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妩正在梳妆,夏侯瑾萱兴冲冲进来,开口道:“姐姐,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
见她如此兴高采烈,沈清妩也颇是好奇,问:“又有什么好事么?”
夏侯瑾萱一指摆在案上的那幅《仕女簪花图》,笑着说:“张舫这画,原是两幅,另有一幅《仕女宴饮图》,这姐姐是知晓的吧?”
沈清妩点点头。
张舫乃北尉一书画大家,画风张狂,不拘一格,是当世颇有名气的大文豪。可惜他英年早逝,留下的画作少之又少,大多都随棺椁入葬了,只余下寥寥几幅,不知从什么渠道流出来,被一干文人雅士争相收藏。物以稀为贵,加之均为张舫遗世之作,奇货可居,价格不可为谓不高昂。有时,即便那些腰缠万贯的达官贵人,也不一定能买到一幅真迹。
昨日,沈清妩与夏侯瑾萱品鉴的那幅《仕女簪花图》,乃夏侯瑾萱自北尉带来陪嫁之物,由献闵帝亲自赐下。细细品鉴之后,沈清妩已是大开眼界,如今忽闻此图之外,另有一幅《仕女宴饮图》,不免有些心痒难耐,想要一饱眼福。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一睹那《仕女宴饮图》为快,忙问夏侯瑾萱:“妹妹可是知道那画的下落?”
夏侯瑾萱道:“姐姐莫急,今日妹妹定让你见到张大家的那幅遗作。”
马车在一栋酒楼前停下,抬头一看,牌匾上书“素练楼”三字,沈清妩望那字笔法遒劲有力,笔锋张而不扬,赞叹道:“招牌如此打眼,想来老板也是精通文墨之人。”
复又觉得奇怪,她在京中多时,为何从未听过这素练楼的名号?
夏侯瑾萱道:“这酒楼今日第一天开张,老板特意拿出珍藏多年的《仕女宴饮图》供来客品鉴,并且有言在先,今日以诗酒会友,凡在诗酒之上胜过她的,不论是谁,皆可无偿获赠那《仕女宴饮图》。”
原本,听夏侯瑾萱这样说,沈清妩心中只以为这酒楼老板是个豪爽洒脱的男子汉,待进去一看,正厅里,一位娉婷婀娜的美娇娘正与一众大汉拼酒,不由吓了一跳,心想:原来竟是一位女中豪杰,先前一直以为这世道只有男子才出来抛头露面,做些营生,如今想来,是自己狭隘了。
那美娇娘已经撂倒一众壮汉,一手叉着腰,另一手拿着好大一个酒坛子,目光扫过在场众人,问:“还有谁不服?敢与我尺素练一较高下?”
众人皆摇头摆手,连连后退。
夏侯瑾萱低声问:“姐姐,你酒量如何?”
沈清妩平素甚少饮酒,对于自己的酒量,也是心中无底,此时被夏侯瑾萱一问,登时语塞,正想如何回答,夏侯瑾萱已经在她腰上推了一把,不偏不倚,正好将她推到尺素练跟前。
尺素练在她身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一圈,眉眼含笑,道:“姑娘如何称呼?”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岂有临阵逃脱之理?沈清妩上前一步,硬着头皮答:“蔽姓沈。”
尺素练启开一坛寒潭清,推到她面前:“沈小姐,请。”
那酒醇香扑鼻,煞是诱人,但沈清妩不记得在哪里听过,越是味浓的酒,越是性烈,这一坛下去,她还能站得稳吗?
沈清妩为难地看一眼厅下的夏侯瑾萱,见她正一脸期待望着自己,一咬牙,双手抱着那坛酒,正要一口气灌下,忽闻身后一个声音响起:“美酒当前,不知在下可否有幸,与两位小姐共饮?”
这声音莫名有些熟悉,似是在哪里听过。沈清妩回头一看,竟是齐子羡。
那晚,雪地一别之后,他们再也没有碰过面。今日重逢,他一身云过天青色长衫,手中摇一把玉版扇翩翩而来,举手投足,无一不流露出世家公子的潇洒风范。
他向沈清妩微微一笑:“沈小姐,许久不见。”
他来这里干什么?也是为了那幅《仕女宴饮图》吗?沈清妩不解,只向他微微点头示意。
尺素练在旁见了,“呦”了一声,笑着说:“原来是旧相识,怎么,公子是担心我欺负了沈小姐去,要替她出头吗?”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众人指着他们,四下议论起来。偶有一两句传入沈清妩耳中,听来是她与齐子羡郎才女貌,颇为登对之意。
夏侯瑾萱默默觑着堂下的一切,并不言语。过得片刻,问一旁的桐欢:“你家小姐认识这位公子么?”
