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这堂课过于沉重,沉重到下课铃打响,夫子捻着胡子一步一步摇头晃脑地走了,学生们还是沉默不语。令笙觉得自己活像呆在坟墓边上,周围一群人大概都在悼念追思死者。
她正支着下巴神游时,听到自己的桌子被“咚咚”敲了几声。她回过神,就看到君明晓手指挑着一个小巧的金球,君明晓把金球轻轻地放在桌上,说:“喏,给你。”
令笙两根手指捏起那个通体镂空的金球,发现那竟是个香囊(注:唐鎏金银香囊)。
她将香囊上下旋了一圈,香盂并未随之翻倒,而是稳稳当当地悬在球内保持平衡。令笙打开球外的子母扣,凑近鼻子闭上眼去闻香盂里的香料。片刻后,她睁开眼说;“这香大多是以安神为主吧。”
“鼻子倒挺灵的。”君明晓有些惊讶。
“这个我不能要,太贵重了。”令笙放下香囊,把它推回去。
这种金属香囊工艺高超,怕是价格昂贵到买两个她都够了。
不,令笙仔细想了想,可能两个她都还没那么值钱。
“现在这东西没你想象中的那么贵,香囊是静音峰送的,师傅那还有两三个呢,”君明晓往后一靠,“静音峰最会做这些器物机关了。我们都有一个,香料都是琳璃配的,估计你的那一份她还在配。你不是说睡不好吗,我先把我这个给你用用,等她给你香囊了我再拿回来。”
“你不用吗?”
“我晚上睡得挺好的,”君明晓看了眼她的脸,嘴角翘起一个弧度:“最起码我的眼眶不是黑的。”
令笙看着君明晓笑得莫名其妙的,她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眼睛,奇怪地问道;“黑眼圈很好笑吗?”
不知道这句话有哪儿戳中君明晓笑点了,她的唇角突然又向上扬了扬,“哈哈”声遮都遮不住,比刚刚还要明显。君明晓生得妍艳妩媚,一双桃花眼笑起来时更是波光潋滟,横眸流转。
她的媚并非是烛火昏暗里撩人情欲的娇媚,而是晴日暖风之下的明媚。
令笙觉得控光这一控灵真的十分适合她的三师姐了。
她就是光。
“没有,我只是想起了一个人。”君明晓挥挥手,收起她那来的快去的也快的笑容,她说:“拿去吧,入了安祈峰就是一家人,还讲什么贵不贵重。”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令笙也不好再推辞,她只好收下香囊,咽下她那句“既然郑师姐那儿有香料,我直接去讨些安神香来烧就好了。”
......
老实说,在学海中遨游了一上午还是有些累的。
起码令笙走出教室人都有点恹恹的,毕竟她都已经好久没正经上过课,突然这样给她来一下,还是很难受的
君明晓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没事,我一开始也这样的,想开点,毕竟以后你就要天天跟它们打交道了。”
“......”令笙礼节性地回以微笑。
“前面的娘子请留步。”一道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令笙停下脚步回过头。
说话的是一个小姑娘,比令笙还矮上一些,她一见令笙转过头,便呆愣愣地怔在原地,“我,我......”个不停。
令笙见她这样倒也没有不耐,只是温和地问了一句:“嗯?小娘子有事么?”
那小姑娘听到她说话的那一刻,仿佛从某个梦境中出来了一般,张了张嘴,才道:“我叫木清婉,你叫什么。”
令笙不禁笑了一下,感情这小姑娘上来就是想和她交朋友?于是她作揖道:“在下令笙。”
木婉清听到她说自己叫令笙,眸子瞬间黯淡了下去,她喃喃道:“你姓令......”
君明晓看到小姑娘这反应就乐了,她笑着搭上令笙的肩膀:“小笙,你这姓可真稀奇,把人家小娘子都稀奇得楞了。”
木清婉刚刚只顾着注意令笙,并未看到一旁的君明晓,她一出声,木清婉才发现令笙旁边有个君明晓,她忙作揖道:“四海居士。”
四海居士是君明晓的号,她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游尽天下山水,以四海为家,但她怀疑她可能还没看完天下山水,就得给国学院里知识的海洋淹死。
可梦想还是要有的,于是她便自号‘四海居士’,而周围的人也尊称她一声四海居士。
令笙宽厚地拍拍君明晓的手,示意她放下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问道:“令这个姓很稀奇吗?”
