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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场葬礼

前几天刚听说林家老头子就卧床不起了,果然,今天早上响了一阵鞭炮后,林家后人就来知会顾家人了。到顾家时,顾林业一家子还没吃早饭,盼盼才刚刚起床,让奶奶抱在屋外水缸边上洗脸。由于昨天在外面吹了一阵风,他的脸蛋皮肤似乎是有些冻伤了,热毛巾擦在脸上也感觉不舒服,虽然这孩子平时洗脸的时候挺配合的,但今天他就有些犟了。于秀英好不容易哄着他把脸洗了,又提起昨天他昨天在外面受冻的事,把他数落一遍。

见到林家人后,又笑盈盈地迎他快快进屋。林家人也不失礼数,腰栓草绳,披麻戴孝,见着于秀英就是跪地叩头。于秀英见状立马上前搀扶,见来人面容憔悴,这几天肯定没少熬夜,裤子的膝盖部分已经抹了一层泥灰,裤腿上也落了些泥浆斑点,且已湿了,肩上也落了一层雪,应是赶了不少路,起码是先到的卢家通的音信。虽说这两姓人平时都不相往来,但亲人故去总要知会一声的,况且都隔得那么近,邻里间帮帮忙都是免不了的,更何况在老一辈是实实在在的血亲。于秀英见状,心生恻隐,立马拿毛巾掸去他身上的雪,随他进屋。

刚到门口,就见到顾林业开门张望,林家后生又行过跪拜之礼,让顾林业搀扶起来拉着进屋去。进屋坐下了才道出事件详情,说是林老爷子得的是肝病,面色蜡黄,听卢医生说是黄疸肝炎并伴有肝腹水的症状,因病人年老体衰,这种病就是来收他命的,卢医生只开了一副药,见喝了没什么效果就心言放弃了。他们这些做晚辈的也只好听听林老爷子还有什么愿望,尽量满足他。只是这几个晚上,林家人就只好轮番熬夜守候,直到今天早上天还没亮时,林老爷子就断了气,随即穿衣装棺,放鞭炮发出音信。

说到今天早上他的行程路线,眼前这个叫林显旺的年轻人也摇头咂舌,喂其艰难。他接过于秀英递过来的刚泡好的茶水,先喝了几口茶,缓解一下这几夜熬出来的疲惫与困倦,随即说到:“我今天早上还走了不少路呢,我爷刚断气的时候,我爸就通知我去请人通信,我换了身衣服就出发了,出发的时候他们还在给老人穿衣服。我是从卢平山翻过去的,卢平那边的王家、周家,还有卢平背面的阴山上,曹家院子、丰家院子,直至阴山靠近上河的李家,我都是挨家去请的,一刻都没有耽误。阴山那边通知到了,就从阴山翻过来,就到了上河卢家,我知会了一声就走了,就到你们这里来了。哎!这一路,雪也深,风也大,还摔了几回···”。顾家人都听得起了愁思,时不时简单应和几句,“不该呀,不该!”

安排后事本来就是一件繁琐的事,穿衣装棺、布设灵堂,还要请人通信知会那些远近亲戚和四邻,包括鼓乐师团队、风水先生、支客、总管等。接下来还要备柴备水,打酒买菜,支蓬设厨,该凑的尽量凑,能借的尽量借,需买的还得买,头绪繁多。但谁家也免不了这样的事,特别是在这风雪冬天,主家不但要熬夜,还要安排照管一些事,也是相当心累。但人这一辈子也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养儿防老,父辈把后代从小带大,怕他饿着冻着,生病受伤,到老了子女尽尽孝心,床前伺候,安排后事,这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这寒冬腊月,又是大雪天,真可苦了这些后生。顾林业早上扫雪的时候,发现自家院坝的雪足足有七寸深,他估计着卢平背面的阴山,可能都有近一尺厚的雪了。当林显旺客气地请过顾家人,说了具体的丧事日期以后,也不敢耽误,裤腿还在冒着热气,转身离开顾家回林家院子了。顾家人留他吃早饭后再回去,他婉言谢绝了,哪有时间在这里等着吃早饭?他回去后还要组织人到乡上去置办烟酒等,有的添置还要到镇上去才能买得到。

他走后顾家人才开始讨论起这件事的严峻程度,待早饭好了,一边吃着一边闲聊起来。先不说水源的问题,林家靠近卢洞河,这大冬天的,河水很是清凉,水不够用的话,直接到卢洞河去挑水就好。但柴火却是个大问题,都知道林家那家人平时只知道在他的瓦厂里埋头苦干,后生林显旺也在镇上做一些石瓦交接运售的工作,说起来这家人还有点家底,可家里面的活只一个妇道人家在照管,且老爷子倒床不起了,这父子两才抽空回来,家里定是冷锅冷灶。再说,这雪下了这么厚,就是临时到山上去砍柴,弄到家也相当艰难。

他们吃过早饭以后,顾林业想着都蹙起了眉,也应着这个年轻人真诚的邀请,换了双水鞋,起身就要去林家帮忙去。眼看着这冰天雪地的,过事也确实艰难,这又隔得近,邻里间谁家过事都是指望着周围的人,这种相互帮助是一种习俗。盼盼见爷爷换了鞋和衣物,又要到哪里去,他也着急的自己找来胶鞋,要跟着爷爷一起去。现在的盼盼对外面的世界充满着好奇,他希望跟着爷爷可以到处走去看看,玩好玩的,吃好吃的,如果能遇到小伙伴,那是他最高兴的事情。

“我是去给人家帮忙的,是去干活呢,你跟着去干嘛?你今天就不要去了,过两天“夜场”的时候再去。在家里听话啊!”顾林业柔柔地说着,不让盼盼跟去。但盼盼急切的心子已经呼之欲出了,他哪里能听爷爷的话,虽然爷爷想要关上柴门就走了,但盼盼硬是把着门不让,还哼哼唧唧的要哭的样子。爷孙两僵持了一会儿,顾林业有些着急了,好说歹说,他就是不愿放手,于是,他又严肃地说到:“你跟去了没人照看你,就让聂哑巴背了去,背到镇上卖了。”这句话可把他吓住了,睁着两颗黑亮的眼睛望着爷爷,尖声尖气地认真地问道:“爷爷,聂哑巴也在那里呀?他是不是经常背娃娃去卖呀?”,“嗯,是啊,他专门背那种不听话的孩子,趁大人不在身边的时候,他背着娃娃就跑了,任谁也撵不上!”。盼盼这才松了手,放心地让爷爷关上门走了。

