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刘平缓缓回神,周身各条经脉各大窍穴中皆已是空空如也,不见点滴气机。
全身上下,仅有丹田气海龙盘虎踞着一股返璞归真的本命先天炁,如龙潜渊。
刘平面色沉静,伸出手拉开那一卷被血液浸透又干涸的帘布,望向窗外,只见阳光依旧明媚,风光正好。
刘平眯了眯眼,似乎在适应那突如其来的光亮,而后才将目光悠悠投到正前方那个驾车的男子身上。
只听得刘平轻声问道:“王叔叔,现在我们到哪里了?”
那王姓的蓑衣男子闻声回头一看,见刘平正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不由爽朗一笑,道:“公子,你这一觉睡得可真久,整整二十三个昼夜了,才醒来,我们还有四百里路就到京城了。”
刘平点点头,眼神却有些恍惚。
蓑衣男子轻声道:“公子,王爷已经在城门下等你一天一夜了。”
刘平低垂眸子,默然不语。
蓑衣男子见状,叹了口气,故意岔开话题道:“公子,这一次三渊国之行,感受如何?”
刘平闻言,不由略略一怔,眼中随着蓑衣男子的问话,倏忽展开一幅壮阔的画卷。
斑驳的古城耸立着座座高塔,辉煌陈旧的宫殿如一片山峦起伏,诏海图中那沧海横流群山倾覆的画景动人心魄,远方昏暗的天空下海天一线无从辨别隐秘群岛翻涌着无边的浩瀚杀机……
如此场景,哪怕比起之前对上古一角的惊鸿一瞥,也完全称得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便是刘平所见的三渊国。
那一片昔日的神战之所,远离大陆的海外之地。
刘平一气长吐,压下澎湃的心潮,以寥寥四字对于自己的海外之行做出了一个总结。只听刘平沉凝道:“此生未见。”
蓑衣男子嘿嘿一笑,双手松开缰绳枕于脑后,任由马匹自然前行,自己却是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道:“公子,看来海外之地给你留下的印象很深啊。”
刘平身子前倾,目光望向车外那一片熟悉又陌生的风光,轻声道:“王叔叔,我总有一种预感,在不久之后,我还会再次去往那个地方。”
蓑衣男子笑而不语。
随着他们二人从林野偏道拐入正式的官道,同时随着与京城的距离不断缩短,道路上的行人也开始慢慢由稀疏到稠密。
那些行人中有背着书箱缓步前行的意气书生,有挑着各式各样吃食货件的小贩,也有腰悬兵器的武人,更有乘坐奢华马车带上数十扈从出行的达官显贵,种种人生百样在这一条大道上演绎的淋漓尽致。
刘平望着窗外,不言不语,眼神渐渐深邃,流露出深远的追思神采。
这京城周围三百里,编织有密密麻麻的道路网,比之边关的驿道系统繁复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十里设一亭,三十里一驿馆,皆有精锐甲士驻扎。无论什么人想要进入帝都东华城都最少要经过五次以上的盘问盘查。其中则又以在帝都南西东三处城门口的过路审查最为严格。
这三处城门口不仅有多位三阶大武者坐镇,更有武道宗师隐于暗处,为东华城把手城门。这天底下要说防备最为森严的地方,朝隅帝国的帝都绝对在其中名列前茅。
那蓑衣男子驾着马车带着刘平悠然前行,速度不急不缓,遇到有披甲士兵或是哪方朝堂大员纵马飞驰而过,亦是靠在道路一旁让行。偶尔兴起处,还会和那些赶早入城的小商贩们搭搭话唠唠家常。
刘平也不曾催过蓑衣男子,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自在的模样,心中是罕有的平静。自从他收到圣谕返京至今,越是接近京城,他便越是沉默。刘平对于那位亲情疏少的父亲,总是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绪,源于安成王刘柒的位高权重,总是仿佛身在云端不似凡间人;源于安成王的沉默寡言,亦源于刘柒与娘亲之间那一层无形的深沟。
刘平闭上眼,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力的躺靠在座位上。敛气养气带来的后果开始慢慢呈现,体内的伤势少了气机的压制对身体造成的影响越发明显,现在的他是从未有过的虚弱。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现在身体经络穴窍的状况也的确不适宜体内气机肆意流转,而压制伤势对于身体的恢复更是没有好处。
内家的修行注重积淀,其中养气敛气正是其中一个极重要的方面。内练一口先天炁,不仅要练,还要养,养气与练气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刘平现在体内各大关隘具是严重受损,强行提气运转看似是温养经络修复损伤,实则是对自己的身体造成二次伤害。当下以刘平的现状,还是以养气敛气之法疗伤最为合适。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骚动,马车亦随着而停。
刘平揭开卷帘,探出身子,见到蓑衣男子依旧稳坐前头,背朝刘平,看不清表情。
刘平眯起眼,目光掠过蓑衣男子,直注视向前方,才发现原来已经到了帝都北门外六十里处的最后一处驿馆。刚刚正是一个书生与驿馆驻军起了冲突。
只见一位带着一个书童、身着白衫的文弱书生被披甲士卒拦在了道路关卡外边,不得前行。那书生便不由睁大了眼睛,胆气魄力十足,冲着驿馆外的五六号士卒大声呵斥道:“你们这帮匹夫,之前我我入关已经缴了二十文的铜板,怎么到了你们这里,还要再收钱,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而为首的那名兵卒,面对书生的诘问,只是抖了抖身上的铁甲,瓮声瓮气地说道:“公子,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你也别对着我们大吼大叫,都没用。规矩就在这里,你不交钱,就不能入城。”
那书生面色发白,浑身颤抖,显然是给气得不轻。他身家显赫,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
只见那书生抬起手指向那为首的兵卒,厉声道:“你们可知我是谁!?若是耽误了我要做的大事情,你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担不起!”
