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忌每天起五更便要起床，先练功，然后劈柴、扫庭、挑水做饭，饭做好了便会扯起大嗓门喊冯喜起床吃饭。
他穿脏的僧袍无忌帮他洗好晒干，叠的整齐放在他的枕边。
洗衣做饭这些活本来都是冯喜的职责，无忌都不声不响的替他干完了，他不好意思的道：“大师兄，明天你睡个好觉，那些活我自己就能干！”
无忌道：“你睡足吃饱，四处耍耍就好，我干点小活计还能舒舒筋骨，不碍事。”
这些天来，从前欺负惯了无恼的小沙弥还会时常来找他麻烦，朝他扔石子、树枝，还会将羊粪蛋儿、牛粪团用荷叶包成一团，趁冯喜不注意时扔的他满身都是。
冯喜气急了就去追他们，他们使坏后便一个接一个的翻过院墙，灵巧些的会爬上房脊，一溜烟就跑没了影子，冯喜哪能追的上他们，只好忍气作罢。
冯喜能忍，可无忌却忍不了。他看到师弟挨了欺负，哇呀呀一阵暴叫，光着膀子就追出了院门，那有几个小沙弥见到无忌怒气冲冲朝他们跑来，便知大事不好，吓得腿肚子转筋，膝盖一软，“噗通通”跪了下去，连连求饶。
他们见识过无忌大和尚的本事，不是什么单手开碑、胸口碎石之类的假把式。
去年秋天，万象寺的后山闹了老虎，连吃了十多个寺中的僧人。见过的人说，那老虎比最大个儿的水牛还粗上一两圈，吊睛长须，白底黑纹，斑斓夺目，有个名号叫“白丧彪”。吃人也不用费事挑拣骨头，只需两口，一咬掉脑袋，扒着腔子喝血，喝完了再一口吞了身子，还能幻化成虎头人身的妖，吞云吐雾。虎啸一声，整座大山都跟着瑟瑟发抖，吓得僧人们白天不敢上山，晚上不敢出门，生怕那白丧彪一口咬掉脑袋。
事情传开后，万象寺的香客比平时少了一半不止。香火钱自然也少了不少，急的监寺永信团团转。官府派了几个官兵去抓老虎，结果都被吓得屁滚尿流跑了回来，说那白虎的虎头比斗大，虎爪像蒲团，孤拐比殿梁还粗，都修成精了！
永信没办法，忍痛花了大价钱请了四位身怀绝技的刀客和一班职业猎人，一行总共十四五个人。他们进山前拍着胸脯说：“别说是吃人的大虫，就是兴风作浪的老龙王俺们也能剃下它两片逆鳞！”
一天后，只有一个丢了刀的刀客独自回到万象寺，他被吓得说不出话，不过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老方丈瘪着嘴告诉永信：“去请你神光师兄回来吧。”
他眼珠一转，这才想起已经下山月余的神光和无忌师徒二人。
不等他派人去找，听说此事的师徒二人还没办完手头的事情，就急急忙忙赶了回来。无忌也没拿方便铲，直接上了后山。白虎闻到人味儿，寻思又有晚饭送上门，可当它见到无忌后却被吓得转身就跑，无忌一把抓住他的尾巴，将它拽了回来，一巴掌拍碎了白虎的脑袋。
从前冯喜未进入无恼的身体时，这帮小沙弥看趁着神光和无忌不在除障院时欺负无恼为乐，打打骂骂，窝窝囊囊，随便他们欺负撒野，却不曾想，今日却打错了算盘。
他们平时见了“方便和尚”都浑身发抖。如今又惹恼了他，白虎精都能被他一巴掌拍死，何况他们的小脑袋瓜儿了。胆子小的跪地求饶，胆子大的也被吓得大喊大叫，转身便跑。
无忌瞅着几个逃跑的沙弥，闷“哼”了一声，道：“看你们几个泼皮能跑多远！”他右脚一踏地面，铺地的青石板被他一脚踏碎，他随手捡起几块碎渣子，一扬手，扔向了那几个小沙弥。正打在他们的关节上，痛的他们向前跪倒在地。无忌嘿嘿冷笑，走过去将他们拎了起来，一手拎三个，两手一共六个。像拎小鸡一样把他们拎到除障院，“嘭”一声巨响，院门差点没被他撞碎，吓得小沙弥们又一阵哭爹喊娘。
无忌把他们扔到冯喜跟前，气鼓鼓问道：“无恼，这几个欺负你的泼皮腌臜师兄给你抓回来了，师兄今天要非让这帮兔崽子留下点零件不可！你说，是拧他们一条胳膊下来，还是直接揪掉这班杀材的脑袋瓜子？”
这话一出，吓得几个沙弥都哭变了声。
这些天来，冯喜本没把他们放在心上，他们都是十几岁的孩子，正淘气的年纪，又聚在一起，不调皮捣蛋才怪，可几天后，冯喜发现，这几天他们整日躲在墙后使坏，弄得冯喜整日心生不宁，生怕一不小心踩进屎尿坑，也不知哪里会落下转头瓦块砸破头，哪里会飞来牛羊粪包溅一身恶臭。如今各个跪坐在地上抹着悔恨的泪水和大鼻涕，委屈的像一只只善良的小绵羊。