顾林业走出院坝后发现雪依然下得有些大,他担心一会儿要到山上去砍柴,如果就这样去的话,弄不好一会儿衣服就打湿了,在那里可是人多的场合,别人可管不了,于是,他又转身回来戴上个草帽再走。这场雪呀,下得实在是有些肆虐,近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顾林业都不敢多看,白得刺眼,他只好照着别人踩出的脚印慢慢挪动着,走上一条平路时,他才稍微舒缓一些。路过一片竹林时,那些竹子大部分被雪压弯了,有的支撑不住,从中间就破裂了,顾林业看着怪可惜的,如果这竹子用来编织器具,应是顶好的。抬眼望见林家院子,院儿里已隐约能听见人员嘈杂的声音,房顶上也不断冒出阵阵烟雾,时不时还能听见鞭炮的单响声。顾林业抬头望向卢平山时,山同那些高高挺立的树一样冷峻,好在这蓬松的雪的点缀,才让这一切不那么荒凉。

当他到了林家院子的时候,见着这周围的住户基本都来齐了,一群孩子在院坝滑雪,一个拉着一个,见着顾林业来了,都止了活动,其中一个还叫了声“表爷”,顾林业才勉强露出了笑意,轻声问道:“强娃子,你爸爸他们来了没有?”,“来了,早上来的,现在在屋里烤火呢。”“哦,莫在外头玩太久,小心感冒哦。”。顾林业当着这一群孩子说着,他们都嗯嗯地点头,顾林业就转身到屋里去了。

推门刚进屋时,屋里围坐着的一群人就马上招呼着顾林业坐下,主家也让出座位来,自己去给这些在坐的包括顾林业散烟倒茶去。这个时候,他们之所以都聚在柴房里,生了三堆火,总共二十几个人,主要是在商量、分配接下来的任务,这大雪天的,人员都不够,所以只能抓紧时间完成。远近闻名的老支客王善喜开始支配任务了:“曹光明,曹光亮,你们挑水,几口大缸要装满;金鸿全、金鸿德、李富有、梁建国,还有顾林业你们去砍柴····最后,还要感谢大家不怕天寒地冻,都赶来出把力,我们一起努力将林老爷子送老归山,····”。

在支客的支配下,挑水的挑水,砍柴的砍柴、借家具的借家具、去山下乡镇上背物资也跟着林显旺一起去了,主要是和林显旺年龄相仿的年轻一辈。这一屋子的人支配下来还不够,最后把主家也算进来使唤,没到丧事夜场当天,他们也无需那么多仪式礼节,这也算是他们在为送老归山尽一点孝心,谁让他们平时都不作准备呢?他们虽然还披麻戴孝,但只是林佩山,林佩全,林佩友都要各干各的,也都有人上前来帮忙,但聊着聊着就扯到这几家的恩怨上来,有时说得没说的了还能添加或编造一些,甚至提起那些不起眼的小事,什么他家的鸡不长眼,把我家的菜吃了;你家的猫把老鼠撵到我家来了等等。所以,当支客的对这事也挺为难,本来在这几家的房子和家具和起来的话,是不需要在外去借多少的,但这样的情况也只能按主家的意思办事。

今天帮忙的可算是吃苦了,特别是顾林业他们几个砍柴的。林家人的柴山又在瓦厂上面,沿瓦厂上去的小路陡峭难走,又填了一层雪,这一路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往上走。好在四个人都准备了水鞋,在出发前还系了一条棕绳绑在鞋子上,防雪水又防滑,但同去的李富有却没换上水鞋,就只好走在最后面,照着他们在前面夯出来的脚印跟着走,依然叫苦不迭。走着走着,还摔了几跤,一次溜出去好远,好像是把屁股摔痛了,坐在雪上久久不起,还抓起一团雪猛的朝下面掷去,一脸的气愤。同行的四人又是取笑,又带着关心地笑问:“别使性子!雪地上坐久了,下身都要打湿了。”、“没摔那么重的话就快点起来呀。···”跟在后面的顾林业还笑着反转回去搀扶他。

起身拍去身上的雪后,稍做修整又开始慢慢艰难地往上爬,只是这一路上,你一嘴我一句的把这林老爷子和林家那些人都数落了一遍,特别是李富有,一路上嘟嘟囔囔说个不停,把这一时的气愤全往出倒。说这林老爷子死得不是时候,专门害这些周围帮忙的人,又说林家那几大房的不是,摊摆那几家人勾心斗角那些事。最主要说林显旺父子两,平时看起来指派这、指派那,像个大老总一样,把这些出力上工的人看不起,结果家里的老人去世,啥都没置好,还要指望这些人给他张罗····。

雪依旧纷纷扬扬地下着,顾林业他们一行人走到林显旺家的柴山时,也没作过多停留就冒着雪开始抡起家伙什儿开干了。这些平时都熟练的老手很有经验地放倒了一颗又一颗树,估摸着差不多够了就连根往山下拖去,这下山拖着整颗的树走起来也比较顺畅,雪还能垫着顺滑很多。这大冬天的,在这雪地里真不能久呆,干这砍柴的粗重活倒是很适合,干得身体发热甚至是流汗的时候,就不觉得冷了,还能抽空点支烟歇息一下。

在这空当之时,顾林业望向下方的卢平上河、对面虎骑山的方向,或是远处那些看起来模糊的崇山峻岭,皆是一片银妆素裹、雪域莽莽。他居高临下,为这眼前的一片浩渺而净洁世界而震撼,虽然他度过了这几十个春秋,也经历了几十次季节轮回的美丽雪景,但他依然对这眼前的纯白而心生欢喜。

