苦,云某有失照应,惭愧之至。但想黄石一战,已有十载!当初敬玄一怒,天骄下席,实为惊天动地。只可惜贤王驾鹤,不知所终,羌虏欺我朝中无人,厉兵秣马,又起南图之心。”黄艳芳听到这里,不自禁瞟了李德理一眼,见他低头沉吟,心知丈夫又被这话勾起往事,不觉叹了口气,与他双手相握。

却听马乾行续道:“此次羌虏蓄精养锐,不来则已,来者势必紫霆万钧。我等虽为草莽匹夫,却也生于大唐,长于大唐。试问各位,能眼瞧着羌虏破我城池,毁我社稷,践我良田,屠我百姓么?”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众豪杰热血上涌,纷纷叫道:“不能!”

“好!”马乾行这一字吐出,如霹雳迸发,将场上叫喊生生镇住。“拿酒来!”他将手一挥。数十名壮汉精赤上身,抬来十缸美酒,重重放在地上,酒水四溅,醉人酒香弥漫开来。

马乾行挥刀割破中指,将十滴鲜血分别滴入十口缸中。众豪杰随后也都上前割指。这时忽见三骑人马匆匆驰来,靳飞翻身下马,几步抢到台前。马乾行双眉倒立,厉声喝道:“为何才到?”靳飞一慌,拜道:“师父恕罪,只因事发突然,是以来得晚了。”马乾行眉头蹙起,欲要细问详情,却又碍于人多,正犹豫间,那个白髯老者已笑道:“罢了,既然事发有因,老雕儿你也不忙计较,靳飞这孩子我瞧着长大的,说话行事从来踏实!”

马乾行苦笑道:“老哥哥你不要宠着他。如今尚是结盟,若然交战,慢得一时半刻,岂不贻误军机?”老者笑道:“只怪你门风严厉,老头子看不过去。好好好,这么说,你要打要杀,我都不管啦。”但他身份甚高,一旦发话,马乾行不好不买面子,只得叹一口气,道:“好吧,靳飞,饶你这次,嗯,马力殊呢?”靳飞奇道:“小师弟还没回来?”

马乾行双目生寒,冷哼一声,靳飞甚是惶惑,欲替马力殊分辩几句,忽见马乾行转身凝视一个黑瘦汉子,高声叫道:“那位兄台,你也是来结盟的么?”那汉子一愣,大声道:“不结盟干什么?”嗓音尖利。马乾行一哂道:“好说,阁下可有请帖?”那汉子翻起白眼,冷笑:“没帖子就不能来?你发给我了吗?”马乾行眼中芒光一闪,曼声道:“大唐藏龙卧虎,云某难免有漏发帖子的时候。不过,阁下就算没带帖子,也不必在袖间带上药粉吧!”

那黑瘦汉子细眉一挑,倒退两步,哈的一声长笑,猛地拔地而起,乍起乍落,掠过人群,身法竟是快得惊人。白髯老者厉笑道:“小兔崽子,跑得了么?”正要纵身,眼前忽地一黑,马乾行已破空而出,扑那汉子后心。那汉子发声疾喝,凌空转身,双掌回击。这一招谋之在前、突发于后,老辣狠厉,极见功力。马乾行被掌风一卷,去势略滞。众人不料这奸细武功如此了得,惊呼声中,只见马乾行双袖后振,似苍鹰折翼一般,从上而下划了个半圆,绕到对方身后。那汉子双掌落空,暗叫不好,未及变招,便听得马乾行一声大喝:“给我回去。”随即便觉后心一痛,浑身软麻,身如腾云驾雾一般,重重摔回酒缸之前。靳飞一步抢上,将他按住,自他袖间抖出一些白色粉末,又在他脸上一抹,扯下两撇假须。

人群中有人眼尖,瞧得那汉子容貌,失声叫道:“摩天鹞子,是摩天鹞子。”群豪一派哗然。“摩天鹞子”乃是川中独行巨盗,轻功高绝,手段狠辣,杀人越货,一夕千里。川陕五州的侠义道几次联手拿他,皆是损兵折将,无功而返。不想他竟做了元人的奸细。

