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还笼罩在天边的薄云，随着天色渐亮而愈发稀薄，空气中仍然充斥着浓浓的水汽，大江滚滚东流而去，残破的船板、战死者的尸体都随着这湍急而又浑浊的江水，顺流而下。
皖城城下，密密麻麻地堆满了尸体，可怖的伤口早已流尽了鲜血，被江水泡的发白，尸体间散落着残刀断枪，偶尔从尸堆中，传来一两声有气无力的。
老将军韩当与绥远将军孙瑜并肩而立，望着远处的赤炎军大营，愁眉不展。
举目望去，只见水天之间大江奔流，江面上数百战船正从顺流而下，虽然看不到战船上的旗号，然而韩当知道，那是荆州水军的前锋船队。
近半年多的攻守易势，犬牙交错，虽然勉强守住了皖城，赤炎军也付出了伤亡万余人的代价，然城中的守城器械与粮草亦消耗大半多，所剩无几，将士死伤近五千人，而城中只剩下区区八千余士卒，大部分皆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由于草药的紧缺，不少伤员得不到及时救治，守军战斗力大大减弱，仅凭老将军韩当的威望，激起心中的求生欲望，方才堪堪坚守下去。
自向春谷大军运送二十万石粮草过后，皖城城中的余粮已不足半月之用，而韩当在静静地等待着雀洲之战的消息，一个月足以分出胜负，一旦得胜，东南战局就此逆转，刘子扬只得无功而返，江东可获得喘息之机。
故而他孤注一掷地当着全军将士的面，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言称只须坚守一个月，主公便会从秣陵亲率三万援军亲至，到时敌军见势不可为，自然会退兵，将士们一听深信不疑，士气高涨，奋勇杀敌，数十次击退敌军进攻。
孙瑜看了一眼蜷缩在墙角，抱着长枪小憩的士卒，他的左臂有纱布包扎过，隐隐渗透出血迹，这还是个不瞒双十的少年郎，稍显稚嫩的脸庞，嘴角还带着绒毛，眼角带着一丝疲倦，尽是对残酷战争的麻木与对未来的迷茫。
“韩公，将士们甚为疲惫，尚不知可撑到何时？主公援军不知何时将至？”孙瑜忍不住问道，
韩当虎目微张，颔纹深森，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俯身轻声道：“孙将军，何曾有主公援军？皆乃老夫为大局计，以言相瞒耳，眼下大军云集雀洲，毕其功于一役，秣陵早就山穷水尽啦！”
孙瑜惊得目瞪口呆，微微张嘴，继而欲言又止，最后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道：“韩公，今事已至此乎？”
“然也，老夫历侍孙氏三世，备受恩宠，无以为报，惟有以区区残躯为孙氏尽忠效死，略尽绵薄之力，以尽人臣之义也。”韩当颔下花白胡须无风自动，目光中更透露着悲壮之色，一丝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苍凉，“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乃我辈为将者之归宿，今为国尽忠，死则死矣，何惧之有？今与孙将军有幸共守此城，死而不悔，九泉之下也有脸面见先主之灵啊！”
孙瑜听罢虎目之中隐隐含泪，一把抓过韩当之手臂，激荡道：“韩公高义，末将感佩至深，但凡一息尚存，人在城在，人死城亡！”
“呜呜——”远处的赤炎军大营响起嘹亮的号角声，绵长而哀婉，与往日绝不相同，韩当凭栏而望，心中有点惴惴不安，“孙将军，风雨欲来，今皖城能否守住？全凭天意！”
赤炎军大营中军大帐
刘琚立于铜镜前，在亲卫的服侍下一边正在穿上甲胄，一边在侧耳倾听亲军统领长秋于帅案一侧念着来自夫人黄月英的家书。
自从孙尚香挥剑斩情丝，遁入佛门，带发修行后，其孩儿便由黄月英代为抚养，黄月英在家书中念及将军府中的琐事，以及对夫君的思念，最后才重点提及孙尚香之子身体羸弱，至今已有一岁，还未起名，还望夫君赐名。
刘琚听罢想起那个倔强的女人，心中一痛，假装淡然道：“便赐名为恪，望此子往后恪尽职守，勿生妄念。”
长秋面色一滞，恭顺抱拳道：“诺！”