当他们把这些柴顺次拉到山下林家后,这些刚才出动的人也都回来了,水缸里灌满了水,板凳多了很多,刚砌成的灶台上放好了一叠蒸笼,腾着热气和烟雾,旁边的几个小灶也安上了铁锅。还有大方桌,也已在林佩山家的堂屋摆放好,这都是支客和总管求情得来的面子,林显旺和他父亲都不以为然,也搭不上什么话。

顾林业回来在炉火旁稍适歇息,就到林佩全的堂屋去看林老爷子的灵堂,灵堂也才刚布置好,林显旺和两个年轻后生正在盖丧罩子。在雪映出的光线下,堂屋一片恍白,本地土漆染就得纯黑棺材黑得油亮而光滑,架在两条高板凳上,棺材下面已经点上了地油灯,用一个筛子罩着。崭新的“灵房子”放置在灵前的案板上,还有蜡烛、香、纸等,这些都是林显旺刚刚从乡街上买回来的;案板左右还摆放了猪头咬着猪尾巴、一只绑好的母鸡、还有几个馒头,这是早上准备好的祭品。

“灵房子”前还有一张林老爷子生前的照片,故人如旧,只是这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人的身影了,回想着年轻的时候他们的那些交集与来往,顾林业看着也有些感慨。想着林老爷子一生是个刚强人,他的母亲就是和卢平上河卢老爷子分家的人,可以说,林家早年间就是他和他母亲操持起来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再刚强的人也有衰退的一天,他的功业事迹也会随他而渐渐远去,直到成为别人口中的闲话,正如挽联上所写:“老父归西华容在,褔佑儿孙万古存”,但愿林家后人能时常缅怀这位逝去的老人吧。

由于“风水先生”把下葬日期定得很近,匆匆开了几桌流水席后,就把职事单定下来了,这大雪的天儿,前来提领职称事务的人依然不减热情,一来可以在林家吃喝几天,这年头虽然饿不死人,但多留点余粮总是有益无害吧,况且村里人多,混吃混喝也爱招人闲话;二来林家人有瓦厂、有店铺摊位,上了执事单帮了忙,总能有需要他们的时候。顾林业也是好不容易抢了个烧小灶的职务,至于那些传盘提壶、散烟倒茶的,都是年轻一辈人提领的,就这职务还是抢在前面的李富有给添上的,对于他供应柴禾的职务,如果这烧小灶的不惜柴的话,他可有得忙活了,所以他力荐最实在厚道的顾林业来做这事。

而对于顾林业来说,他主要考虑的是自己头上还有老母亲,人总是要老去归山的,到时候还不是要请人帮忙的,可不要像林家人一样,到老人去世了才来准备这样那样。平时林显旺的母亲一个人操持家里的活,忙是不可避免的,可稍微远一点的人家过事也不去帮忙,也没时间帮忙,这次自家过事虽然还是有不少人来帮忙,但背后说闲话的肯定不少。

等流水席毕,已是中午靠后了,这大冬天又在下雪,中午过后就没多久天色就暗了,有的比较忙的或是离家比较远的,渐渐地三三两两地散去。但大部分附近的人家,都还要在这里多呆一会儿,喝茶聊天、抽烟打牌等,反正有了柴禾,把火烧得旺旺的,既暖和又热闹,下雪天也不操心什么活,就安安心心地在主家这里遣散这冬日的无聊日子。于主家而言,这丧事期间,总是需要一点人气的,本来丧事的灵堂布置上就显得有些庄重与凄凉,还要不间断地守夜,整个人就显得沉闷而忧郁,只有在这些人的陪伴与喧闹中,才能缓和这气氛。

顾林业先是围挤在厢房里看那几个年轻人掷骰子“押宝”,但看戏的人太多,拥挤得都有些热了,他便慢慢退出房间,在门口突然遇到了前来的王兴成,两人一见含笑,问起今天的职事的安排,顾林业只说着职事单已经开出来了,只等明天就要贴出去,王兴成叹息着晚来,也说由着晚来的细节。主家对王兴成的晚来也不怠慢,给在坐的、厢房里围观或赌钱的人都递上一杯刚沏好的茶。顾林业和王兴成也找到柴房的一条板凳上坐下来,一边抽烟喝茶,一边聊着家长里短,直到本来就昏黄的薄膜窗户渐渐暗沉下来。

坐夜,坐夜,就是坐着守灵一个通宵,本来就是来熬夜的,一来可以聊天赶场热闹,主要还是陪主家度过这清冷的夜晚。夜里,支客张罗着请来的唱孝歌的人开歌亮嗓。先是堂外一阵“开歌路”的说词:孝家请我开歌路,歌头非是容易起,未从开口汗长流。日吉时良天地开长,开天天有八卦,开地有五方,开山山有走马,开水水有千层波浪·····一句念毕,一阵锣鼓声响起。随着“开歌路”的完结,转而到堂屋内,领唱得人开始起歌头,几个敲锣打鼓的人和林老爷子膝下那些戴孝的后人都围着林老爷子的灵慢悠悠地转着,俗称“转丧”。孝歌以一种悲伤缓慢的方式唱出来:来到灵堂前,孝子哭得泪涟涟,(我)唱段孝歌把你劝:只为大人归了阴,永生永世难见面;孝子不必太伤感,人的生死古难全·····

灵堂里氤氲着香和纸的特殊气味,也弥漫着烟火缭绕的气氛,煤油灯与蜡烛的昏暗灯光,烘托出丧灵的冷寂,隆重而带有悲伤。厢房里时不时传来的年轻人“押宝”的争执与哄笑声,也被此时一段段歌声和锣鼓声压下去。那些老头老太太最是喜欢这种声乐,拥坐在堂屋的角落里烤着火,悠闲地赏听着。困乏了,或埋头假寐,或抽烟喝茶。