群豪中有人冷笑一声,道:“鹞子到底是窝在岩洞里的小鸟儿,连老鹰都及不上,又哪里见识过大雕的威风。”另一人接口笑道:“是啊,何况还是雕中之王,飞腾变化,天眼如炬呢!”方才一番凌空追逐,虽只是呼吸之间,但其中变化确如大雕捕雀,迅快无伦。亦且适才如此混乱之中,马乾行仍然明察秋毫,辨出奸细,这“天眼”二字委实不虚。

不多时,歃血已毕,十大缸美酒殷红荡漾。靳飞率神鹰门弟子舀上血酒,分发众人。马乾行为发起之人,捧酒向天,朗声道:“今日此地,马乾行对天立誓,以此微躯,捍卫大唐,人在国在,与国偕亡。”他念一句,众豪杰跟一句,千人同声,气势若虹。

立誓已毕,马乾行道:“而今结盟事毕,须得选出一名盟主……”话没说完,便有人道:“我推云大侠做盟主。”众人当即附和。马乾行却摆手道:“方老哥德高望众,誉满江南,不论武功人望,都在云某之上……”那白髯老者两眼一翻,叫道:“慢来,说人望,老夫和你老雕儿半斤八两,说到武功在你之上嘛,嘿嘿,你就是睁眼说瞎话了。老雕儿,闲话不说,这个盟主之位非你来坐不可。”马乾行摇头道:“云某才德疏浅,老哥哥即便不成,武林之大,更有能人。”白髯老者冷笑道:“你说南天三奇么,他三人素来散漫。此次公然迟到,叫人寒心。他们做盟主,老头子第一个不服!”马乾行摇头道:“云某本是发起之人,焉能自居大位。还是大家商量一阵,再作定夺。”

白髯老者吹起胡须,冷笑道:“商量个屁,这事早说早散,老头儿还等着喝酒呢。”下方顿然哄笑起来,有人道:“对啊,早说早散,大家痛饮三杯。”另有人笑道:“三杯太少,喝上三天三夜,才叫痛快。”白髯老者笑道:“好说,老头子这次拉来十车美酒,包你们喝个过瘾。”众人听说左右都有酒喝,都是哄然叫好,有人道:“这样好了,两位来个比武夺帅,谁厉害,谁做盟主。”有人嗤笑道:“我大唐乃礼仪之帮。怎能学吐蕃羌虏,唯力是举。”前面那人抗声道:“咱都是习武的粗人,不比武功,还比写字作画?”众人久在江湖行走,多是好事之徒,有心瞧热闹,闻言笑嚷道:“是啊是啊,比武夺帅。”

白髯老者笑骂道:“由着你们说,反正老头我就不上当,赢了拣个烫手山芋,输了没得丢人现眼。”马乾行听得台上台下吵嚷不堪,不由忖道:“原本事关重大,但如此一闹,真如儿戏一般?这群乌合之众,若不以兵法约束,怎么能上战场。”

黄艳芳瞧得有趣,笑道:“呆子,要比武夺帅呢,不若咱们也上去比划比划,没准弄个盟主当当。”李黄龙一听,拍手叫好。黄艳芳见李德理默然不答,便道:“喂,呆子,你说我这模样,当得了那个劳什子盟主么……”话未说完,忽听喀喇喇四声闷响,又快又急,好似珠炮连响。众人掉头看去,只见合抱粗的四棵老松不知因何齐根而断。接着折断松树如被巨力牵引,叠牌九般堆成两丈来高的树墙,将林中的黄泥路堵死。

众人心中吃惊,猛然间眼前一花,树墙顶上现出一头黑色巨虎,两眼绿幽幽如鬼火跳动,虎口中衔着一人,低头散发,不知死活。一个黑衣人衣似墨染,身子就似长在黑虎背一般,深目高鼻,面白如纸,八字眉如两把长剑,由粗而细,去势凌厉。

黄艳芳乍见此人,笑容顿时一僵。李德理只觉她手掌变冷,讶然道:“艳芳,你怎么啦?”却见黄艳芳眼神茫然,嘴唇颤抖,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那黑虎又是一纵,从树墙顶上落到平地,悄没声息,向着这方慢腾腾踱来。众人尽皆露出古怪神色,黑虎所到之处,人群不由自主,让出一条路来。行至台前,黑虎倏然驻足,黑衣人飘身落地,目光如两道冷电射入人群。白髯老者浓眉一攒,收起诙谐之态,一扬首,朗笑道:“黄万计,别来无恙啊?”李德理虽已隐约料出来者身份,但由白髯老者亲口道出,仍觉脑中嗡的一响,脸上失了血色。