冯喜故作凶相对他们道：“我本来以为你们只是淘气，没曾想你们这几个杀材坏的的冒烟，三番五次欺负我，今天朝我扔砖头大粪，明天就要向我扔刀子火油了，不让你们吃点苦头不长记性！”冯喜撸起袖子对无忌道：“来来来，师兄，就用你的水磨方便铲把他们的脑壳一个个撬开，看里面是不是黑咕隆咚的冒坏水，冒坏水的拧下脑袋扔茅坑喂大蛆，没有坏水的贴上脑壳放走。”
“活菩萨，小祖宗，使不得，使不得啊，若是撬开了脑壳就是放了我们走，我们也不能活了，我们下次不敢了，真不敢了……都是他！”小沙弥手指着身旁半大不大的沙弥道：“不用开我们脑壳，我们都是好和尚，他脑袋里肯定有坏水，都是无慧要我们干的！从前他看小祖宗你不灵光，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就撺掇我们几个欺负你取乐。前几天他对我们说小祖宗你在大雄宝殿上绊了他一个腿绊子，让他出丑，所以他这些日子威逼利诱我们几个向你使坏，那些装屎粪的陷坑都是他拉尿的，那些牛羊屎包也都是他包的，我向佛祖保证，我说的句句属实，如有一点假话来遭刀砍斧劈，不得好死……”
无慧听那小沙弥说完后吓得尿了裤子，瘫坐在地上牙齿打架，哀求道：“不是……不是我……饶命饶……饶命啊，我以后……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冯喜看他们都被吓得不轻，再借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再向他使坏了，也怕杀神一样的无忌吓坏了他们。冯喜点点头，道：“嗯，我看你们认错态度诚恳就饶了你们，若是以后再犯……”
“就把你们这几个杀材推进粪坑喂大蛆！还不滚！”无忌大吼道。
几个沙弥好像鬼门关走了一圈，爬起身来一溜烟就跑出了除障院，口中喊佛的喊佛，叫娘的叫娘，狼狈不堪。
从那以后，万象寺里再没有小沙弥敢向冯喜使坏了。
此时节正值盛夏，天气酷热难当，万象山的树林隔几天就要发一场小山灾，多亏万象寺僧众众多，水利又方便，及时灭了火，才没让山火殃及万象寺。
正午里苍蝇都不敢落在阳光下，稍飞的慢些就烤熟了。
无忌不避酷暑，赤膊在烈阳下挥动斧头，水桶粗的木头被它一劈两半。
“师兄，你不热吗？等天阴凉了再劈吧。”
无忌道：“我偏偏喜欢热天，越热越好，下了铁水我只当洗澡！”
冯喜像死狗一样伏在井沿上，享受从井底浮上来的丝丝清凉。他凝视着水中映出的这张陌生稚嫩的脸，不停的问那倒影：“你是谁？你到底是不是我？我现在究竟是‘无恼’？还是冯喜呢？”却看那影子和他一样迷惑。
晚间，冯喜无精打采的躺在梧桐树下的摇椅上，望着葱茏的枝叶怔怔出神。
一阵凉风吹来，神光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冯喜看神光来了，赶忙站起身道：“师父，您来了。”
神光用脚把摇椅踢到一旁，搬了两块劈柴和冯喜对面坐下。
神光问冯喜：“你有心事？”
冯喜道：“没什么，只是天气炎热有些困顿而已，不如师父教我念些宽心静气的经文，徒儿也礼礼佛，宽慰下心神。”
神光点头道：“嗯，按道理说你现在身在佛门，为师是要给你讲些经典的，不过你知道师父为什么不向你传授佛法吗？”
“这个……徒儿不知，可能是师父您每日操劳没时间吧。”
神光呵呵一笑，对冯喜道：“非也，非也，为师是不想让你变成除障院外那些贼秃一样！”
“他们……”
“如果念佛能普度众生，还要这水磨的铲子干嘛？”他望向门外层层楼阁，道道宝殿，对冯喜道：“这群油滑欺世的杀材！”
冯喜听后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过了好一阵儿，才苦着脸道：“师父……您说的有些道理，不过徒儿觉得也不完全对，世上固然要有向您和无忌师兄这样的高僧去伏魔降妖，给人间清净太平，不过也要有人宣扬善念正法，不是吗？”
神光道：“中土世界刚从大劫难中解脱不到百年，民生乍暖还寒，百姓尚未逃脱苦难，然而你且看这万象寺金光闪闪，富丽堂皇，为何？这里的一砖一瓦皆是百姓的血汗膏脂，百姓们每日土里刨食，酷暑、严寒里苦苦支撑尚不能饱腹，而我等不事生产的僧人摇动唇舌便能头顶金，脚踏银，袈裟上攒珠带玉，禅床上锦绣千层。不吃粗旧粮，不饮清淡汤。只为违心者宽心肠，不为受难人出良方。若是天道还在，定要发一场天火焚了这罪孽之地！”