夜深了,孝歌也结束了,一场仪式性的“哭丧”散场后,灵堂渐平静下来。雪天的夜更为冷冽,主家或执事人只管加大了火碳,泡浓了茶水,改善这些陪着熬夜的人的状态,也安排着那些唱歌的“歌师傅”到床上休息。顾林业和王兴成也挤在堂屋的角落里,架着二郎腿烤着火,起初他们还绕有兴致地聊天谈论,到最后坐得困乏了,聊的也失了兴味,就埋头沉默着。但漫长的冬夜总是不能太冷清,况且主家已经把火碳烧得很旺,在坐的这么多人你一句我一句拉开了话,不是那些趣闻轶事,就是折损彼此的玩笑话,消遣着大家的睡意。主家还时不时照看着“地油灯”和案板上的香火,或烧烧纸。

听闻公鸡打鸣了,大家似乎又活跃了一些,都起身动弹起来,熬了一夜大家都灰头土脸的没精神,有的急着去茅房,有的找水洗脸清醒清醒,有的再去找开水泡壶早茶解解困乏。走动起来,人自然要新鲜一些,开了门,雪映着微弱的天明,渐显出山的轮廓。天空还在零星地飘着雪花,这些守夜的人渐渐散了,大部分是回家换家里的其他人来轮替,各自三三两两地回家了。

顾林业也相跟着回家了,他知道明天一大早就要来履行职务,明天晚上就是正“夜场”的日子,再熬一夜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今天要好好休息,看家里的人要不要来凑个热闹。再说,这大冬天的,熬夜也是受罪,别的不说,一晚上不休息,暖和的地方更容易困乏,冷的地方没法久待,稍微受一点凉,清鼻涕就不听使唤地从鼻子里流出来。王兴成也同顾林业一起走的,一夜熬得他晕头转向的,走路都带飘了,顾林业让他就在顾家休息,反正下雪天也没什么事情,他也不多推辞,一同往圪石梁走去。

到顾家的时候,家里的人还在熟睡中,顾林业忙叫喊于秀英起来给他们开门,寒冷的天,这一段路,已让他们冷得直哆嗦,急需烤火。开了门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进屋去,顾林业掩上门就到火坑旁拨开柴灰堆,用火钳堆放好燃着的柴碳,马上加了些柴,把火升起来。尽管这样,王兴成还是冷得打寒颤,可能是坐着“冷板凳”的缘故,待火升起来,他就急忙地脱去鞋袜,伸出脚来烤着火。于秀英还半梦半醒的,见王兴成也来了,心想着他们肯定是要休息的,都熬了一个通宵,她马上换鞋洗脸,给他们安排早饭,寻思着他们吃过早饭后就要休息,自己也可以去林家看看。同时,也问起昨天的情况和林家人具体的安排,顾林业和王兴成你一句我一句回答着,她也有个大致上的了解。

盼盼听见柴房有人说话,他也着急要起床,不管祖母说早上冷也好,外面在下雪也罢,他就是要起床,硬牵连着祖母早早给他穿衣,抱他下床。他到柴房的第一句话就是:“爷爷,聂哑巴走了没有?”,搞得王兴成一脸懵。顾林业笑着说:“走了,走了。你起这么早就是来问这事的呀?”,他想着今天可以去林家看热闹,就不再骗他了。

王兴成见盼盼走过来,一边伸手把他揽进怀里,一边说:“来,到王爷爷这里来烤火,起这么早,是不是想到林家去看热闹?早上不怕冷吗?”

“不怕!”盼盼说着嘿嘿地笑了,也许是看着王兴成的下巴上的胡子那么长,来了兴致就准备用手去抓,只是盼盼经常见到王兴成,也吃到他们带来的好东西,对于他倒也不生分。

“那我摸摸你的手,看有没有冷着。如果冷着的话,就让我抱着烤一下。”王兴成说着就逮着盼盼的小手,手已经冰冷了,可能是刚才在屋里的床上折腾时候冷到的,王兴成就抱着盼盼转向火坑的方向,同时又说:“今天还没有叫王爷爷的呢,是的,王爷爷今天也没给盼盼带好吃的来。”

于秀英接过话说:“盼盼,还不快叫王爷爷呀!吃了别人的东西都忘了,下回来的时候就不给你带好吃的来呀。”

“王爷爷,胡子比我爷爷长。”,盼盼这才尖声叫喊,说了句话让大家都笑了。

“盼盼你再扯我胡子,以后你也要长胡子,你喜不喜欢胡子啊?看,像王爷爷这样!”王兴成见盼盼总是转身来想抓他胡子,还给他扯得生疼,可能是平时顾林业惯出来的,一边闪躲着一边用胡子扎他的脸。

“盼盼不长胡子,爷爷长胡子。”盼盼说着嘿嘿地笑了。

于秀英见盼盼抓着王兴成的胡子,扯得王兴成脖子都伸长了,脸上也表现出难受的表情,连忙制止说:“盼盼,快别扯王爷爷胡子了,再胡闹的话我就要打你了!都是你爷爷平时惯出来的坏习惯。顾林业,快来看你孙子哦,把兴成的胡子都扯掉了。”

顾林业应声才从里屋出来,见盼盼笑嘻嘻地玩弄着王兴成的胡子,看起来王兴成在躲避、假装疼痛,实际上也是在故意逗着盼盼。只是这盼盼越发地起兴,怕真的能扯下王兴成的胡子来,顾林业就上前扬起手作严肃状,才让盼盼感觉到怯意,收手转身向火坑方向,认真地烤着手脚。顾林业这才缓过脸色来,一边坐下一边递给王兴成几片烟叶,王兴成也悦色地伸手接着。这大早上的,熬了夜,马上就要休息,不能喝茶水,会影响睡眠,所以顾林业就拿出烟叶来,就当哄哄嘴巴。

饭后,顾林业就安排着同王兴成去休息了,于秀英安排好家里的牲口,也准备去林家看看,毕竟下雪天儿在家里也没什么事。盼盼听说奶奶要去林家,他也着急想去,还要拉着祖母去。祖母说怕雪天路滑,宁愿在家里暖和些。盼盼无法,看着奶奶出了门,就撵上奶奶一起去,起初于秀英怕盼盼走不稳雪路,准备背着盼盼走。盼盼刚趴在奶奶背上的时候,被跟出门的老太太阻止了,“雪路不好走,你背着他反而不放心,如果摔了跤,就摔两个,还摔得重些,拉着他走吧,就是溜一下也没什么事。”“哦,这样也好。”于秀英听母亲说得有道理,就拉上盼盼慢慢走下阶梯,沿着被雪覆盖的小路走去。