“不稀奇吗?”君明晓识相放下胳膊:“你翻一下安祈峰里的户籍档案,看看姓令的有多少。”
“其实我还碰到过姓游的,还有‘操’‘杀’,还有一个姓蒲的。”不知道为什么,君明晓一提起“蒲”这个姓就直捂着嘴笑,就算是捂着嘴了,她的笑意也从眼睛里跑了出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浸满了水。
令笙一头雾水,不知道君明晓为什么又笑了,笑得那个花枝乱颤的,仿佛抽了风一样。
君明晓笑够了,就敛起笑容总结道:“天下稀奇的姓多了去,”她偏过头看向小娘子:“所以你就别因为这娘子姓令反应这么大了。”
令笙站在一旁没有纠正君明晓,她其实不姓令。
她姓莫。
小姑娘给君师姐这来的快去的也快的笑容整蒙了,她下意识道:“我没有,只不过我有一个朋友,跟令娘子长得一模一样......”
“跟令娘子一模一样,所以弄混人了?”君明晓自然而然地接下去,她问:“那你的朋友姓什么。”
“姓莫,叫......”木婉清看了看令笙,又飞快地低下头,继续小声地说:“莫晛。”(注)
“晛?哪个晛?羡慕的‘羡’?”
“不,是‘雨雪瀌瀌,见晛曰消’的晛。”
“嗯,这是个好名字”君明晓点点头赞扬道,她转向头问令笙;“人家的名都那么有含义,那你的呢,你的‘笙’又出自哪呀。”
令笙没有回答她,只是好脾气地答道;“没出自哪——师姐你走不走,再不走就要错过午膳了,今天有你喜欢的柔楹糕。”
君明晓一拍脑袋说:“对耶,中午有柔楹糕,走走走。小娘子,我们先行一步喽。”
令笙揖礼都还没行好就被君明晓急匆匆地拉走了,她只好回过头冲木清婉笑了笑算是告辞。
木婉清看着两人的身影逐渐远去,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去教室。
刚刚为了追上她们,还没收拾书就跑出了教室,她得回去收书。
夏钰站在教室门口,倚着门框无聊地数头发,一见她来了就迎上去问;“怎样?”
当时,木婉清一看到令笙的脸就忍不住往上凑想要弄个明白,夏钰劝了她老半天:“安平县主早就没了,人家只不过凑巧长得像罢了,这世界上哪有什么起死回生。我知道你崇拜县主,可你也不能把人家当神仙啊。”
木婉清反驳道:“那,那说不定她逃出来了呢。”
“她逃出来不会找梁王吗?若是如此,我们早就知晓了。再说了,你跑过去能说什么,‘娘子你是安平县主吗’?”
木婉清被噎得说不出话,沉默地低着头,像顽石一般坐在位子上。
夏钰看着她这一副固执的样子,就叹了口气:“去吧,认错人你可就出丑了。”
“怎样?是她吗?”
“不是......”木婉清低声说。
安平县主像一朵养在暖房里精心栽培的玫瑰花,明艳且热情,骄傲却又柔软。在她最狼狈无助时,像一束艳阳光照亮她,将她从黑暗的角落拉出来。自那以后,她就像持灯夜行的路人,哪怕黒夜漫长,胸口前也始终跳跃着一簇小火苗,让她不会沦陷在黑暗之中。
但令笙不同,她温婉知礼、举止娴雅。无论是与她还是与四海居士说话,令笙总是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容,哪怕是被她错认成别人,也未见一丝不耐。
就像一阵清风,可终究风过无痕。
夏钰见木清婉蔫蔫的样子,心里一软,劝慰道:“不是也好,不然,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该如何活啊。”
她皱了皱眉,说道:“安平侯府的事情已经过了好些年了,应该很多人都淡忘了安平县主。但刘京善也在五年级,要是让她知道那位娘子的存在,那就糟了。”
夏钰认为刘京善应该叫刘京,因为‘善’这个字与她没有半点关系。如果硬要扯的话,那她应该叫做刘京伪善。
夏钰把这个想法分享给木清婉,木清婉想了想,迟疑地说:“刘京,这不是一个男人的名字吗。”
刘京善,梁言烛的爱慕者,生平夙愿便是成为梁王府的女主人。
所以她十分妒恨莫晛这个能与梁言烛谈婚论嫁的女人。
但偏偏她又看重名声,面上与人为善,只在背地里捅人刀子。
佛口蛇心,口蜜腹剑。
若是让刘京善看到那个与安平县主长的一模一样的娘子,以她狭隘多妒的性子,估计会给娘子下绊子。
夏钰边叹气边摇头,这位娘子该怎么办啊。
“你在想什么?”木婉清看着这位好友摇头晃脑的样子,说道:“她是安祈峰弟子,刘京善哪有这个胆子给她使绊子。”
夏钰奇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喊四海居士作师姐。”
“......哦......”
