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我......”一个女孩虚弱地问道，她无力地伏趴在地上，一滴汗水从额角滑落，勾勒出女孩脸颊消瘦的轮廓。明明整个人都气若游丝了，但她却像一只血性未消的野兽一般，睁大着充满红血丝的眼睛，语气中带着怨毒，像是在问眼前人，又像是在问自己那多舛的命运：
“为什么是我？”
“因为”那个阴冷的声音像幽灵一样幽幽回答：“你生下来就是个错误啊。”
你生下来就是个错误啊。
你就是个错误啊。
你是个错误。
“！”令笙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胸膛剧烈起伏，过了好久，她的呼吸才平缓下来。令笙转头望向窗外，外头天朗气清好风光，安祈树上零零星星点缀着黄色的花骨朵儿，用不了多久这些花骨朵就会在树叶间旋开来，在苍青色的天穹下抬头挺胸地耀人眼，仿佛在告诉人们：
尘世美好，一切黑暗不过是幻觉。
令笙刚从梦魇中挣脱开，脑子还有点晕乎，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外头郁郁葱葱的草木好一会儿，然后拉起被子往后一躺，算了，尘世没有被窝美好。
窗外暖洋洋的气息让人很有一种一觉睡死“入土为安”的欲望，特别是那种三更半夜才睡下的人，比如她。
不仅是暖和的气温，还有从远处传来悠悠荡荡的钟声，都像是在劝诱着你——来呀，睡呀。
她阖上眼睛，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此时的令笙整个人都安详至极。
钟声......原本打算放松入睡的令笙眼皮條然睁开，想起一个极为恐怖的事情，这个钟声好像是......
国学院晨读开始的铃声！
令笙猛地从床弹起来，愣了几秒，然后火速掀被子下床穿衣服扎好头发，最后风驰电掣地跑出门外。
要是怀乐知道她迟到，那她就要入土为安了！
.
安祈峰有一个特别的传统——峰主师徒们每顿都要聚在全齐厅一起用餐，据说是为了促进师门情谊什么的。
令笙腿迈进厅门的刹那，就知道自己可能真得入土为安。
因为她看到怀乐坐在席上了，一如既往的没个正形。
怀乐听到脚步声，就抬头看向令笙，和蔼可亲地笑了笑，慈祥地问：“小笙啊，今天怎么起那么晚？”
令笙身形一僵，紧接着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恭恭敬敬地作揖道：“师傅早安。”
不对啊，她心中疑惑道，平常怀乐这个时候都用完早餐了，怎么现在还在吃早餐？
她俯下身时，眼睛一扫旁边，结果发现师兄师姐们都在。于是她更生疑窦，这个时间点他们都应该去学院了，怎么还在这？
令笙把眼睛收回来，心里有了些猜想。她缓缓抬起身，乖巧地反问问道：“那师傅今天怎么起的那么晚？是有什么事情吗？”
怀乐听到这话，脸一板；“你晨读都快迟到了，还好意思反问我。快点吃，要迟到了，等放学回来看我不收拾你。”
怀乐的话十分吓人，但令笙没有被吓倒，她只是眨眨眼，继续问道；“那师兄师姐们呢，他们不用上晨读吗？”
怀乐被这话一噎，说不出话来了，现场顿时安静了几秒，场面有些尬尴。
“好了，”齐仪笑眯眯道：“师傅，您老还是好好享用早餐吧。”
怀乐哼了一声，低下头来吃他的早餐。
君明晓朝令笙偷偷招手，让她快点过来坐下吃早餐。令笙愣了一下，然后立即反应过来，走到厅上唯一空着的坐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怀乐吃瘪的原因，她的步伐堪称轻盈愉悦。
玖安偏过身子，眼中充满对令笙的佩服；“你好聪明啊，令师姐。”
怀乐是个不折不扣的老顽童，平生除了爱喝酒这个喜好，还有一个就是爱捉弄人。他几乎是三天两头就捉弄门下子弟，一天不玩一下，就好像身上会起跳蚤，周身不舒服。用他的话来说，这是他用来加深师徒感情的特殊方法，是师徒情深的表现。
玖安虽然从小到大接受了怀乐无数“师徒情深”的洗礼，但还没洗习惯，次次都能被怀乐唬住，弄得他现在一见到怀乐就有点呼吸不过来。