黄万计两眼一翻,冷然道:“你是哪个?”白髯老者笑道:“不才方澜,当年在天柱山与阁下有一面之缘。”黄万计木然道:“天柱山?哼,不记得了。”方澜老脸一热,嘿嘿干笑。

李黄龙在艳芳怀里,只觉母亲一阵阵发抖。不禁奇道:“妈,你不舒服么?”黄艳芳紧咬嘴唇,微微摇头。李黄龙心中怪讶:“这个黑衣服的老头儿一出来,妈就样子古怪,却不知为何?但那只大黑猫好不威风,待会儿怎生想个法子,让妈去跟他打个商量,让我也骑骑。”他从未见过老虎,更别说这等异种黑虎,只当是长大了的猫儿,瞧着黄万计骑“猫”而来,心底羡慕无比,眼珠只在黑虎身上打转,琢磨着怎样撺掇黄艳芳去说情,让自己也骑骑这只“大猫”。

靳飞瞧着黑虎所衔之人,越瞧越是眼熟,不觉心跳加快,忍不住唤了声:“小师弟?”那人身子一颤,涩声应道:“大师兄……”嗓子嘶哑,也不知是惊是喜,但叫喊时牵动伤口,鲜血顺着额角滑落,滴滴答答落在地上。靳飞惊怒交迸,举步便要上前,忽觉肩头一紧,已被马乾行扳住。马乾行将他拖到一旁,面沉入水,扬声道,“黄先生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黄万计神色冷厉,仿若未闻,目光扫过人群,八字眉向上一挑,蓦地大喝一声:“老穷酸,滚出来。”声如紫霆闷响,风起雪山,劈头贯脑,震得众人神魂动摇。

场上一寂,众人均觉莫名其妙,不知他这一喝意欲何为。黄万计半晌不见人应,焦躁起来,又喝一声:“黄某人在此,老穷酸,给我滚出来!”这一声威势更足,四面群山回声阵阵,似有无数声音厉声高呼道:“滚出来,滚出来……”众人只听得耳鸣胸闷,正觉难受已极,忽听一声惨叫,掉头一看,只见韩铮两眼直瞪,嘴角一线鲜血汩汩流出,蓦地向前一蹿,扑倒在地。罗松大惊抢上,一探他口鼻,竟尔气绝了。原来,韩铮早先为黑脸道士所伤,犹未痊愈。乍闻黄万计这洪涛滚紫一般的喝声,顿时内伤迸发,吐血而亡了。

黄万计不闻回应,心头焦躁无比:“我摆明车马,那穷酸也不露面?哼,莫非他胆子越活越小了?抑或当真不在?”略一盘算,目光转到马力殊脸上,森然道;“臭小子,你嘴硬是不是?好,若不说出那人下落,老夫就在此地,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杀光为止。”马力殊咬牙闭眼,仍是不发一言。

方澜手摸胡须,笑道:“黄老怪,你这话说得既叫莫名其妙,又叫大言不惭,此间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独自一人,杀得了么?”黄万计冷哼一声,那黑虎抬起头来,将马力殊送到他手里。

黄万计虽不说话,众人也都明白他的意思,倘若动起手来,马力殊第一个没命。马乾行不自觉双拳一紧。但他心知此时此地,决计不能示弱,冷笑一声,方要开口。方澜却怕他说出硬话,双方闹僵,抢先打个哈哈道:“黄老怪,你好歹也是当世高手,却拿一个半大娃儿做人质,不嫌害臊么?”