刘琚戴上赤炎盔，取过横刀，刀鞘见寒光，继而合上，眼中燃起熊熊战意，“定鼎东南便在此战！”
大营校场便建在缓坡上，校场呈方形，沿着校场的三边砌着高达二十尺的青石外墙。
面北背南的一方修着阔广高耸的台基，其上修筑了一座合三层的木质楼阁。
此时已近未时，三面外墙上飘展着赤炎战旗，将校场装点的肃穆庄严，点将台的两侧插固着赤乌大纛，随疾风发出猎猎声响，宣扬着楚侯的无上威严，秋风卷起刘琚身披的猩红披风，猎猎作响，傲然俯视着台下从临沮一路壮大而来的虎狼之师，刀枪铿锵，战马嘶鸣。
刘琚半眯着眼睛，俯瞰着芸芸众生，俯瞰着他的军队，整齐地列阵，刀枪如林，杀气凛冽，心中豪气顿生，中气十足地喝道：“将士们，孤自领江夏太守，临沮起兵，东击孙氏，北抗曹操，自赤壁之战后，席卷荆州，北上叩阙许都，未尝一败，何等壮哉？而今皖城城下，我大军将士累累白骨葬身城下，未进一寸，此乃赤炎军之耻，亦乃孤平生之耻也。”
一声声质问之声，犹如阵阵洪钟，振聋发聩，击打在每个将士的心头。
少时，刘琚话锋一转道：“皖城依山而建，乃长江雄城天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然兴汉大业未成，孤不敢稍有懈怠，皖城乃大军伐吴必经之路，一旦攻破此城，便可长驱直入，直取秣陵，江东可定，你等建功立业，指日可待！”
校场之中，将士们一个个举目顾盼，紧紧握住手中的刀枪，看着这支战无不胜的常胜之师的缔造者，眼中流露出熊熊战意，仿佛皖城攻破之后，便是唾手可得的战功与荣华富贵。
“来人，抬上来！”刘琚一声令下，侍立一侧的长秋大手一挥，立刻有亲卫将一箱珠宝抬上点将台，并掀开宝盖，露出满箱的珠光宝气。
刘琚上前拾起一把珠宝，朝着将士们怒吼道：“将士们，此乃孤内库余财，为私人之赏，孤深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在此当众立誓，倘若有何人率先杀入城内，当得此赏赐，至于战功再另行封赏。”
话音刚落，校场内响起一阵短暂的骚动，刘琚朗声道：“将士们，定鼎东南在此一举，孤命人从西羌购入白羊百余头，今饱餐一顿，攻下皖城，生擒孙权小儿。”
能够吃上羊肉，使得所有将士红了眼，枪戈如林透着森森寒意，幻化成此起彼伏夫人锋浪，还有那冲上云霄的喊杀之声，“杀——杀——杀——”
“呜呜……”
悠远绵长的号角声自城外响起，“咚、咚”的鼓声清晰可闻。
在城上守军射出的密集箭矢之下，攻到城下的赤炎军成片扑倒，弩箭威力甚大，普通的牛皮盾很轻易地就被洞穿，而扛着云梯进攻的刀盾手虽然有圆盾遮蔽，但护住头就顾不上腿，在接连不断的惨叫声中，被压制的抬不起头赤炎军竟然一反常态的悍不畏死。
韩当眉头微皱，看来赤炎军此番是势在必得啊。
苦战近一年多，他的部下伤亡不小，若非那些世家相助，只怕早就被赤炎军攻破城池了。若是能再有数千人马，此时杀出城外就好了。
韩当这微微愣神的功夫，赤炎军已将云梯搭在城墙之上，冒着密集的箭矢和礌石向城头强攻。
城下滚滚黑烟遮蔽了守军的视线，双方箭矢横飞，不时有守军中箭倒地，然而当赤炎军翻上城头的时候，却被蜂拥而至的守军乱枪刺杀，惨叫着摔落城下，
战事最惨烈之时，尸首堆积成山，城墙失其本来颜色，将士不用云梯，而能踩尸体登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能形容其残酷程度。
地势所限，双方都未能将全部兵力铺展开，但是厮杀的惨烈程度，却一点也不低。
眼看城头摇摇欲坠，韩当便将亲卫部曲派出，孤注一掷地向敌军反击。
“噗嗤！”锋利的短刃狠狠刺入了对手的胸膛，然而未等这名敌军抽回利刃，肋下便被对手的短剑刺中，黑暗中谁都看不清对手的脸色，但痛苦的感觉却是一样的。
滚烫的热血喷溅而出，两人先后倒地，又很快被人踩踏着，陷入泥浆之中。
冲入敌军中的东吴军暂时打退了敌军，虽然只有近百人，但养精蓄锐的敢死队还是给赤炎军很大杀伤。
双方将士都在咬牙苦撑，有的赤炎军悍卒踩着同袍的肩膀翻身跃上寨墙，却被守卫在女墙上的江东军乱刀劈翻，而有的东吴军被敌军拽下寨墙，转瞬之间便被乱刃分尸。
长枪交错，带起血花如雨，刀剑劈砍，血肉因之横飞。
两军将士的尸体累累垂垂，重伤者濒死前的惨呼，使人心悸。
