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三月初八,此间来龙去脉,县令时致诚和县丞李坛便都知道了。
听任铮讲完,时致诚满脸堆笑:“任捕头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任铮说:“那这通缉和案卷……”
“通缉我遣人去发,案卷李坛去写。你快回去吧。”
任铮也未多想,作个揖便走了。时致诚看他走了,赶紧和李坛商议:“那帮山贼已经被杀光了,那彭尚的命案推到谁身上啊?”
李坛早是胸有成竹,嘿嘿一笑:“大人,不是还跑了一个吗?”
“你是说?这个陶耀?”
“是啊大人,正好牛角岭附近村里几桩公案全都推到他身上。县里先发个通缉,再报到济南府山东省刑名按察司衙门,让刑名按察司在省里到处通缉。如此一来,万事大吉。非但了却这两桩大案,还把大人辖内悬案一清而空,大人平步青云,可计日而待啊。”
“那好,你速速把案卷写来。我这就报刑名按察司。”
不料此时门外传来一声:“万万不可!”
时致诚和李坛看过去,只见任铮怒气冲冲,从门外闯进来。
原来任铮刚出门便想起按例该给吴平请赏,待要回报,却在门外听见时致诚和李坛密商这种肮脏臜事,气的任铮怒火填胸,破门而入,怒斥道:“陶耀固然罪不容诛,然而亦不能擅加妄罪,栽赃陷害!这大天底下,岂有为一己之私,而使生者蒙冤于公堂,死者抱憾于九泉之道理!县令大人,你也是当今进士出身,怎能行这等人神共愤之事!”
时致诚听得此言,羞愧不已,正不知如何回复,那李坛却当先开口,手指任铮大骂:“你个榆木脑袋!前几任县令都嫌你刚直太过,如不是惜你一身武艺,早把你遣散回乡了!须知你也是个有秩无品的小吏而已!外人看你是捕头,那是县令大人能容你,若不能容你,你连臭虫都不如!你还敢在此咆哮?你真是反了天了!”
“李坛!你也能在这里回话了?你非但贪墨成性,还满头满脑的钻营取巧,费劲心力巴结几任县令,指望他们谁能保你到州府做个八品教谕,现在呢?你不还是个九品县丞?你做过的丑事都扒出来,保能关你个十年大狱!”
“你!你!你!县令大人,快把他赶出去,别让他在这胡说八道!”
“县令大人!为官亦要守天理,绝不可如此行事!”
时致诚一时也失了分寸,不知该如何是好,李坛看见,心中焦急,突然急中生智,冲时致诚大喊一声:“大人!常大人当日所言,你都忘了?!”
时致诚恍然大悟,当日送常思进,常思进对他说后会有期,原来是在暗示他年末考功籍过,必会与他方便,召他入省府受奖。如今连桩命案都破不了,怎么去受奖?
时致诚心中明白,若是不做假案,异日常思进改巡他省,自己升调便遥遥无期。想到这里,时致诚一拍桌子:“够了!本县刚刚到任不久,任铮你就敢咆哮公堂,分明是欺本县心善!今日本县,非要给你及诸小吏一点颜色,以儆效尤!自今日起本县褫夺你捕头之职!你回乡去吧,再敢擅入官衙,先杖二十!”
听到这话,任铮紧闭双眼,长叹一声。取下头上双结黑布幞头,扔掷于地,长拜三下,转身离去。时致诚看了难过,但也无可奈何,只对着李坛挥挥手:“快去办吧。”
此后诸事平顺,转眼便是三月十五。
泰山西南,子时刚过。天上乌云层层遮住圆月,只在云间缝隙透出丝丝微光。地上浓雾重重,伸手不见五指。彭斐裹紧大衣,缩起脖子,在浓雾里紧张地慢慢挪动。
恍惚中,他看见不远处人影叠叠层层,耳边仿佛万千厉鬼低声哀嚎。他心里绷住一根弦,大衣里藏着的手紧紧握住他的剑,一步一顿地往前移动过去。
浓雾里的人影渐渐清晰,彭斐看到,道路两边,每隔数十步,便站着一个人,高矮胖瘦各不相同,都叉手而立,面前的地上放着不同的样什,都冷冷地看着他。彭斐一路走过去,一路看地上摆着的各般东西,有摆着竹简的,有摆着刀剑的,还有摆着各色财宝、古董书画的。
彭斐走不多时,看到路边一个老头,垂着一缕长长的胡子,拄着一根扭曲的怪木根做成的拐,佝偻着腰,深深地低着头,面前放着一卷破损的竹简。他心想,这应该是个好说话的。于是便凑过去,说道:“老人家,这里是鬼市?”