黄万计瞥他一眼,冷笑道:“你这老头儿啰里啰唆,好,老夫第一个宰你祭旗。”方澜见他眼透凶光,心神一凛,气贯全身。黄万计微一冷笑,方欲抬手,忽听得远处黄泥道上马蹄特特,黄万计心念一动:“来人乘马之时尚且不失步伐节律,当为高手。”八字眉一挑,斜眼睨去。只听一声长笑冲天而起,一个雄浑嗓音朗声吟道:“烽火连天路,浅草没马蹄。”话音未歇,另一个声音长笑接道:“细雨伤故国,落红笑我痴。”

人群中有人高叫道:“南天三奇。”叫声中透着欣喜。又听一声长笑,空中银光一闪,拦道的四根松木从中折断,两匹骏马一前一后,溃墙而出。当先一人白衣白马,手持二丈银画戟,巾带齐飞,神威凛凛。有人怪道:“既是南天三奇,怎地只来了两个?”另一人冷笑道:“两人仅够了,没听说过么:南天三奇,满二无敌……”

黄万计面露失望之色,冷哼一声,蓦地一手按腰,扬声叫道:“南天三奇,满三满四,都是狗屁!”叫声遥遥送出。那领头骑士一声大笑,那匹白马竹批双耳,风入四蹄,来势快了一倍不止。方澜见势不妙,高呼道:“姬落红,莽撞不得。”话音未落,姬落红人马如飞,刮喇喇已到近前,蓦地凤眼生威,大笑道:“黄老怪,口说无凭,吃我一戟。”画戟抡出个圆弧,咻咻风生,十丈之内,众人都觉胸口一窒,无法呼吸。

黄万计左手提着马力殊,瞧着铁戟扫来,寂然不动。众人只当他抵挡不及,纷纷露出喜色,张口欲呼,忽地眼前一花,黄万计右手不知何时已将戟柄攥住,双目陡张,大喝一声:“止。”身子微晃,双足倏地入地半尺。姬落红顿觉一股巨力顺着戟杆直透肺腑,继而传入坐下马身。刹那间,骨折声响,姬落红双腕齐断,身子如流星一般,喀喇喇撞断两株苍松,

口血狂喷,殷红如雪白衣。那匹大宛名驹却兀自前冲,奔到黄万计身前三尺处,忽地四蹄一软,未及哀鸣,竟已倒毙。这时间,众人方才叫出口来,只不过一声欢叫,出口时已化作哄然骇呼。

清啸如风,第二匹马上弹起一道灰蒙蒙的人影,“蝉剑”莫细雨襟袖飘动,御风而来,手中软剑洒作漫天剑雨。这路“芙蓉夜雨剑”是他平生绝学,便如诗中所言:“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飘飘洒洒,不可捉摸。

老友一招败北,马乾行已是悲愤难抑,又见莫细雨逞强出手,不由失声叫道:“莫兄且慢!”才要纵起阻拦,却被方澜一把拽住,马乾行诧道:“老哥哥……”方澜目有痛色,摇头道:“南天三奇,武功输了,却不能输人!”马乾行一愣,想起南天三奇生平倨傲,一旦出手,决不容外人相帮,便是平生知己,也不例外,只得颓然叹了口气,停步不前。

黄万计双足钉在地上,瞧那剑雨飘来,轻嘿一声,倒提铁戟,舞将开来。众人一瞧无不吃惊,敢情他竟以这六十斤的长大兵刃,使出剑法,灵动轻盈之处,不下莫细雨那柄薄如蝉翼的软剑,“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在他手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在众人眼里,“裂天戟”仿佛黏蝉的长竿,莫细雨更似在竿头乱舞的灰蝉,屡屡到黄万计身前抢夺马力殊,但均被被黄万计迫退。

斗了十来招,“铮铮铮”,剑戟三击,“蝉剑”断作四截,黄万计大喝一声,戟尾嗖地刺入了莫细雨的小腹,不待众人骇呼,劲力斗吐,莫细雨连人带戟飞了出去,当得一声,戟尾没入一块青石,将他钉在上面。霎时间,场中死寂一片,群豪目瞪口呆,竟忘呼吸。

莫细雨咽下一口鲜血,双手一合,竟将画戟拔了出来,反手插入地中,跷起大拇指,朗朗笑道:“黑水滔滔,荡尽天下,黄老怪,真有你的!”他惨败之余,竟然出言称赞对手。众人均是一愕,黄万计冷哼一声,两眼望天,神色漠然。马力殊听得胸中剧痛,失声叫道:“莫大叔,姬伯伯……我……我……”话未说完,泪水已滚滚而落。