所以他只要见到了没被怀乐唬住的人，都会献上真诚的赞颂。
然而玖欢不在其中之列。
令笙嘴角的弧度从她落座以来就没有落下来，她谦虚地点点头：“过誉了，你稍微动动脑也可以想到。”
玖欢“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令笙疑惑地看向他，他连忙摆摆手解释道：“令师姐别误会，我不是在笑你，我只是在想婴儿草和娃娃草的区别而已。”
他扫了玖安一眼，补充道：“还有婴娃草。”
玖安干巴巴地说：“哦，我猜你还要加上‘昨天’两个字，对吧。”
玖欢笑了，眼中充满诚挚地夸道：“你好聪明啊，哥哥。”
玖安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两声，内心绝望且担忧，要是哪天他不小心把他的亲弟弟给剁了，怀乐会不会杀了他。
令笙坐在一旁，怡然自得地看着这俩活宝闹，等她转回头打算吃早餐时，发现郑琳璃正悄悄往她的盘子里放一块马蹄糕。
郑琳璃见她看过来就一弯眼角，柔和地说道：“马蹄糕是我们这儿厨子的拿手活，皇宫的兴许都没他做得好，你多尝尝。”
令笙从小就不爱吃马蹄，她总觉得马蹄的味道有种难以形容的奇怪，十分恶心，所以连带有关马蹄的任何菜色，她一律谢绝。
但递都递过来了，要是拒绝了那多让人家尴尬。
她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然后低头咬了一口那个恶心巴拉的马蹄糕，眉头皱都不皱一下，演技很是精湛。她甚至还抬头对郑琳璃笑着评价了一句；“味道的确不错。”
同是马蹄糕的厌恶者，齐仪就幸运很多了。
他眉头舒展着把马蹄糕夹给林杳京，愉悦道：“幸亏你喜欢吃马蹄糕，不然我桌上这道菜就浪费了。”
林杳京垂眸看了那块马蹄糕一眼，淡淡地朝齐仪道谢，然后动筷子夹起马蹄糕吃。
整个大厅气氛其乐融融，可能是晨读这一大问题被解决掉了，令笙整个人都懒洋洋的，像一根平日总是绷紧的弦渐渐松了下来。
她边吃这早餐边带着好奇观察大厅里的欢声笑语，或许是因为久违的原因，令笙竟觉得她对这种场景既熟悉又陌生。
仿佛自己泡在水里，冰凉的水淹过口鼻，她就这样悬浮在无边无际的水域之中，仰面看着天光从万丈高空倾洒而下，透过明净的水体照亮她的周围，但越往水深之处便越是幽暗无光。她就地静止在光与暗的交融处，冷眼地看着这人间。
“小笙，小笙？”
“啊？”令笙被这这声音拉回现实，她循声看向郑琳璃道：“抱歉，没睡好所以有些走神了，怎么了？郑师姐。”
“哦，我是想告诉你，今天万灵节开始，所以学院今天不上晨读，上完上午的课就可以放假了，放三天。”
郑琳璃说完后看了眼令笙眼底下淡淡的黑眼圈，关切地问道；“你是睡不着吗？”
“嗯，”令笙点点头，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撒谎：“我有些认床。”
令笙正毫无压力地跟郑琳璃讨论床的种类时一道阴影落在她的食案上，君明晓站在令笙前面挑眉问道：“小师妹，吃完了吗？”
“等等，”令笙喝了一口清茶，放下茶杯，拿手帕摁一下嘴角后才乖巧说：“好了。”
“那走吧。”
“嗯，那令笙先行一步了。”令笙朝郑琳璃告辞道。
君明晓和令笙两人向席上的怀乐作揖，然后齐齐退出全齐厅，走向漫漫的学习之途。
四峰国学院分两种班，学识班和控灵班。
学识班是学礼、乐、史、书、数、算、机关之数等等，等到四年级后就可以自主选择是否要考到四峰席下做四峰的备选官员。
而控灵班就是学习灵力和控灵力，按照不同的控灵力分班。
令笙的控灵班虽然和君明晓不是一样的，但她俩的学识班是一样的，都是五年级甲班。
这真是不枉费令笙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头半个月，两耳不闻窗外事，勤勤恳恳地回忆复习以前学过的东西。
其实大部分学子两个班的年级都是不对等，比如郑琳璃，学识班五年级，控灵班四年级。
毕竟学识班和控灵班越学到后头，学的东西就越庞杂难懂，所以越考到后头就越容易不及格。
留级，简直就是广大国学院学子家常便饭。
