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花落迟,春尽夏至时分,北海水君府邸中的八仙花开的正艳,尤其是郢瑶所居之处地一方檐角,因着无人搅扰,八仙花便疯狂地蛮长开,吵吵闹闹的挤满了。深蓝或是紫红的花朵或高或低地从宽大叶片之间穿出来,似乎连它们也并不甘心埋没自己这般绚烂娇艳的颜容。郢瑶早起梳妆,才推开窗便被吸引住视线,也不顾晨露必将打湿裙裾,踩着直达脚踝的青草走了过去,随手折了几支捧在怀中折返,却被荆棘缠住了衣裙,牵牵扯扯地,像是不舍这才遇着的缘一般。
这方小院,她已许久不曾回来,谁知道,竟被野草占了个满满当当,不复昔年盛景,可她偏觉得这般更好,捻诀造出的梦幻泡影,比不上扯起来便能当牙签使的自然万象。可······
郢珈一只脚踏进自家二姐的院中,一抬眼便瞥见了蛇虫鼠蚁逃窜奔忙的万象,霎时间,他扬起的嘴角崩紧了,他挥舞的手臂定住了,只剩下那只已经迈进去的脚,又轻又缓地往回抽,犹如头一遭腾云驾雾之人一般地小心翼翼。可郢瑶却从八仙花硕大的花头后面探出脑袋,笑嘻嘻地唤上一声,“小珈!”声音又轻又柔,春水似的,看着暖,透着寒······
“哎哟,二姐你别动,越动越取不下来!”
“小珈,别急。”
“二姐,你看着点路下脚啊,那边都是刺!”
“小珈,别急。”
“二姐你成心折腾我,爱谁谁,我不伺候了!”
“小珈,着急了吧,别急。”
“二姐,你瞧瞧我耳朵后头是不是有虫,我有点痒!”
“恩,是有只不长眼的小虫。”
“二姐这是五步蛇!”
“没错啊,不长眼的长虫。”
郢瑶揽着自家小弟的肩膀终于折回房中,从箱子里翻出一个大腹便便的瓷瓶把花插上,继续完成梳妆之事,一面对镜描眉,一面朝那个迅速恢复元气正蹲在地上翻箱倒柜的问道:“你可知离咱们这儿最近的狼族在何处栖身?”
“不知。”郢珈漫不经心脱口答道。
郢瑶那有如春水的声音便又响起来,缓道:“小珈,既然你也不知晓,不如陪二姐去寻一寻,只当游山玩水如何?”
郢珈手上动作微停,抬起脸做出一副恍然大悟模样,道:“二姐问的是狼族啊,知道知道,前些日子,听虎族的敖渠说起过,狼族几个胆大的狼妖蹿到他虎族的地界上偷什么草,被他们给抓了,原是要处死的,狼族分了块地界出来,才给放了回去。”
“偷得那草叫什么?”郢瑶随口问道。
“不知道,忘了。”
“小珈,今日风轻云淡,天气舒爽,不如,咱们一块儿去虎族逛逛,好几百……”
郢珈才听了这话,不及站起来便往门口冲去,撞翻了精致的锦屏,撞进了自家二姐备好的罗网,郢瑶轻将衣袖微扬,伸出手去,将那个想逃的揪着衣领抓回来,谁让她修为比他高阶了一些,谁让她仙术使得比他好了一些,谁让她更喜欢他多一些。
郢珈霜打茄子似得耷拉着脑袋跟在郢瑶旁边,腰际被一根看不见的小绳圈住了,郢瑶在上头施了郢珈解不了的术法,自己优哉游哉的边走边瞧,完全是一副游山玩水的架势。穿过重山危岩,立于高处俯视一树影涛涛的山峡,其间一条白练顺着峡谷蜿蜒曲折疾奔而去,直没入山影之中。只可惜天际云朵太过浅淡,时近正午,烈日高照,郢瑶便也没了游玩的兴致,忙扯了郢珈便飞身起云,直往群山深处的虎王府邸行去。
虎王敖渠承继王位不过百年,做了大王后第一件事情便是将破破烂烂的府邸修缮了一番,说是修缮,几乎算得上是重建了,奢侈靡费之处令人发指,直将虎族那群长老们气得一个个告老还乡而去,可他却也不着急,每日里画个画,访个友,再微服私访走访一遭小妖常常聚集的地界,等该修的修好了,想建的建得差不多了,他便礼贤下士的一个个地去请那些个长老们,车轱辘话说了一车又一车,认错保证时叹息虎泪一起上,终于将长老们都给请了回来。
长老们回来的第二日,他关起门来与长老们连着聊了三天三夜,昼夜未歇。三天后,那群糟老头子走出虎王府邸,一个个眉开眼笑,精神抖擞。此后便再也没声音谈论虎王敖渠败家之事。再后来,连虎族尚未幻出人形的小妖也知道,虎王敖渠心中自有丘壑,是个很厉害的大王。
“那三日,敖渠究竟做了什么?”郢瑶好奇道。
郢珈将肚子一挺,腰间那根细小的银绳便只一道微光闪过。郢珈小爷的意思很明确。可姜是老的辣,女人是家姐毒,郢瑶头一歪,手中锦帕一扬便落至虎王府邸前,朝门前小妖递了拜帖,便立于檐下等着自家飞不快的小弟慢腾腾掉下来。
片刻之后,虎王敖渠昂首阔步行来,身后跟着方才通报的小妖,敖渠一身玄色锦帕,金冠束发,于日光之下熠熠生辉,他身姿挺拔,备显雄姿英发气质卓然,早与她记忆之中的模样大相径庭。
虎王敖渠行至她身前,躬身行了拜礼道:“敖渠拜见郢瑶上仙。”再抬起头来,一双圆亮的大眼中敛藏着安然笑意,“阿瑶姐,你终于回来了。”