而荆州水军在大都督甘宁的号令下，挺身持盾冲下楼船火烧浮桥，东吴军在浮桥两端筑有堡垒，守备将士由是出击与赤炎军交战，两军在浮桥上下左右惨烈厮杀，经日不曾停歇，奈何东边有关羽水军杀到，两面夹击之下，皖口水寨众守军士气大跌，终寡不敌众，战事惨烈，以至于两军将士血染长江，红遍下游，尸体顺流飘到春谷，百姓见之莫不惊骇。
而孙瑜在水寨督战时杀入乱军之中，与攻入水寨的赤炎军殊死相搏，最终战死阵中，尸骨莫辨。
而韩当听到此消息之时，顾不上哀伤，挥刀砍杀一个个涌上城头的敌军，然而他明白，他败了，江东败亡不远矣！
城头的赤炎军如潮般缓缓退去，而老将军韩当的头盔却不知掉落何处，鲜血染红了他的白须与素白披风，他虎目冰冷地看着城外，下一波更猛烈的攻势即将到来。
残阳方去，日暮才落，皖城里还能视物。
白甲在暮色里只有一个冷硬的轮廓，唯余素白披风在晚风中轻轻卷动，韩当扶刀于马背上，虎目中迸射出寒冷和炽烈混杂的光芒，落在城中的八百将士身上，便凝聚成为有如实质的杀气。
他左脸上狭长的刀伤，给他冷峻的脸庞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濡湿了韩当花白的眉角，身上的甲胄被雨水冲刷得很是明亮，却愈发沉重，韩当仿佛毫无所觉，他轻轻一扯缰绳，使得原本有些躁动不安的战马顺从地低下头颅，刚刚抬起的前蹄踩踏下来。
韩当看着八百在滚滚狼烟中负伤而立的将士，彼此依偎着，残破的衣甲混合着血迹，染红了城关，触景生情，脑海中回忆起往昔战争岁月峥嵘，虎目隐含泪花。
“诸位！”韩当深吸了一口气，眼见对着劫下余生的将士们大声说道：“你等皆乃我江东顶天立地的儿郎！不少人更是自先主在时，便追随左右，孤军深入，横扫江东，可谓九死一生！然先主竟殒身于宵小之手，至今思之，痛彻肺腑！”
一席话让许多早些年就追随孙策的老兵激动的热泪盈眶，孙策之死对于他们而言，至今思之，仍痛彻肺腑，而老将军提及的那段光辉历史，使得他们找到了当年纵兵千里战强敌，孤军深入，横扫吴会的强烈自信和无上荣光。
这批老兵虽人数日渐凋零，然乃构成东吴军部曲主力的基层骨干。
一众校尉、骑都和百人将，皆出自于这批江东老臣，他们的心态和一举一动，都直接影响着直属的部众。
“然大都督周公瑾尸骨未寒之时，荆州刘琚却无故来犯！今强敌压境，虎视眈眈，欲逞凶于江东，肆意于故土！”韩当悲壮的语气使得将士们悚然动容，
韩当缓缓抽出大刀，厉声喝道：“诸君，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眼下外贼入侵，占我故土，杀我百姓，今固有一死，然国家大义面前，七尺之躯何足道哉！你等可愿随我一战？出城杀贼，报仇雪恨！”
“出城杀贼！报仇雪恨！”早已被鼓动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的将士们扬起手中的长枪，敲打着胸口的甲胄，齐声呐喊。
一时间枪戟如林、声冲云霄！
漫天雨丝都仿佛被这冲天的杀气凝固了一瞬……
一阵刺耳的金铁互绞声响起，沉重的绞盘拉起吊桥，老将军韩当举起大刀，用尽余生之力，怒喝道：“儿郎们，杀贼啊——”
“放箭——”
而韩当与八百勇士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冲向赤炎军大阵，一往无前，再无回头。
日薄西山，残阳如血
“儿郎们，杀贼啊——”皖城城关前，似乎还回响着老将军的怒吼声，久久未散。
横七竖八的尸体栽倒于草丛中，千奇百怪的姿式，有伏有卧各作不同。
血河，从尸体流出，沿着草根与泥土的纹路，由高至低蜿蜒流淌，宛若怒放的血火红莲。
无主的战马喷着凄厉的响鼻，孤独地在他主人身边徘徊，孙字帅旗倒在尸体与战火之间，任人践踏。
须发花白的老将军韩当怒目圆瞪地平视前方，他的胸前插着两支长枪，嘴角的鲜血止不住地往下流，他背靠着尸山，眼前渐渐模糊，嘴中呢喃着，
“德谋，公覆，老夫来矣！”
言讫横刀于脖颈一抹，血洒疆土，头一歪，再无生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