莫细雨淡淡一笑,漫不经意地道:“傻小子,还记得上次我教你的剑法么?”说话之时,腹上碗大的创口血如泉涌,已将他身前黑土浸成酱紫色。马力殊不防他奇峰突起,问出这句,一愣神,哽咽道:“全都记得,一招也没忘。”他素好诗文,恰逢姬落红与莫细雨也好此道,三人时相唱和,甚为相得,姬、莫二人素性懒散,生平未收徒弟,兴之所至,便传了马力殊一些武功,马力殊想到往日恩情,又见二人受了致命之伤,一时心如刀割,恨不得自己就此死了。

莫细雨一哂道:“傻小子,哭个什么?人生此世,谁无一死?哎,可惜莫大叔我本领不济,救不得你,嘿嘿,可惜,可惜!”姬落红扶着断树,箕坐于地,忽地大笑道:“莫老三,你还没死么?”莫细雨一皱眉,道:“你老酒鬼没死,我会先死么?”姬落红笑道:“既然没死,怎就絮絮叨叨,尽说出这些泄气话儿?”话语一顿,冷笑道:“不嫌害臊么?”

莫细雨一愕,失笑道:“你老酒鬼说得在理,但有一口气在,便可再战。”姬落红拇指一挑,赞道:“不错,这才是好男儿的言语。”说着挣扎起身,挪前两步,莫细雨见他摇摇欲堕,便拄着铁戟,将他扶住。姬落红一挑眉,扬声道:“黄老怪,龙老大是否伤在你的手里?”

黄万计冷笑一声,道:“龙入海么?”姬落红道:“正是!”黄万计淡淡地道:“他在黄鹤楼口出狂言,对我无礼,老夫与他对了三掌,那小子尤能不倒,内力尚可。”姬、莫二人心头俱各骇然,龙入海为“南天三奇”之首,绰号“枪挑东南”,枪法独步当世,掌力称绝东南。三人本约好在黄鹤楼相会,同赴百丈坪,孰料昨日二人见到他时,龙入海仆在黄鹤楼前,昏迷不醒,察其伤势,似是伤于黑水武功。二人正因照看他伤势,觅地安置,是以来迟。此时听黄万计所言,龙入海竟只接下他三掌,委实叫人好生泄气。但殊不知,黄万计雄视天下,这“内力尚可”四字,已是极高的评语,当世配得上的,也没得几人。

姬落红略一失神,掉头向莫细雨笑道:“莫老三,走得动么?”莫细雨啐道:“什么话?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把傻小子救回来。”姬落红笑道:“好,也给龙老大讨个公道。”说罢二人拄着铁戟,一步一跛,向黄万计走了过去。群豪无不露出悲愤之色,人头涌动,皆欲上前,靳飞更是头发上指,跨出一步,马乾行却一挥手将他阻住,厉喝道:“不许去。”他口中呼叫,一只右拳却已捏得咯咯作响,指甲刺破掌心,流出殷红鲜血.

黄万计瞧着二人逼近,目光一闪,冷然道:“你们定要救这姓云的小子么?”姬落红道:“不错!”黄万计一点头,忽地扬声道:“好!给你便是了。”回手一掷,将马力殊掷向马乾行,马乾行疑有诡诈,马步一沉,双手接下儿子,却觉并无劲力,顿时心中茫然。

姬、莫二人错愕片刻,姬落红忽地叹道:“好个黄老怪。”莫细雨也叹道:“今日当真败得痛快!”姬落红摇了摇头,笑道:“可惜可惜,虽然痛快,却是无酒。”莫细雨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如此快战,实当浮一大白!”他二人谈笑自若,竟不将生死成败放在心上。