“君师姐，第一节课是什么？”
“嗯......”君明晓凝神回忆：“好像是‘史’，今天应该要讲康乐之变了。”
“康乐之变”这四个字就像马蹄糕一样，令笙一触及它就不由得眉头一皱，但她旋即松开来，刚刚的抵触好似刹那幻影般消失无迹。
“嗯。”令笙像平常一样点点头，并无什么异样。
两人就这样闲聊着走到教室，他们来的算晚的，教室里已经坐了一大半人。
“你就坐我后边吧，”君明晓低头对令笙说。
令笙昨天刚刚上了一节控灵课，但今天是第一次上学识课。君明晓觉得自己身为师姐，应该多照顾照顾师妹，把她放在自己后头，方便照顾。
因为还没上课，底下的学生都闹哄哄地凑在一起谈笑。一群女孩围在一起谈论灵淮裙子珠宝钗子最新的款式，唧唧喳喳个不停。
其中一个女孩无意间抬头看了门口一眼，这一看她的脑子便顿时轰地一声，她整个人跟她的脑子一样都静止了，就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地僵在簟席上。
同她一样来自轩国京都的一个女孩皱着眉推了那个女孩一下：“你怎么呆住了？”
那个女孩仿佛还没从震惊中走出来，她先是呆滞了一会儿，然后眼珠子缓缓转向推她的女孩，说：“你看一下门口。”
“嗯？”女孩疑惑地朝门口看去，那个人立在门口与另一个女孩笑盈盈地聊着天，晨间的光线正好打在那人的脸上，将她的轮廓和五官勾勒得清清楚楚。
“......”女孩顿时愣怔在原地，跟那个女孩一起化为静止的雕像。
俩雕像都沉默地盯着门口，直至那人和另一个女孩走开，她们还是愣愣地看着空无一人的门口。过了好一会儿她们慢慢扭过僵硬地脖子对视一眼，然后不可思议地异口同声说：
“我，的，通，木，啊。”
......
“铛——铛——铛——”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令人生厌的上课铃晃悠悠地响起，本来闹哄哄的教室渐渐安静下来，学生们都纷纷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一个身着雪青色长衫的夫子拿着本书踱步进教室，他朗声道：“同学们，好久不见。”
学生们一齐站起来作揖道：“夫子好。”
夫子微微颔首，示意学生们坐下。他稳稳当当地坐在讲席上，中气十足地说：“正好今天是万灵节，我今天就讲发生在四十三年前万灵节的一场事变。”
他先是发问：“在座有谁不是灵境人？”
令笙看了眼周围，发现教室里大部分人都举起了手，包括她前面坐着的那位，只有零星几个没有动。
“好，”夫子环视底下的学生，点点头，让他们都放下手。
“你们肯定知道灵淮城内摩肩接踵，有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的异邦人也好，也有肤黑发卷的昆仑儿，汇聚了五湖四海之人，或许你们还可以在这灵淮城内碰到多年未见的故乡旧人。”
那两名女生听到这儿，都下意识微微偏过头看一眼令笙。
旧人吗？
夫子又问：“那你们又见过红眸的异人吗？”
异人的样貌其实跟灵境人一样，只是瞳色是赤色的。
一个学生想要回答，刚要张嘴，就被截了话头。
“当然见过，”夫子自己回答起来，紧接着他又问：“那你们是在哪里见到异人的？”
“在......”
“在猪栏里、狗笼里或者一张破席子里，哦，那种是已经死了的。你们别皱眉，我们只对异人这样。在我们这儿的异人，连狗都不如。那你们知道灵淮的异人是从哪来的？”
“从......”
“从战场来的，他们都是战俘，灵境欢迎与异域人互市，但绝对排斥异人通商。”
好吧，他明白了，那名学生悻悻地闭上嘴，这位先生只是客气地问一下，压根就没想着要他们回答。
“你们会很奇怪吧，为什么灵境的人对异人如此仇视，”夫子抬手捋捋他的长胡须，慢悠悠地说：“其实我们早就有世仇，四十三年前的康乐事变不过是个引子罢了。
“这世仇得追溯到五百多年前了，当年神佑境里大多都是红眸的异人，一部分是普通人，更少的一部分是可以操纵世间之物的控灵者。
那时的控灵者是在异人眼中是会妖法的妖魔，你们要是回到那个年代，可是要被烧死或者淹死的啊。”
烧死......淹死......
