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近二十年的光阴,这一对父子终于在朝隅帝国盛元五十三年的夏末秋初再度见面。
他们的见面,并没有像那慈父孝子之间情深脉脉,亦没有似那仇人相遇的刀剑相向。他们之间有的,只是一种令人感到陌生的沉默,在一个眼神的扫视之后,便几乎再无言语。
那蓑衣男子一勒缰绳,前方那匹老马一声长鸣,马蹄止住前行的势头,马车亦随之而停。
刘平掀起车帘,动作轻缓的下车,而后倚车而立,面色苍白身形瘦削,在这一次重伤之后,他明显清瘦了许多,眉宇间还萦绕着一抹怎么也掩不住的疲惫之色。
刘平相隔十数丈远,远远望着那个身形面貌与他有六七分神似的男人,眼神迷离。在这一刻,他想的不是上前同自己的父亲问候,反而是自顾自的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些物、事、人,例如他的那座小院,例如那一个老是戴着黑白面具声音粗犷的胖叔叔,例如那一天他第一次披甲远行,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在远处无言远望……
而那个衣着同样朴素的男人,他也在遥遥的望着刘平,面无表情,目光悠远。他在仔细的打量刘平的模样。在他的眼中,刘平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始终带着稚气的孩子了。二十年的军旅生涯,让刘平由内到外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一种可独挑大梁的男子气魄让他见了都不由眼前一亮。
安成王刘柒眯起眼,体内晦涩气机自然流转,在一瞬间便将刘平此刻的身体状况感知的一清二楚。
当感知到刘平状况时,刘柒的眉头先是不由皱起,而后又松开。这先一皱,是因为刘平的伤势不仅严重,四肢百骸更是空空如也,不见点滴气机,令他心头都不由为之一凝;而之后的再一松,则又是因为刘柒在刘平的丹田处感应到了与自己同出一源的浑元气深深隐匿。刘柒一气长吐,太好了,这近三十年的谋划布局终于成功迈出了第一步。
自己也有好多年不曾这样仔细的看过他吧,这么些年的亏欠先在他此次返京补偿一些吧。刘柒在心底默默的想到。
就在这一对父子无言对视时,蓑衣男子突然伸出手拽了刘平一把,把刘平从追忆里一把拽回了现实,笑骂道:“臭小子,王爷就在前面还这么愣着,还不快过去!”
刘平这才恍然回神,有些恍惚的看了一眼蓑衣男子笑意盈盈的面孔,然后才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刘柒,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
来到刘柒身前,刘平依旧是沉默不语,只是飘忽着目光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着自己这位并不算高大的父亲。刘柒也是一言不发,就这么静默的站立着,目光深深凝视着刘平,一如之前一天一夜寂静无声的等候。这样的场景不由令人生疑,若是没有人来打破这一种分外诡异的沉默,这一对父子是否会这样一直僵持到地老天荒?
稳坐车驾上的蓑衣男子见此,不由扶额一声叹息,自家事自家清楚,别人都看不懂王爷和公子之间的关系,可他王钓鳌跟了安成王刘柒这么多年,又怎会不清楚他们父子二人关系的郁结之处,只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事因王爷而起还是需要王爷自己亲手来解开。其它什么人来,都没用。
蓑衣男子一甩缰绳,前头拉着马车的那匹老马晃晃脑袋,又继续拉着马车朝着城门的方向吱呀前行。
在经过刘平身边时,蓑衣男子伸过手狠狠地赏了刘平一个暴栗,恶狠狠地道:“公子,都到王爷身前了,还发呆!”刘平有些吃疼的揉了揉脑门,委屈的转头看了蓑衣男子王钓鳌一眼,这才不甘不愿的正视向自己父亲,低低念了一句:“父亲。”
见到刘平这幅孩子气的委屈模样,王钓鳌都不由有些哭笑不得,你说你这一个手握实权的边关大将,怎么还这样跟没长大似的。不过,见到刘平这样,王钓鳌心头还是自豪的,能够让刘平这孩子打心底的放下戒备完全信赖依赖的长辈,他老王绝对算得上那寥寥数人中的其中一位。
王钓鳌点点头,继续前行,与刘柒身形交错的瞬间,两人仅仅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流,便将彼此的意见了然于胸。这则是这一对老哥俩多年来养出的默契。
两人身形交错之后,王钓鳌驾车从大道右侧前行进城,渐行渐远。刘柒则仍是立身原地,对刘平那声低低问候微微颔首,淡声道:“回来了就好,和我走吧。”
刘平故意扭过头去,既不看向刘柒,也不作答。
见到刘平还是像儿时那般的赌气行为,就连堂堂的安成王都泛起些许无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不再去管刘平的反应,独自转身,率先朝着东华城内走去。
刘平瞥见刘柒离去,这才挪动脚步,亦步亦趋的跟在刘柒身后缓步而行。
刘柒在前,刘平在后,父子二人这么慢慢地走着,谁也不再言语。他们二人之间间隔有八尺的距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有如一道无形的八尺深沟,将这一对本该亲近的家人划出咫尺天涯的距离感。
刘柒虽然走在前头,看不见身后的情景,但他也知道刘平刻意跟他划开了八尺的界限,这让他不由在心里头苦笑一声,这小子还在怨他当年故意和他娘亲分开的八尺距离。
刘柒闭眼又睁眼,吸气复吐气,平复心境,依然板着脸快步前行。刘平则心不在焉的紧跟其后,细细打量着帝都东华城的风景。
当刘柒刘平二人,在王钓鳌之后走过帝都北门时,那数百肃穆而立的披甲士卒皆是整齐划一的斜举起手中长戈朝着刘柒致敬,一身铁甲沉闷响动,一股无形的杀气煞气便突兀的充盈在门洞中,令人不寒而栗。
一旁陆续过关进城的普通民众见到守城甲士突然摆出这种阵仗,都不由吓了一跳,惊疑不定的望向刘柒刘平,直到那负责盘查过关的百夫长面无表情的朝着刘柒略略弓身致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又有了不得的大人物入城了,难怪能够让这些桀骜的守城老爷低头。
想着,都不由多看了刘柒两眼,却见这男人也并无什么特别出奇之处,这才遗憾回神,仅仅只是将今日偶遇之事当成一桩逸闻记在心间,然后继续有序等待入城。
刘柒见状,抬手略略向下一压,那百夫长领意,转身冲着那数百甲士低喝道:“止!”
数百铁甲随之而停,重新立起长戈。
刘柒刘平越过入城人潮,穿过帝都北门,进入了这座号称可阅人间百相的朝隅帝国第一城。
入城,入眼,即是满目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