郢瑶躬身回了礼,自袖中取出一小玉瓶,道:“昨日才回了北海,你继位之时我不曾得空前来,又听小珈说起你将府邸整修一新之事,小小礼物,便当贺你双喜。”
“阿瑶姐对我这般客气做什么,未免太生份了些,既然是双喜,自当送上双份的才是。”敖渠已接过了玉瓶,捧在掌中抬高了瞧。
郢瑶莞尔一笑,赔罪道:“好,便算我还欠着一份。”
“有得送你便不错了,敢逼着我二姐欠账,也不瞧瞧就她那性子,百八年能来你这儿破地方一遭已是你的福气了。”
“胡说……”郢瑶话才出口便看见郢珈手中执着的软剑上头血迹未干,正一面擦拭一面朝二人走近了来。“怎么回事?”见他神色淡然,便知又是哪个倒霉的遭了他的毒手,却仍是忍不住飞快地扫了他一眼。
他将剑收了回去,无所谓地笑笑便答道:“来的路上打发了几个拦路打劫的小蛇妖,不让他们见点血还真当咱好欺负,我就随便教训了一下。”
“修行之人,应当舍弃欲望,断绝执······”郢瑶话说到一半便心口猛然一跳,忽地顿住。似曾相识的语气,连遣词造句都一般无二,五百年的牵扯纠缠,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竟然也学会了他最令人讨厌的那一套。
一旁郢珈瞧见敖渠掌中玉瓶,探身向前飞快地抢了过来,敖渠立即反手追来,却仍是被他敏捷的躲开了,而后便想也不想便盖口拔开了,从中倒出来一粒药碗,敖渠尚未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郢珈却忽然惊讶的将手掌合了起来,小心翼翼的将那粒小丸装回去,再抬起一双饱含怨言的眼直勾勾的盯着郢瑶,恨恨道:“二姐你偏心。”
郢瑶眨了眨眼,笑道:“你天劫不是早过了么,雾枯玉露丸于你无用。”
“雾枯玉露丸!”敖渠听完便惊讶的重复了一句,那双又大又圆的眸子亮晶晶的,眯成半月牙形朝郢瑶再拜谢道:“多谢阿瑶姐。”
“你面皮也忒厚了,就这么一颗,不仅能渡你天劫时的损伤,又能得好几百年的修为,这样的大礼,你也好意思收,方才竟然还敢管她要双份礼!”说罢白了他一眼。
“如何不能收,礼物在心意不分贵贱,无论是什么样的礼物,都是一份真心,好好收下好好利用,才不负送礼之人的诚心。”
“小渠此言甚合我意!”郢瑶笑道。
郢珈将嘴一撇,嘟囔道,“得了便宜卖乖!”又调转头去看向郢瑶,“二姐,你一定还藏了几颗对不对?”
郢瑶扯着锦帕淡然一笑,道:“没了,好几千年才炼得出来一颗,怎能都便宜了我。”郢瑶说罢缓步上前,趁他不备将玉瓶夺了回来,眼见郢珈面色由白转黑再转白,哭丧地凌空伸出手去,唯有扼腕叹息。她将玉瓶重新送还敖渠,后者屈身作出一副受赏姿态,欢天喜地地将玉瓶藏进袖中,得意的朝郢珈扬了扬下巴。
二人被请入正厅坐定,早有小妖已将茶盏果盘布好,静立一旁侍奉,郢瑶只隐隐约约闻到一丝她较为熟悉的气息,将杯盏举起来状若无意的问了一句:“方才有客在?”
敖渠才将杯盏举起,惊奇道:“瑶姐如何知晓的?”
“你如今乃是虎族之主,来你这走访之人原本便当络绎不绝。”
“瑶姐所言正是,只不过近几日我刻意命人拒了无关紧要的,留出些时间正正经经的做些事情,故而这几日没什么人能进得来。”
“哦······既然如此,想必那位客人定然是极尊贵的。”郢珈道,“到底谁呀?”
“二殿下溟渃。”
这个答案在她意料之中,她有意问上一句,不过是为着打听打听他为何而来,便问道:“虎族如今在你带领之下愈发强盛,莫不是二殿下看重你的能力,想要揽你上天去?”
“瑶姐莫笑话我,二殿下时常便来此走一遭的,我虎族那些革新之术,近半是教二殿下先瞧出了问题所在,我不过是借此想了些对策而已。说起来,每每与他相谈我都受益颇丰,只是二殿下事繁,实在不好搅扰,故而并没有太多时间受教,而我承继王位不过百年,又不能抛下诸事追随而去,否则,便令我鞍前马后地侍奉他个一年半载也未为不可。”
眼见敖渠谈论起溟渃时眉飞色舞虔诚敬服模样,忽想起远在冥府的觞玄,无论是新继王位的妖王,或是身处幽冥之地的觞玄,尽皆如此信服于他,可这其中,到底又存了他的几分真心,几分实意!不过是凭借着弄权诡谋得来的局面,即便权势涛涛,又何以长久?
“就你那一年半载,于二殿下而言不过是白驹过隙,连喝杯茶都不够。再说了,也只有仙官昀华那般人物,才入得了二殿下的法眼,令其跟随左右。你啊,只怕这辈子也没机会了,便安安心心在此做你的妖王吧。”郢珈笑笑揶揄道。
“是是,我劳碌命我认了,只想着如何管理我虎族便是,你呢,也不剩几年潇洒日子好过,等再过个三五百年,你大哥承继北海水君之位,你便也唯有回忆回忆现下这般自由欢畅的日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