在座的学生听到这句话都不由得皱起眉头，显然是被当时那群异人的无知和愚昧震惊到了。
“这样的情况持续几百年，直到后来控灵者渐渐多了起来，控灵者们的力量才开始壮大。之后起义的起义，造反的造反，千辛万苦地将异人驱逐出他们的国度。
“从此，控灵者们生活的地区都被称作灵境，而控灵者们则自称‘守人’。
“意为，守护。”
守护？学生们面面相觑，一丝丝的不可置信和荒谬浮上心头，一个学生举手发问：“请问先生，守人守护着些什么？”
按照老师的说法，灵境原本就是异人生活的地方，那当初那些控灵者不就是侵略者吗？
这不就相当于甲国灭了乙国，然后甲人站在乙人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上，自诩为乙地的守护者。
“我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夫子看着学生们稚嫩的脸庞和他们眼底闪烁的质疑，并未生气，而是和蔼地说，“守人的‘守’，不是守那份土地，而是守自己的性命和尊严。
他慈祥地笑了笑，悠悠地说道：“孩子们，你们很幸运，没有生在那个年代。那个年代的守人活着就是最大的错误了。他们没有资格穿鞋，没有资格睡在床上，就连死都只有裹草席的份儿，杀他们是不犯法的。
“你说，他们究竟想守什么?他们只是想守能在阳光底下行走的权力罢了。”
他们只不过是想要在阳光底下平平常常地走路而已。
那个学生有些惭愧地低下头，却不肯坐下，他嗫嚅道：“他们就像现在的异人一样吗？”
像现在的异人一样，连狗都不如？
他的音量非常小，小到教室后面的人都听不到，夫子似乎也没听到，只是冲他摆摆手，让他坐下。
“异人被赶出去后心怀记恨，和灵境打了又停，停了又打。直至高宗立国，与异人订下盟约，两国方才得以和平往来。但此平和之景不过坚持了二三十年，高宗一驾崩，异人便立即撕毁盟约，再加上继位的荒帝沉湎酒色、不理政务，致使国力衰微。（注）
“所幸的是后来怀帝登基，先帝体恤民生，轻徭薄赋整顿吏治。不过短短七年，灵境竟隐隐有了欣欣向荣之态，但好景难长，好景难长啊，”夫子长叹一口气，面露憾色，他扼腕道：
“康乐之变那晚，先帝不知缘何，发了疯似地驾马奔向猎林。他一至猎林便被早已埋伏好的异人暗杀了。当晚，异人骤然发难，花京危急，幸好灵淮毗邻花京，四峰峰主即刻率兵支援。国不可一日无主，于是还未等清干净花京的贼人，远在云都的云郡王就已践祚（注）。”
一个女学生举起手发问：“先生，那为何登基的不是怀帝的子嗣呢？”
她这个问题提得实在是大胆，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但好在夫子是个开明之人，并不忌讳这些，他答道：“怀帝在世时就与其皇后琴瑟和鸣、鹣鲽情深，不愿纳妃。只可惜皇后红颜命薄，在世时未给怀帝诞下子嗣。她死后怀帝越发醉心政务，无心后宫，所以怀帝并无子嗣。后来便是当今圣上继位了......”
夫子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语气中带着沧桑和无奈。
这个天子啊......
“说回正题，虽然后来还是异人败北，但我们也损失惨重，比如安祈峰......”
君明晓一听到“安祈峰”三个字便竖起耳朵，她从来都没有听怀乐说过师祖和师伯，每次一提及他们，师傅就岔开话题。
“比如安祈峰，峰主和十八名弟子全员覆没，只剩一个没有去的小弟子怀乐还活着。”
君明晓的脑海里莫名浮起怀乐站在全齐厅外苍老的安祈树下的样子。那时她和师兄师妹们笑着看玖安、玖欢这对活宝斗嘴，她一回过头时，突然瞧见怀乐站在那棵老态龙钟的安祈树下静静看着他们。他仿佛看的不是他们，而是隔着漫长的岁月和那些年轻鲜活的生命看着某个似曾相识的情景，喧闹而欢愉。
她忽然想起史书上对这四十三年前寥寥几句的总结。
“安祈峰二十人，峰主一人，弟子十九人。“
”康乐之变，只余一人。”
小弟子已当了四十三年峰主，如今年至花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