冯喜不置可否，他自打来到这佛门地，和尚窝，算见识到这个世界僧人的真面目了，他每日在寺里闲逛时果然发现这些僧人表面佛法庄严，私下里酒池肉林，龌龌龊龊，当真侮辱了佛门清净地。所谓“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施而知礼节”，如今民生尚潦倒，这些僧人该以身作则修好自身，再广化缘，多布施，给人们宣扬善法才是正道。
“师父如此说来，佛法于您毫无帮助吗？”
神光摇摇头，道：“也不然，若不是沙门佛法，为师可能早就暴尸荒野，喂了妖兽了。我年轻时北方异族、妖兽尤未绝迹，仍在中土肆虐，我的家乡遭到妖兽的侵害，我一族四十七口只剩我一人在废墟里奄奄一息，也即将成为妖兽口中食。是三个会法术的苦行僧驱走妖兽，将我救下，我本不想苟活于世，幸得他们每日里讲经说法，开导于我，又传我些降妖济世的法术，我才坚持下去。”
他叹一声道：“佛是好佛，法也是妙法，只是无道。佛闭眼，天无道，国无法，已经不能奖功罚罪，使得这帮贼秃倒行逆施毫无顾忌，若是凡为僧者动一贪念遭一天谴，行一恶遭一天雷，你看哪个敢肆意妄为？”
冯喜点点头道：“神仙们就不管人间善恶吗？”
神光仰头颤舌道：“为师也不知，谁又能知道神明是如何裁度善恶呢？”
冯喜也抬起头，看天边残阳如血，远山如画，大地一派清凉寂寞。
无忌蒸了一锅馒头，炖了半锅豆腐，炒了一大碗萝卜干。馒头还没出锅，他也不嫌烫，在热锅里捡两个就咽进了肚子，高兴的哈哈大笑，嘴里叫着美味。
神光看无忌吃的高兴，也哈哈一笑，低头摸了摸冯喜小光头，问他：“徒弟呀，若世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冯喜虽然不熟悉古文，不过这段家喻户晓的《寒山问》还是听说过的，对答道：“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一旁的无忌听完把锅盖扣上，高声喊道：“嘿！怂包，你不知这世人无德，牛皮做脸皮，都会欺软怕硬，要是我就揍他、捶他、打他、拍他，撞他、踹他，打他半死，等他醒过来，你看他还敢不敢放肆！”
神光听完对着无忌哈哈大笑一声：“这才是我的好徒儿！”
冯喜听完暗暗打了个冷颤，心说：“这师徒俩果然不是‘吃素’的，谁要是惹恼了无忌那样的凶僧就自找倒霉吧！”
神光补充道：“除障院既要度心，更要度身，身子痛了，心门才会通透！所以，哪个敢作恶咱们就要教训到他不敢作恶！让好人不受欺负，恶人不敢作恶，岂不美哉？善哉？”
冯喜听后暗暗咋舌，心道：“度身……要是我这力气的人去度还好，要是无忌去度，一巴掌下去半边脸就没了。”
神光又问冯喜：“知道师父为什么给你取法号叫‘无恼’吗？”
“佛云：烦恼轻，智慧长。徒儿猜想，师父是不想让徒儿徒增烦恼、迷惑，造诸恶业，受种种苦。”
神光听在耳中，连连皱眉摆手，道：“非也，非也。”
冯喜惊疑道：“那……那是为什么？”
“因为你脑袋不灵光啊！也就是没有脑子，所以才叫做‘无脑’，方丈知道后说无脑太过直白，为师才将脑子的‘脑’改成了烦恼的‘恼’。”
冯喜听完神光的解释后，哑然一笑竟无言以对，看来做人是要简单些才好，不要把事情想的太深奥。
师徒几人闲聊时不知不觉天色已灰暗，冯喜想起了那个世界同样美丽的黄昏，心生无限感慨。师徒三人进禅堂张灯吃过饭，无忌吃的沟满壕平，自行去打水洗漱。冯喜点燃三支香，插在那鼎粗陋的香炉中，问神光：“师父，您不想知道我的身世吗？”
神光听完楞一下，言辞郑重道：“为师不是不想知道，而是不能知道，从今以后你也莫要和旁人说起你的身世遭遇，万万要记住啊。”
冯喜问他：“为什么，就连您也不想听听吗？”
神光沉吟片刻道：“为师知道你不是从前那个无恼，更知道你本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对于你来说太过凶险，你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才行。”
“师父，那么，我还能回去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