婆孙两慢慢地挪动着,就连盼盼也不马虎,紧紧握着奶奶的手指,细心地迈开每一步。在于秀英的引导下,终于从一段坡路下到了平路,远远就听见林家院子已经人声嘈杂了,房上的雪也化开“一个洞”,还冒着浓烟,应是一番热闹的景象吧。小路上的雪也都踩满了脚印,踩得实实的,且都凝结成了硬的凌冰茬子,一踩上去还发出嗞嗞的脆碎声。盼盼最喜欢踩那些冰雪结晶,拉着奶奶的手走得很兴奋。

走到林显旺家前的院坝时,一群孩子在院坝那头起坡的地方滑雪,他们把板凳翻过来,板凳的板面贴着雪面,板凳脚上绑着绳子,两个坐上两个拉,依次轮替。盼盼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玩的事情,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们,盯着这些新面孔,奶奶拉着他进屋去,他也不忘转过头去看那些自由的孩子在雪里玩耍,眼里充满了羡慕与期待。

刚到堂屋门口时,主家林显旺的母亲就上前来迎她,虽然披麻戴孝加上又熬了几夜,脸上明显的憔悴,还不停地流清鼻涕,有轻微感冒的体征,但依旧露出自然亲和的笑容来握着于秀英的手,亲切地说:“哎呀,这平时都难见面的人,今天还有空来看看,真是稀客呀!”。盼盼见来人如此亲和友善,和奶奶如此亲近,眼巴巴地抬头望着她。“哦!这就是长顺的儿子吧,你看这一晃已经长这么高了,我还是在他刚出生的时候抱过他呢,来,快都进屋坐吧,门口怪冷的,跟我一起到厢房去坐会儿吧,那屋暖和。”

于秀英也回应着笑容,拉着盼盼跟着她进厢房去,接着她递来的一杯热茶,同坐下来。厢房里也坐了好几个林家的远亲,有几个于秀英都不认识,通过林显旺的母亲一一介绍才互相认识问好。于秀英没想到,她平时也很少走动到这几家来,也怕他们几家那些闲话,但也正因为没有牵涉这些闲话,大家对她可能也就没什么意见吧,再说,顾林业无论是做人做事,都老实厚道,他们也说不到坏处去,今天才有这样的待遇吧,或者·····

“快叫表婆啊,盼盼”

“表婆”

“诶,盼盼真乖,都会喊人了,可表婆这里没啥好吃的。”

“盼盼,你说不吃啊。”于秀英见盼盼望着她不知道怎么作答。

“不吃,早上吃了饭的。”

“哇!盼盼真聪明,会说话呢,来,王婆婆抱抱,下次到你家去呀,我一定给盼盼带好吃的来,心疼盼盼。”

盼盼听说要抱他,直往奶奶怀里钻,生怕别人把他抱走了,何况,爷爷说聂哑巴在这里呢,兴许他今天来了呢。·····

大家逗了会儿盼盼,林显旺的母亲有了欢喜,似乎脸上的憔悴减了不少,她们又开始谈论她们那些话。盼盼就自己唱着自己才能听得懂的歌,听到外面孩子的欢笑声,他虽然很想去和他们一起玩,但初次来这里他还是有些拘束害怕的,要时刻看到奶奶的身影。

临近下午,在一阵喧哗声中,这些人轮着坐完席,后又开始渐渐散去。于秀英在厢房里听见有大人的吵闹、斥责声和孩子的犟嘴声。“你看你鞋子都打湿了,冻得手都青紫了,还不回去呀!”,“我跟他们一起回去!”······。于秀英也打算起身回去了,她可没打算在这里坐上一夜,怕熬夜,最主要的是盼盼也在,晚上冷得厉害,如果他要睡觉的话,在怀里抱一夜可不是个事儿,孩子也跟着遭罪。虽然隔得近,但今晚熬夜是不划算的,明天晚上的“夜场”日子才应该来看看。再说,厢房里聊着聊着,话也变得寡淡无味,都变得无趣了,她拉上盼盼,一阵客套挽留后,就出院坝回圪石梁去了。

夜里,顾林业他们又听见屋外传来了唱孝歌的声音,一屋子的人又开始聊起林家的事情上来,王兴成饶有兴致地谈论起林老爷子过去如何如何与他交好,又说了些不为人知奇闻轶事,顾林业也添加补充,于秀英和老太太只管听着,表现得像是第一次听说一个故事一样,其实,她们多少也了解一些,特别是老太太最为清楚,只是这会儿像个认真听故事的人。风雪夜里,一堆柴火和着油灯的光亮,让围坐的人所思所想像这光亮一样传播交融,顾家如此,也许这山里的家家户户都是如此。

次日,都早早的起了,顾林业忙着去林家帮忙,只烤了一阵火就急匆匆地走了。王兴成习惯了早起,无论冬春晴雨,天亮了他就睡不着了,今天早上和顾林业一同起床后,就坐在火坑旁烤着,一支烟抽毕,就悠闲地端起茶杯喝起茶来。于秀英则和老太太配合着张罗早饭,还陪着王兴成聊家常。

今天的林家果然热闹,当顾林业到林家的时候,那些领了执事的人大部分都到了,虽然早上冷得上了冻,都快滴水成冰了,但大家对于邻家的事还是十分积极的。有了执事人,屋里屋外都有人照应了,一切都正常运转起来了。顾林业刚到院坝,就有人迎上来散烟倒茶,客气地请进屋里。厨房也忙活起来了,洗锅涮盆,清点盘碗,找齐香料配菜。临时还需要的小东小西,都找林家人安排。但几夜下来,林家人都熬得晕头转向的,前两天还张弛有度的林显旺也失了神色,衣着腌臜,面色暗沉,嘴唇干裂,眼角还起了血丝,一应事务全推给总管或支客应对。