.
魔鬼藤在瓦盆边上耷拉着长长的藤蔓,任凭令笙如何用灵力操控,它都不肯抬一下头,令笙试了好几次都是如此。她收回灵力,静静地盯着魔鬼藤看了一会儿,随后上前一步缓缓地吸了口气,再次集中精力调动全身灵力。
在旁人眼里,令笙就是曲起胳膊,双手比划了一个姿势,然后静止在原地不动,就好像一个抗蒙拐骗的神棍现场演戏。
但怀乐和令笙这两个控植者,却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绿色光点从大堂各处的植物零零散散地飘出来,渐渐地汇聚到魔鬼藤地周围,魔鬼藤终于颤了颤,艰难地挪动了一下。
令笙见此,用舌尖舔了舔后槽牙,继续凝神施力控制那些绿色的小光点。很快,就又有光点从窗外晃晃荡荡地飘入。随后,飘入的光点逐渐增多,速度也渐渐加快,最后就像鹅毛大雪一般哗啦啦地涌进大堂,一阵风也随之冲了进来,吹的那些植物哗哗作响。
原本懒洋洋地伏在地上的魔鬼藤慢慢地伸直绷紧,直挺挺、慢慢地抬起来。
怀乐见到这样,顿时心中闪过不好的预感,他立刻从位子上弹了起来,喊道:“哎哎,别那么使劲,不然很容易抽到......”
“啪!”他话还没说完,一阵清脆的声音便响彻大堂,那些绿色的光点也在瞬间尽数消散不见。
令笙僵着被藤条抽得偏过去的脸,沉默不语,白皙的脸颊显得红痕越发狰狞。
怀乐看着令笙的脸都觉着疼“哎......之前不都告诉你别那么使劲了吧,你看你看,被抽了吧。”
令笙捂着半边脸,微凉的手掌贴着火辣辣的红痕,这让她感觉好很多了。她并未露出恼怒的神情,只是点点头说:“弟子刚学控灵,还未能熟练控制力度,令笙定会勤加练习的。”
她都这样说了,怀乐也不好再责怪些什么,毕竟这小徒弟刚刚还被一条藤蔓给抽得脸都偏过一边了,他只得说:“那你再好好练,对自己要求别太高,能跳级就好。”
玖安听到那声脆响,循声望去,见令笙的样子没有什么大碍就放下心来,他安慰道;“没事,我开始练这个的时候也被抽过,好多次——哈哈哈哈哈,”玖安终于忍不住了,他大笑道:“哈哈哈——我从来没被抽得这么响过,抱歉,好响......整个大堂......哈哈哈哈!”
他已经笑到说话都语无伦次,让人听得一头雾水。最后他已经笑到蹲下来捂着肚子,泪花都闪了出来。
突然,他听到有一道凉飕飕的声音传到耳边;“这么好笑吗?”
玖安的肚子已经抽的不允许他讲话了,他只能乐不可支地点点头。
“哦,那你的树催生好了吗?你再多练两个时辰好不好?”
玖安顿时不笑了,他僵硬地扭过脖子,果然,怀乐站在他身旁,正微微弯腰俯视着他,脸上的笑容慈祥和蔼的让人害怕。
玖安的脸色逐渐发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旁的玖欢笑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