桐欢自是听见了堂下那些人方才在议论什么,怕她误会,忙说:“一面之缘而已,没什么交情。”
夏侯瑾萱淡淡答一个“哦”,冷眼觑着二人,不知在沉思什么。
沈清妩将酒坛子往桌上一撂,问:“尺老板,这酒还比不比了?”
尺素练敛了笑意:“比,当然比!”
说话间,又启开一坛寒潭清,递给齐子羡,旁观者一声令下,三人当场较量起来。
沈清妩原以为这酒必定苦涩至极,入口却觉绵软香甜,一口气喝完整坛,见那两人犹在仰头猛灌,思忖自己此局大有胜算,于是又启开一坛,如是喝法,几大口下去,便又是一整坛。
待她喝到第四坛,人群中蓦然传来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一旁的尺素练与齐子羡也已经停下,瞠目结舌地望着沈清妩有如牛饮。
如尺素练与齐子羡这样惯常喝酒的人都知道,寒潭清这样的烈酒,初饮不觉什么,但一个时辰之后,后劲发作,便耳鸣目眩,头痛欲裂,站都站不稳。沈清妩这个喝法,酒劲一旦上来,怕是三日三夜都醒不过来。
两人面面相觑,心中都在默念:沈小姐这酒量,倒真是不知者不畏啊!
怕她再喝下去真要倒在地上,尺素练叫停:“沈小姐,这酒局是我输了,接下来尚有诗局,请小姐移步,我们再一较高下,如何?”
沈清妩看向齐子羡,他也是一副认输投降的姿态,她便应了尺素练,向内厅行去。
桐欢上来扶着她,不停问她好不好,头痛不痛,能不能走路?
她轻拍一下桐欢搀扶自己的那只手臂,又递给夏侯瑾萱一个无碍的眼神,示意她们安心。
诗局的比法相当简单,三人以《仕女宴饮图》为题,一炷香之内,各自作诗一首,胜者可分文不留,带走这幅张舫的传世之作。
尺素练倒是大方,已经早早将那世间只此一幅的《仕女宴饮图》挂出,供众人品鉴。
此图由听琴、观舞、休闲、赏乐与调笑五段组成,人物音容笑貌,无一不栩栩如生,跃然纸上,且整幅图无论是造型、用笔乃至设色,都不比先前那幅《仕女簪花图》逊色,均显示了张舫一代名家深厚的书画功力。
沈清妩看了又看,心中连连赞叹,须臾,成诗一首:由来歌舞破江山,庭树能催王气残。唱得浣溪宫样句,小楼吹彻玉笙寒。
韩子羡与尺素练也各自作诗一首。
韩子羡所作乃是:烧来红泪尽辞银,花拥舒郎别院春。国虽家雠都未了,可能还较绝缨人。
尺素练所作乃是:千枝银烛照舞影,满堂宾客看惊鸿。门生解事执乐句,燕支拍碎声穿空。酣嬉跌宕君莫笑,一半桃李无春风。宫中唱念家山破,烧槽哀怨传何穷。
堂中人细细品读一番三人诗作,均抚掌称好。
桐欢于诗文知之甚少,粗粗看去,只觉三首诗都差不多,一时分辨不出哪首最好,忙问夏侯瑾萱:“孺人,王妃胜了么?那尺老板的诗写得如何?比齐公子的好么?”
夏侯瑾萱掩袖,低声道:“再好也好不过我们王妃。”
见她甚成竹在胸的样子,桐欢连连称“哦”,再一看堂上,三人竟然已经互相谦让起来,都认为另外两人的诗作比自己出色。
桐欢一咂舌:“这是作甚?不是正比试呢么?”
夏侯瑾萱瞥她一眼,叹气:“唉,你们南楚人就是爱惺惺作态,非得作出一副假模假样的谦恭有礼姿态来。”
桐欢一听,半晌,反应过来,狐疑地问:“不对呀,夏侯孺人,你这话,不是将王妃也骂进去了吗?”
夏侯瑾萱干笑一下,说:“好桐欢,是我口不择言,你莫计较。”
桐欢扭头去看堂上,三人仍在互相夸赞,大有高山流水遇知音,彩云追月得知己之意。
受不了他们如此扭扭捏捏,堂下的夏侯瑾萱高喝一声:“小女认为,沈小姐的诗文显是更胜一筹,这幅《仕女宴饮图》应当归她所有,二位可有异议?”
尺素练与齐子羡相视一笑,均表示认同。
他二人诗文造诣并不在自己之下,如今却如此谦让,倒让沈清妩颇有些不好意思,正要推辞,只闻又是一声厉喝:“齐子羡,拿命来!”
霎时,七八个蒙面大汉手持短刀,踹门而入,直直向齐子羡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