顾林业稍适歇息后,在主厨的安排下,也坐在小灶前开始点火加柴了,他们要在那些林家各支派亲戚到来之前,先收拾出几桌席面来让这些大早上来的人先吃过早饭,他们才好有力气干活。支客也在高声催促着,看着手表掐算着时间,在堂屋门前严肃地命令指派,让这些执事人都麻利点儿,特别是散烟倒茶、传盘提壶的人眼睛要机灵一点,过事帮忙不要搞出事情来。大家也都按部就班地各司其职,厨房里油烟飘香,堂屋前热闹喧哗。

轮过早饭席后,就隐隐听到鼓乐师吹唢呐的声音,大家立刻意识到是林家哪支亲戚已经来了,支客马上吩咐主家在堂前齐集,准备随时接应。林家这几大房的亲戚也挺多,且不说带着血亲的上河卢家,就林姓的三兄弟下来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也不在少数,一般的都会“凑份子”,带一路人马。当然,主要的还是林显旺的媳妇儿的娘家人,那些都是镇上的老住户,家底宽裕,关系亲密,来得自然积极一些。也就是因为亲源广,所以大早上就来了,大冬天的,赶早不赶晚,一起来的送了礼总要吃过饭再走。人多了坐席都要抢的,这些情况人家肯定了解一些,才早早地来了。

随着锣鼓唢呐声渐近,主家院坝外也响起了鞭炮,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接着一阵青烟,一路人马陆续到了院坝。在支客的招待吩咐下,主家点上香在堂屋前跪迎,直到这些人举着“花圈”,拿着“招魂帆”等祭祀物件,都跟着鼓乐师进堂屋绕灵三圈后他们才起身问候,紧接着“哭丧”劝退,安排就坐,散烟倒茶等等。带“份子”的领头人稍作歇息,就找到管库的清点对账,某某礼金多少,布匹几尺等等,除“花圈”、鞭炮等开销,余下多少,都让管库记账的写得清清楚楚。

整个上午,来人陆陆续续在这里集会,虽然天空依旧飘着零星的雪花,但人的“赶场子”意识依旧不减。平日里就喜欢走家窜户的、爱闲散东游西逛的都早早来了,还有那些离这里较近的老人也来凑热闹。遇到许久不见的熟人,总得寒暄问候一翻,或是开玩笑糊弄几句。这填了很厚一层雪的小路被人踩踏得浆水稀泥,经过的人的裤腿上总留些泥斑,就连路旁的地里也都踩出了凌乱的脚印,路人啧啧惊叹。

随着“赶夜场”的人不断聚集,林家此时已是人声鼎沸,那些传盘提壶的仗着职务,敞开嗓子“闯,闯,闯····”;散烟倒茶的在院坝热情地给新来的客人散烟倒茶;一群大小不等的孩子在院坝小路上捡刚才散落的鞭炮点,时不时有爆炸声,引来一阵喧哗与欢笑声·····开席的屋内推杯换盏,席间喝酒划拳,还有小孩哭闹着吃这吃那;那些年长的总喜欢围着火堆,抽烟喝茶或交谈闲话;那些没找到座位的就只能逛进逛出,实在找不到坐的地方最后就只能站在院坝,看院坝下来几个孩子在滑雪。

支客和总管见这样下去实在不行,站在外面的人说话时都开始磕牙齿了,人也冷得直哆嗦,他又叫抱柴添火的李富有直接在院坝里蓬起一堆柴来,烧起很旺的一大堆火,没有板凳了就找来几块木板用石头垫起来,支了很大一圈临时座位,引来这些站着的人抢着围坐下来,一脸的欣喜。这才中午时候,人都没有散去的迹象,后面还继续有人来,都说林家人亲戚多,这过事的时候才发现,人是真的多,这时候不光林显旺家几间房挤满了人,能生一堆火的地方就围坐着一圈人,就连其他两家也是满座,他们看着也有些犯难了。他们要掌控着整场的平稳运作,不仅要合理安排好来人的接待体验,还要控制这些物资的供应,对于人多的情况,谁也不能做到面面俱到。

当于秀英她们吃过早饭,安排好家里的牲口后,才打算去林家。今天是“夜场”的正日子,远近各地的人肯定很多,所以早点去也能多见些新鲜人事。起初老太太是不打算去的,说是顾家独门独户的,家里人都走了不放心,她要留下来照看家里,但盼盼硬是不依,要和祖母一起去林家。又有王兴成劝说,说是林家这么近,去赶个热闹也很好,哪怕是下午再回来也不耽误什么,站在林家院坝上,圪石梁这边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也不怕梁上君子。说得老人心动了,也赶忙进屋去换一身行头。于秀英也是好一番穿衣打扮,不为别的,就只求看上去简洁利索。人多的场合下,总是不要那么邋遢,是人总是要面子。盼盼也被奶奶打扮得很乖巧,穿上了绣花小棉袄和棉裤,还有一双新棉鞋,戴上了一个买来的帽子,头上还长了两只“耳朵”,看起来更洋气些。但王兴成却是等得坐不住了,一个人在柴房里走来走去。

拉拉扯扯终于都出了门,王兴成背着盼盼在前面走了,于秀英和老太太才跟在后面慢慢地走,这雪天路滑,摔了跤的话,不但能摔得生疼,一身干净衣裳也弄脏了,就会比较麻烦。看着林家院坝上都是人头攒动,且喧哗嘈杂,王兴成下了坡路,脚程更快了些。

到林家院坝上时,院坝里都挤满了人,围着一堆火坐了一圈,外围还站了一圈,说说笑笑很是热闹。王兴成背着盼盼接了一支猴王牌香烟,一边进屋去,一边和熟识的人寒暄,终于走到顾林业烧小灶的地方,才蹲下把盼盼放下来,自己也挤着一条长板凳,在几个人的边上坐下来。他知道现在其他地方都不好找座位,弄不好还要在外面受冷,所以到顾林业烧小灶的地方是最好的。盼盼见着爷爷,也高兴得不得了,一下子扑到爷爷怀里。

“你奶奶和祖母呢?”

“她们来了,在后面。”

“你祖母也来了吗?”