那老头听到这话,慢慢地把头抬起来,彭斐看到,老头的一双眼睛都浑浊不堪,底下挂着个歪曲的鹰钩鼻子,半咧的嘴里是残缺不全的、黑黄的牙齿。那老头也不说话,只慢慢地冲他伸出右手,那右手瘦削如同树皮一般。
彭斐明白了,这是在要钱。于是接着问道:“你要多少?”
老头的右手又慢慢地握紧攥拳,伸出一根手指。
“一两?”
老头摇摇头。
“十两?”
老头也摇摇头。
彭斐倒吸一口冷气,颤抖地问:“不会是一百两吧。”
老头咧开嘴笑了笑,又摇摇头。他极缓慢地张开嘴,对彭斐说:“一文。”那声音仿佛是剃刀在摩擦骨头,让彭斐禁不住地打了个冷战。
彭斐没想到居然只要一文钱,他来鬼市带足了现银和银票,可他没想到这人要的这么少。此时他搜遍全身也没找到一个小小的铜子,他只能陪着笑,拿出一两纹银:“您看,我没一文钱,这一两银子……”
老头嘿嘿笑着,拿起银子揣进怀里,用那嘶哑的嗓子接着说:“没事,我多回答你几个问题。捎带着,再送你点江湖消息。”
“那……这是鬼市吗?”
“小伙子自己来,怕找错路?这就是鬼市。”
“这些站在路边的人,是干什么的?”
“都是各有所需的人。面前摆着竹简、书的,那是江湖上卖消息的。面前摆着刀剑兵器的,那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面前摆着古董字画、奇珍异宝的,那是偷抢坑蒙来的贼赃,来销赃的。”
说到这,老头弯下腰,把他面前的破烂竹简拿起来,冲彭斐晃了晃,嘿嘿笑道:“你看,我这竹简是我年轻的时候卖消息就摆在地上了,现在都烂成这样了,整个鬼市,就属我的门路多,消息准,价钱公道。你算找对人了。”
彭斐接着问:“那……我问你,你知道彭尚吗?”
“前几日被杀掉的谨德武馆掌门嘛,怎么,你是他儿子?”
彭斐大惊:“你怎么知道?!”
老头捋了捋他的胡子,回答:“彭尚在江湖上也算一号人物……”说到这,老人突然冲彭斐神秘一笑,接着说:“他清明暴死横尸城外,大弟子鸠占鹊巢,亲儿子负气出走,不是什么秘密。你小娃娃一个,跑到鬼市来问彭尚,不就是他儿子?”
彭斐赶紧问:“那你知道,是谁杀了他吗?”
老头摇了摇头,说道:“此人行踪隐秘,武功极高。听说,已经练成了什么混元天罡神功,有这种本事,整个江湖都闻所未闻,很多人都想知道他到底是谁。可惜,连我这种人情网络,都不知道他到底何方神圣。你想找他,难啊,难啊。”
彭斐连忙掏出来一份通缉,给老头看:“这个人,你认识吗?”
老头瞥了一眼,不屑地回答:“这图我早看过了。武林虽大,武功能到所谓混元天罡如此顶尖的却也不多,没一个人长这样子。这图怕是官府随便画来,应付差事的。”
彭斐叹了口气,有些伤心地说:“那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帮我找到那个人吗?”
老头沉默了一会,回答说:“办法嘛,也不是没有。”
“什么办法?”
“那日彭尚身边带了几个随从。你能找到他们,问问清楚此人到底什么招式,那些路数,各大门派我一比对,必有结果。”
“那他们在哪?”
“嘿嘿,你想知道?可事先说好,我可只管告诉你他们行踪,你要自己去问。”
“行,你说吧。”
“当天其中一个护卫,姓贾名钟,高七尺半,左手少两个手指,现在应该在济南府最大的妓院醉花楼快活呢。”老头捻着胡须,乐咪咪地说道。
彭斐点了点头,转身要走。
那老头突然伸出一手,抓住彭斐一臂,那细长枯槁的手指却阴狠有力,一下就嵌入彭斐的肉里。彭斐心里一惊,另只手紧握住怀中藏着的剑柄,回头惊恐地看着他。
那老头阴森的看着他,两边嘴角却慢慢上翘,露出歪曲的牙齿:“别急着走啊小伙子,你给了我一两银子,我给你的消息只值七钱,我还欠你三钱的消息呢。”
彭斐心提到嗓子眼上,紧张地问:“什么消息?”
那老头想了一想,说道:“值三钱的消息……嗯……巧了,登州府的泰海门的掌门病重将死,他膝下止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儿,虽是习武,但毕竟是女儿身。过段时间等他病死了,也许也跟你一样阖家家产便宜了外人。这消息也值几钱银子,送你,让你心里好受点。”
彭斐听了心头不快,可也没有办法,只得回应:“哦,好,我知道了,我可以走了吧?”
老头这才松开手,笑眯眯的对他告别:“等你问清楚了,下次鬼市再来找我。不过那时候可要带足银子了。”
彭斐头也不回,转眼便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