那矮胖结实的中年伍夫长挠了挠头,正准备回话时,便听得一个痞气十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子堵得就是你个小兔崽子,咋的,没钱进城就想闹事?是不是皮痒痒了,要爷给你松松?”
那书生闻言,正要勃然大怒,可一看到来人,顿时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
只见来者是一个雄壮如熊的男子,身上并未披甲,只是随意的套了一身大马褂,看上去凶神恶煞的,甚是吓人。但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这人刘平认识,而且不仅仅是认识,还熟的很。他名为王山熊,曾身任北帅大人麾下的大统军,地位显赫,就连性子都与北帅极为相似。刘平在早些年前那一场脊骨走廊的大兽潮防守战里与他结下了过命的交情。只是后来因为其奉命回京,二人的联系才断了。
只见王山熊背着手慢慢走到了那书生身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面上表情皮笑肉不笑,看得那书生一阵胆颤。王山熊的恶名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简直就是那些豪门纨绔酸腐书生的头号天敌。其为人最是看不惯那些书生纨绔的惺惺作态,便不知有多少次亲自动手,把那帮二世祖和故作清高的酸腐读书人收拾的哭爹喊娘的。可偏偏还没人能治得了他,他武力极高官阶极大,性子又和北帅周筠佡是一般无二的流氓德行,还特会护犊子,有能力整他的都不愿去碰这一颗臭石头,其余人自不必多说。
过了好一会儿,那书生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想和王山熊理论一二,只是王山熊的目光轻飘飘的瞟来,那书生攒起的点滴胆气又瞬间烟消云散,整个人又软了下去。
待在这却又实在找不开颜面,更找不回场子,那瘦弱书生只好黑着脸交了钱,带着身边小童一溜小跑的通过关卡,头也不回的朝着东华城而去。
周边围观的众人见此,皆是大笑出声,气氛好不热闹。
那书生身听到后传来一阵围观者的哄然大笑,脸上更是青一阵白一阵,不住掩面而行,只觉得自己脸连都给丢尽了。以他的家世,哪里会掏不出这一点点银两,只是他何时被人这般刁难,所以才会咽不下这口气与那士卒争论,哪知又引出王山熊这个流氓。
见到自家公子这般如此,那书生旁的伴读小童更是一脸哭笑不得。他早就劝过公子莫要生事,可公子不听,他也是无法。
这一主一从二人身影,在路上逐渐消失。
当这里的事情结束,看热闹的人群纷纷散去,熙熙攘攘的人群开始向帝都涌动,刘平乘的马车也动了起来。
车驾上的王姓蓑衣男子饶有兴致的看完这一幕闹剧,转过头来对刘平笑道:“公子,怎么同样是公子,就差了这么多呢?”
刘平听到蓑衣男子难得的开起玩笑,不由有些忍俊不禁,闭起眼并不答话,只是懒洋洋的靠着车厢,嘴角带笑。
当马车经过那驿馆时,王山熊抬头,望见了蓑衣男子那一张面孔,咧嘴笑了笑,用手一指车厢。
蓑衣男子笑着点头。
王山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抬手做出了一个通行的手势,蓑衣男子驾着车扬长而去。
王山熊目送着马车远去,面上的表情罕有的柔和了起来。他的这模样,只有在见到自家媳妇时,才会流露些许。刘平这小鬼,总算安全返京了。不过想想,有王钓鳌那老不修护着他,就算是再大的巨浪也要消散于无形。
马车缓缓而行,帝都东华城那巍峨的城墙已依稀可见。北门大开,百来披甲兵卒在城门外持兵分两列而立,气象森严。
车厢内,刘平拧起了眉头。
那城门外的一角,还有一个男子的身影静默而立,一人便好似一座孤城。
安成王,刘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