“来了。”

“今天人多,不要乱跑哦,一会儿你祖母来了,就跟她一起,不然聂哑巴就把你背走了。”顾林业把盼盼抱起来,亲热地嘱咐着,见盼盼认真地听话的样子,才把他放下来,忙不停地往几个小灶里加柴。

于秀英她们来了,也只有凑在顾林业的身后,坐在一捆柴上。这年头山里的人还真是多,特别是过事的时候,那些平时喜欢热闹的、想吃顿席面的、喜欢赌博押宝的都来了,偌大的三家住户居然人满为患,那些院坝和邻居间的小路已经被踩得泥泞不堪。人多了总是担心发生意外,诸如老人摔倒、小孩磕碰等,最危险的莫过于几个年龄稍大的孩子在玩鞭炮,在手里点燃了才扔掉,看起来都担心。虽然支客和总管转悠着看管、嘱咐这些潜在的问题,但时常还是能听见孩子的哭声。这些小闹心总也无所谓,人多的场合,主要还是要防“三只手”,这年头可不缺那些顺手牵羊的人或事,特别是要看护好主家的物资及用具。

盼盼跟着祖母屋里屋外转了转,无非是老太太见了些熟识的人,一阵寒暄后,说些体己话。老太太见到那些旧面孔自是悲欣交加,一起说起“大集体”时候,一起干活、在一个锅里吃饭的那些事,提起她们的过往,老太太也是泪眼含珠、百感交集。也许,在老太太来讲,赶场凑热闹最大的意义就是遇到那些旧时交好的人,谈谈过往的那些趣闻或苦难,所有事都能一笑烟消云散,而这些珍贵的记忆重温,协同友好,才是她们人生暮年最在意、最适宜的话题。

老太太在堂屋的角落里遇到了牛家沟的谢老太太,她和林家渊源颇深,她们一见如故,谢老太太还热情地招呼她坐下来。两个老人手拉着手挤在不宽的板凳上,硬是把同坐的谢老太太的老伴挤得起身出去了,老太太拉着盼盼还跟他开玩笑道:“都老夫老妻的了,别啥时候都离不得!不消守着!丢不了!”,“是啊!我都坐得屁股起了疮,烤得儿面黄了,出去走动一下!我才不守呢!”说着从堂屋出去了,空出座位来她们坐得更宽松些。谢老太太见到她就像见到久不临门的亲人一样,两个人聊得其乐融融,从家庭聊到周围邻里,从过往聊到现在,评儿女、提家务、讲变迁等等。

盼盼听见外面孩子的欢笑声不断,又有孩子在堂屋、柴房进进出出,心动不已。见祖母和别人说着话,没怎么顾及他,他偷偷走到堂屋门口去看,伸出脖子看外面有没有可怕的怪人。可当他看到几个比他大的哥哥、姐姐在院坝那边起坡的地方还在滑雪的时候,他也慢慢地翻出高高的门槛,去他们那里。

柴房这边,顾林业忙得不可开交,于秀英也帮忙着加柴,由于刚砍的粗柴薪不愿燃烧,他们只能多加些以前准备的细小的干枝丫,保证几个小灶里的火供。这个时候,几个掌勺的“师傅”都需要不停地炒各种菜,正是需要旺火的时候,尽管顾林业两口子不停忙活,他们还是一个劲儿地催促。厨房里的油烟香味、蒸笼里腾出的“蒸碗子”的香味,让这些人都口舌生津、垂涎欲滴。

看着这些林家的各路亲戚“凑份子”一拨一拨地来,鞭炮声也响了几回合,每回来一路客人总引起一群人围观,看穿着、看相貌,识哪路亲戚等,这里面也不乏有适龄青年相看那些漂亮姑娘。公共场合,大家总有各种心思,也有高低语声,还有表情百态,都各有各的心底趣味之处。现场的人越来越多,支客不住地招呼客人,提醒注意,嗓子已经喊得有些沙哑了,算是这人经常给人家帮忙支客,换作一般人的话,估计嗓子都该冒烟了。人客已经到达了高峰期,林家的席面上已经开始疯抢了,谁拿着筷子谁就接下一轮席来坐,讲情面、攀关系,抢得不亦乐乎。那些端盘子的声音很是宏亮,端着大茶盘里的几个菜就像拿着总指挥给的特权一样,一路横冲直撞,见人都得给他们让出道来。现场各处都喧哗吵闹,闹热闹热,也许这就是喧嚣嘈杂的趣味,主家人或已躺在棺材里的林老爷子,就是需要这样的热闹来遣散他们失去亲人的悲伤,这也是给老爷子入土为安的仪式。

老太太突然听到盼盼的哭声,才缓过神来叫盼盼,她以为盼盼还在屋里,或是刚才去了柴房,肯定是在他爷爷那里,可苦声是在外面,她顿时意识到盼盼已经跑出去了。立马起身到屋外去寻盼盼,见盼盼坐在雪地上嚎啕大哭,她的脸色瞬间变了,走到身前才发现盼盼的鞋子已经打湿了,手也冻得通红,抱起盼盼时,他的裤子也弄脏了。旁边几个小孩见状,怯怯地溜开了,还有两个小子在一旁咧着嘴偷笑。老太太看盼盼浑身上下都弄了泥浆斑点,肯定不是一下子摔着才弄上去的,得是玩了好一阵子才把这一身弄得如此邋遢,正好院坝里又站了这么多人,也没个人管管,她越看越来气。

“是谁给你弄脏的?”

“他们!”盼盼指着那些孩子,委屈地说。

“他们怎么弄的?”

“他们坐在板凳上让我拉。”

“那你是怎么摔跤的呢?”

