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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藏身山下的“邦邦”声没有了。按照往日,此刻噪声应该已经持续了一个钟头,现今却是风平浪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是令人掉以轻心的平静,是令人害怕的平静。一个钟头的悄无声息后突然爆发出一阵轰天巨响,响声在山间回荡久久不逝,原本对邦邦的噪声早就习以为常的鸟类再次受到惊吓,从各个树梢鸟窝中冒出,四下奔走逃亡。
部分工人在这里生活几十年,却从不知晓藏身山上有这么多鸟类。今天工作组开始打隧道,刚才的巨大声响正是他们实施爆破造成的,相比之下平日里的噪声见着软绵绵的,像个苍老的老头子一样苍老无力,也难怪鸟兽会因此受到惊吓。
爆破之后工人们开始清理碎石,石块大小各异,能利用的利用不能利用的搬走。倘若之前干的工作还带一点技术性那现在所做的工作则完全是体力活了,工程队的大部分农村人仿佛在此刻才真正派上用场,他们由装点门面的配菜变成合人胃口的主菜自然也是高兴的,搬运大石头时常常是多人组队,一齐喊口号一起发力。
工程队有序而迅速的展开工作,很奇怪极少接受教育的农民无师自通般懂得“人心齐泰山移”的道理,或许是实践出真知,抑或许生活才是最好的老师,我们无一例外的穷尽一生从他那里学得许多受用的道理。
林三成无精打采的望着窗外,他经常这样,注意力放在哪里都好就是不愿放在讲台,放在黑板上。先生正在上数学课,不仅仅是这一节课,今天一天都是数学课,毕竟先生只有一位,要同时身兼多个科目的老师,这节上语文下一节数学的话实在太过麻烦,毕竟教室不会换,同学不会换,老师也不会换,与其一堂课结束后弯腰在讲台下拿出另一本书干脆古现代教育方式相结合,一天上同一个科目。
上午的课已让三成补足了瞌睡,致使下午的课变得异常难熬,想睡睡不着,实在合不上眼。坐在三成前面的是小虎,脑袋歪来倒去的分明打着瞌睡,三成没有想举报他以报上次自己被举报之仇,他更多的是羡慕,羡慕小虎还有觉可睡。
小虎比三成略高,但身形俨然是比三成胖上许多,坐在前面也足够遮挡后方视线了,不过三成对此毫不在意,偶尔扭身,发现黑板已被既熟悉又陌生的符号侵占了大半,剩下的一小部分也正逐渐被吞食。三成赶紧移开视线,对他而言那些数字比文字的杀伤力还大,先生说着他听得懂的中文,一旦写出来便不懂了。当然,究其原因应该是三成从未好好听过一堂课的缘故。
今天下午他一直心不在焉的,坐在座位上总感觉难受,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当他把视线移开课本和黑板,移到窗外,耳边总能想起爷爷的话:好好读书!正出神的三成总被这句话给吓回来,这话好像魔咒一般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在多次的对抗后三成终于败下阵来,这魔咒也终于得以发挥本来的效益,学堂一节课时长四十分钟,每隔三分钟他必会迫于精神压力,心虚的扭身看一眼黑板。一堂课下来竟被他刷新了一个记录,看黑板次数最多的记录,在积少成多中,也成了听讲时长最长的记录。
这是三成首例被迫听讲而又不得不屈从的情况。在下课钟声敲响的同时他的精神也得到了解放,隐约听见先生留了一道数学题让大家思考,这话虽入三成耳未入三成心,他已经完全沉浸在精神解放的舒爽中。这种舒爽极为难得,所以他分外珍惜,得到后沉浸其中,难以自拔,直至上课的钟声再度敲响。这是今天下午的最后一堂课,上完这堂课就该放学了,想到要放学三成忽然心慌起来,是在担心会被留堂吗?几乎每天都会被留堂有什么好担心的?三成的位置紧靠窗户,这使他得以与阳光亲密接触,多次接触后他对阳光产生浓厚兴趣,开始去观察它的运动轨迹,观察它由窗外到窗台到窗内,然后再到窗外,只要天气晴朗,他们必会相逢。
古代人发明日晷,以阳光运动轨迹计算时间,自此时间不再偷偷溜走而是明目张胆的负气出走,负的是那些不懂得珍惜它的人的气。事实上这个说法是片面的,因为三成很珍惜它,双眼微闭,细细感受,感受停留在他脸上的阳光,感受那光中的余温,感受它的点滴流逝。
当那最后一缕阳光不做停留的时候,三成猛然睁开双眼,他伸手去抓,用力去攥,想留住那缕微弱的光芒,可是抓不到,攥不住,明明已经握在手心里却浮现在手背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缕光从窗台上退去,无奈和悔恨充斥着内心。
“林三成,”先生忽然点出名字:“你来做这道题。”
三成有点意外,坐在前桌的小虎嗤嗤的憋笑。他被抽中的次数很少,但也不是第一次,他从容不迫的走上讲台,从粉笔盒中取出一支粉笔,转身开始审题,看了半分钟左右终于选择放弃:“老师,这道题我不会。”
台下一阵哄笑。
先生讲:“我看你最近上课来的挺早的,怎么这么基础的都不会?”
林三成没有说话,没什么好说的,他总不能说自己来的早是因为爷爷要早起上工。一想到爷爷那句经常叮嘱他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好好读书。这简单的四个字犹如当头棒喝,让人头晕目眩,耳鸣不断,这些感受之外他还有另一份独特的感受,羞愧,懊恼,责任,惴惴不安。三成是一个简单而普通的人,简单到不能再简单,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他从没有如此复杂,从没有。
先生看着三成无声的叹口气:“下去吧。”
语气很轻,没有责怪的意思,当然绝不可能是表扬,那说这话的人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呢?先生有了先生的高深之处,令人捉摸不透。
回到座位的林三成忘记了听讲,按说有不懂的题老师在讲解的时候应该格外专心听才是,但是他却忘了,在有人提醒的情况下潜意识会反抗,在无人提醒的情况下潜意识会遗忘,这在正常不过。忘记听讲的三成开始神游,相对而言,与发呆无异,人在发呆的时候容易忘记很多事与物,也包括时间——机器大概只有两种状态,一个是出错,一个是准确无误——这次是后者,下课铃声在五点钟准时敲响。
对一直半听半出神的同学来说,听到下课铃响,算是宣告解放了,这种喜悦如同整日被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小黑屋里终于得以重见天日,值得注意的是令人喜悦的不是见到太阳而是重获自由。遗憾的是三成没有享受到这种喜悦,他全程属于神游状态,钟声将他的意识拉回来后他的第一反应是:怎么了?第二反应才是下课了,因为他早已忘却自己是在课堂。
虽说三成没有做出那道数学题,先生终究还是没让他留堂,说不清是网开一面,还是认为无可救药已然放弃。三成对此有些许庆幸,他觉得这是好事,猜测是先生忘记留堂一事,为了防止先生中途记起,折回让他留堂,三成一下课便提着书包一溜烟逃走。在回去的路上,他为自己的机智满心窃喜,毕竟年龄尚小,在忧愁烦闷和喜悦振奋中两者只隔一线,极易切换,所以忽晴忽雨,阴晴不定。只有心思单纯才能如此,单纯不是幼稚,单纯是简单,是既有所求也别无所求,是值得宝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