方澜喝道:“靳飞!”靳飞会意,舀了两碗血酒,躬身送到二人身前。二人接过饮尽,掷碗于地,相视一眼,纵声长笑,笑到一半,戛然而止,遗体兀自傍着森森铁戟,傲然挺立。

黄万计看了二人一眼,眉间透出几分黄索之意。他貌似桀骜,实则极具机心,此来先断木阻路,震慑寻常武人;再以马力殊做质,迫得众高手不敢联手围攻,而后再凭单打独斗,各个击杀,迫使马力殊说出那对头下落,是可谓计出连环,算之无遗。谁料姬、莫二人如此硬气,令他生出惺惺之意,故将马力殊放回,好让二人死得瞑目。但如此一来,情势横生变化,黄万计纵然厉害,却到底孤身一人,群英盟却人多势众,更有马乾行、方澜等一干好手,当真拼将起来,结局犹未可知。

李德理也瞧出其中利害,沉吟未决,黄艳芳忽地一咬牙,将李黄龙放在地上,低声道:“呆子!”李德理还过神来,道:“什么?”黄艳芳道:“倘若乱斗起来,你带黄儿先走。”李德理不解道:“为什么?”黄艳芳眼圈儿一红,道:“死呆子,他好歹是我师父,若被人围攻,我能瞧着不理么?”李德理急道:“那怎么成?既然一同出来,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死。”黄艳芳气急,啐道:“那黄儿呢,你拿他怎么办?”李德理顿时张口结舌,没了主意。

夫妻二人四目对望,心乱如麻。李黄龙见爹妈咬着耳朵窃窃私语,继而又露出哭丧神情,甚觉奇怪。再则他站在地上看不着热闹,一发急,便往人群里钻去,在人腿里钻了一阵,挤到前排,探头张望。

马乾行铁青着脸,解开马力殊穴道,又给他接好腿骨。马力殊心中愧疚无已,嗫嚅道:“爹爹……我……”马乾行忽地抬手,重重给他一个嘴巴,打了马力殊一个踉跄,厉声道:“混帐东西,你一条贱命,坏了我两个兄弟。”马力殊被打得懵了,傻在当地。却听马乾行沉声道:“他口口声声要你吐实,你到底知道了什么?”马力殊嘴角

马乾行久经世事,见他欲言又止,心中顿时了然,摆手道:“若言之不义,不说也罢!”转身大步上前,将姬、莫二人轻轻抱起,平放地上,想到与二人煮酒放歌、谈文论武的时节,忍不住眼角一湿。转过身来,一整容色,高叫道:“黄老怪,云某不才,请教黑水绝学!”

众人怒满胸膛,纷纷吼了起来,罗松高叫道:“这老贼也不是三头六臂,咱们千百个身子,就挤不死他么?”这一石激起千层浪,马乾行不及阻拦,场上已是群情汹涌、刀剑脱鞘。罗松当先冲上,还没出手,便见黄万计的袖袍随风一荡,罗松眼神呆滞,斜斜冲出几步,脖子忽地齐根而断,一颗人头张口怒目,骨碌碌滚到李黄龙面前,李黄龙吃了一惊,跳开数步,小嘴一张,几乎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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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辞瓷是一个活了上千年的锦鲤,自天地初生开始,地上有了第一滴水,就生成了辞瓷,她一次又一次被人们奉为祥瑞,也一次又一次见证了王朝的兴起和衰落,一代女帝产生或是妖姬祸国,人间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她一一看了个遍。但成精不成人。有一天,一个光团子(发光的团子)找上了她,说有个让她成为人的机会,但有一定条件,就是帮助运气之子。
  • 末日作死日常

    末日作死日常

    本故事是由作者自己以前做的梦,才能写下来了,知道书里有些很毒,老书虫们也看不下去,但是水平就这样我也没办法(?ω?)
  • 你曾路过我的世界

    你曾路过我的世界

    只是不经意的一撇,他的笑容已经刻画在她的心底。藤小小永远也不会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它就那么发生了,不知不覺,它就这么在藤小小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侵入……本以为只是一时新鲜,新鲜感一过便没什么了,一切都会忘却。但,这次她慌了…对于他,她始终忘不了…找不到…也到不了……片段一:”小小,他值得吗?“吴非凡叫住转身离去的藤小小,无力的问”为什么?“”值得“腾小小头也不回的回答片段二“喜欢他?”“嗯”“争取把他上了”—————哪怕他们再怎么劝我,哪怕我八辈子也放弃不了你,哪怕我在别人眼里是个疯子,我也不会停下追随你的脚步。毕竟,即使我只是个平凡的人,也有想要拥抱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