“我坐上面,他们使劲拉。”

“叫你出来玩雪!活该!”老祖母一边责备着盼盼,一边转过脸去,见那孩子还在偷笑,狠狠恨了他一眼。她认得出,那就是林佩山的孙子,从小娇生惯养,没一点怕人的性子,总听说他欺负林家院子的其他孩子,大人也不管,遇到点事还一味地袒护,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太太见那小子幸灾乐祸的样子,不禁脱口一句。

“啥叫上梁不正下梁歪?别老不识好歹!几个孩子在一起玩耍,他自己不小心摔跤了,还在那里指桑骂槐!”林佩山的老婆子没好气地说。对于他家孙子,不论对错,她是一味地维护,本生得满脸横肉的她又得一副骂架的巧嘴,在这院里无人敢惹,就像是羊圈里关牛一样,她一个独大!

“哎呀,不与你争!”老太太抱起盼盼就要回屋去烤烤,刚好谢老太太和林显旺的母亲也迎上来说些热乎话,把祖孙二人接进屋去。要是遇到别的场合,老太太今天也不会就这样算了,但今天人也多,又是林家过事,吵起架来总是不好,不但在人前失了自己的德行还容易伤了主家的情面,真不知道这蛮妇怎生得如此不知时务、不分场合。围观的众人虽怯怯地笑,但目光都聚焦在她那张脸上呢。也不知道是有意要在大家面前展现她的嘴上功夫还是怎的?

老太太抱着盼盼往堂屋去烤火,但原来的位置已经被别人坐了,就连谢老婆子也失了坐位,虽是熟识的人,见她们进屋来了也相互谦让,但相互笑着也不再回原来的位置。“人走江山失”-----老太太这不仅自己没个坐的地方,连跟出来的谢老太太也没了位置,真是要怪她自己的疏忽,没有看好盼盼才有此下文。主家王老婆子见这种情形,也不知道怎么招呼了,人多势众的,也不能刻意偏待谁,只能笑笑应付,再说,她还要时常照看哪些该“戴孝”的,对于自家亲戚,能操持的就她最熟悉不过了,如果哪些该“戴孝”的没有领到那几尺白布,总有礼数不周之嫌。王老婆子听见有人叫她,就去了厢房。可盼盼冻了这么久,身上也打湿了,正是需要烤火的时候,她怎么办呢?随后想到顾林业这边在烧小灶,就把盼盼抱到顾林业身边去。

顾林业见盼盼一身搞成这样,白了老太太一眼,意思是一个老人还看不住一个孩子,不知道都在干些什么!可能是和别人说闲话都忘了本分,但人多的地方,他也不好多说些什么,只抱着盼盼烤着,和于秀英给几孔小灶加柴。见了谢老太太,都客气地寒暄了一阵,随后老太太和谢老太太干脆几间屋里都转了转,挤在人堆里走来走去,还手拉着手,就像是许久不见得姐妹那么亲热。

临近下午,两老太太才在院坝里找了条板凳坐下。正好,老太太也担心着圪石梁那边家里没人照看,总有些放心不下,这倒好,坐在这里还能看清楚那边的情况。虽说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这年头就是放在屋外的舀水的瓢别人也看得上,什么锄头、柴刀之类的,弄不好别人就“谋”走了。林家这块儿依旧是闹哄哄的,虽然也有人零星地离开,大多是山下或镇上来得早的那些人,现场依然比较热闹。

两老人带着盼盼吃过席后,在卢老太太的劝说下,谢老太太也跟着卢老太太去圪石梁家里去。在她们而言,她们不关心这丧事办得怎么样,也不需要都来熬夜,冬天的夜里怪冷的,人老了身子骨弱,最怕冷了,操办丧事也是这些帮得上忙的人的事。眼看今天人这么多,也不需要她们来凑这个热闹,能找个附近的地方歇息,这是最好不过的了。对于操办丧事的那些过程和礼节规矩,她们也再熟悉不过了,今晚无非就是“唱孝歌转丧”,掐好时辰“出丧”,明天某个时辰再抬去“风水宝地”安葬,这里面也很有些规矩和门道。不过,讲究来讲究去,还是那些风水先生饿一句话而已,他们主导着时辰与禁忌,其他的大致上也就是那么回事,也就没什么新鲜感了。

回到圪石梁家中,卢老太太热情地招呼着谢老太太,两人客套着拉起话来。对于同时代的人,格外有那么多的共同话题,那些年轻时一起经历过的岁月,都是她们这时候最美好的回忆,特别是当一个人的生活有所改观,再去谈及那些艰苦、穷困的时候,最能体尝幸福勾带出眼角的泪花,提到那些时候的难人窘态的人事,也能让人淡笑嫣然。

不知不觉聊到夜里,吃过晚饭以后,于秀英也带来两个人休息,一屋子人又坐在火坑边说了许久的话,似乎林家过事的喧闹都感染到她们也不能安睡一样,她们听到林家的喧闹声慢慢结束,听到孝歌声和锣鼓声一阵一阵,直到深夜。

次日,天还没亮,就听见林家响起了鞭炮声,都为这突如其来的一阵鞭炮声惊醒,知道这是要“清棺出灵”了。老太太也早早地起床了,她希望能早点张罗一顿早饭,也能赶上那些人“抬丧”、“送丧”的时候,这也是看着林老爷子入土为安的最后仪式了。

天亮以后,卢老太太和先起床的谢老太太站在院坝就看到林家那里得人都开始出动了,那些“花圈”、“灵房子”等走在前面,紧跟一群人抬着棺材,后面还跟着一条长队,浩浩荡荡地往林家上河去了。一路上鼓乐师团队吹吹打打,加上不住的鞭炮声响起,升起阵阵青烟,飘向卢平山上空消散,似乎就标志着一个人就这样消散远去。

事后,这些帮忙的人都渐渐散去,顾林业也拖着疲惫的身体开始往回走。熬了一夜,虽烤着火,但依旧冷得不轻,再加上一夜未合眼,困的时候不是喝茶就是抽烟,他感觉昏昏沉沉,再说丧事已毕,他也不须多留,他更需要休息。

天空还在继续飘落零星雪花,看这雪的样子,真的是要“办过年冬道”。小路外的熟地里的雪积了厚厚一层,盖着油菜地里的油菜都不见了踪影,熬了一夜的眼看哪里都是一片恍白,特别刺眼。望远处,虎骑山、卢平山,一片银装素裹,延伸到更远的地方。下吧!下吧!冬天来了,年也就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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