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会遮盖一切的罪孽。
所以,罪孽才会在夜中翻腾。
那么,这份罪孽是否是,被夜所允予的呢?
“我不知道。”少女摇着头:“那是诗人才需要去想的。”
——我们不是诗人。
也不是大人。
她身边的男孩看着地上的蚂蚁,止不住的将手放进内衫中,蹂躏般的摩挲着那柄染血的木刀。
“我们是死人。”
少女发出了嗤嗤的笑容:“真形象。”
沉寂了一小会儿之后,少女低声问道:“逃出去之后该怎么办?”
少年抬起头来看了看少女的眼睛,然后继续低下头去看蚂蚁:“带上盘缠,我们去城里。”
“城里要银子才能活命,银子就是命,去了那儿,咱们还是死人。”
少年没想到这点。
他的神色有点失落,但是他低着头,没人看得出来。
于是他咬着指甲,又想出了一个法子。
“我们走的时候,把猎户家的弓偷了,去山里头打猎吃。”
少女的双手微微捏紧:“打猎没那么好学,猎户家的儿子,猎了十二年,还是一个不注意被猪打死了,肚子上一个血窟窿,血流了一地,死的那叫一个凄惨。”
“那我们还可以……”
“不要!”
少年的话突然被少女略显激动的打断了。
在少年的话说出来之前,少女就仿佛已经知道他要说出什么了。
两人沉默下来。
“对不起……”
“不,该说对不住的应该是我。”少年摇了摇头:“我们是为了变成人才逃出去的,如果出去之后又变成了鬼,那就没意义了。”
“……”
“……”
“差不多可以了吧?”
“再等等,等他睡熟了,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等待也是一种战斗。
它不亚于寒冷。
春雨洗涤着街道。
顺着屋檐流淌而下。
些许的雨花飞溅,在蓑衣上汇聚,滴落。
但是不美。
因为天是黑的。
雨就是黑水。
在泥泞的街上汇聚成了暗流。
丑陋又肮脏。
还有熟悉的恶臭。
——或许正是因为雨水和夜风带来的清新,才能够让他们已经麻木的鼻腔嗅到早已麻木的恶臭。
这样的话,还不如不下这场雨。因为,这个恶臭,某种意义上,是这阵清新的风带来的吧?
或许有人心里期盼着这阵风快些停下,再度让自己的鼻腔麻痹起来。
“雨比雪更冷。”
少女用手揉着自己裸露在外的小脚丫。
草鞋对她而言已经是不必要的了。
没人觉得她的脚能挨地。
所以她光着脚。
——这很羞耻。
也很痛苦。
前些日子,冻到出了黑疮,但她运气好,一只早来的麻雀冻死在了窗外。
少年眼尖,瞒着家人,摸下了那只死雀。
背着别人,跟少女二人,烤了那只麻雀。
她觉得,那个味道,或许能够铭记一生。
在烤之前,少年磕碎了雀脑,把脑髓抹在了少女的黑疮上。
当时她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处。
后来证明用处大的超乎想象。
所以她发现了黑暗中的目光之后,即便腿脚不便,也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
运气好的是,没有牵扯到小腿上的伤口。
她想。
其实那个时候没有抹雀脑的话,这个时候或许自己也就不会在意那么多了。
少年看着少女,犹豫了一下。
她能够感受到少年的迟疑。
他爬了过来,在蓑衣上擦了擦手。
然后捂在了少女的脚上。
两个大拇指交错在一起的小脚丫瞬间变得紧绷起来。
少年的手很凉,因为即便擦拭过了,依然很湿,所以很凉。
“忍一忍。”
他说。
“好的。”
她闭眼。
因为天黑,所以她希望少年看不见自己。
……
……
少年判断不了。
并非是所有人都会在熄灭了那盏破油灯之后就会睡觉的。
即便他们是最富有的村长家也未必。
因为村长是一个很抠门的人。
这小小的抠门,在这个时期,足以被他人的幸运扭曲成丑陋的嫉恨。
村长分外的嫉妒阴阳脸。
阴阳脸从以前起,就一直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好似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所以其实大多数人都看不太起他。
现在却不得不要去看着他,所以这让许多人都很别扭。
村长只想着永远不要在去看他那张丑脸。
大多数人也是。
所以他总是村长。
村长家有一匹马。
一匹老马,很瘦。
但总有人幻想着骑着这匹马,逃离这个地狱。
或许可以来到一个桃园之中,酒池肉林,夜夜笙歌。
所以没人会去杀它。
但也没人偷的走它。
“我们回去。”
少年压着声音说道。
少女看着他。
“我们只能跑一次。”
少年说道。
少女低垂下眼睫。
“我已经受不了这里了。”
泥泞的小脚丫微微展开指头,让凉飕飕的风掠过指缝。
因为那就像是依附在脚丫上的淤泥一般浑浊恶臭而又带着令人恶寒的滑腻与冰冷。
“我也是。”
少年慰到,就与有钱人耐不住穷苦生活一般,一旦有了渴望,就愈发的不能忍受与渴望相背甚远的残酷现实。
少女无声的摇了摇头。
少年没懂,因为少年看着天上的麻雀,但少女却看着地上的泥巴。
因为泥巴裹着脚,一开始确实很难受,但是时间长了,就会觉得舒服温暖起来了。
有些东西跟淤泥不同,它不能变的舒服。
但是有一点他没说错。
——“下雨了,火灭了。”
所谓的雨或许真的是净化。
它将名为罪孽的火浇灭于襁褓之中。
但是它浇不灭盛炎。
自古以来,一为始,三为生,五为兴,七为盛,九为极。
炎无需极,因为极便是衰。
炎需要盛,因为盛为不熄。
因此——“此剑名为七炎剑。”
他高举着几乎贯穿天庭地府的炎柱,平静的面容在火星的飘摇下显得有些违和。
他与前些日子有着显著的差距。
雨打湿不了他了。
因为现在的道袍由火焰组成。
火焰是白色的,极少数的地方有着青蓝色的点缀。
一如他一直以来的道袍一般。
但是从竖起的衣领、宽大的衣袖和随风飘摇的衣摆处,向后飘散的点点火星,却诉说着此衣非人造之物的事实。
他走过的大地宛如旱魃过境那样干竭。
土地已经不存在裂隙,一落脚竟宛如流沙泥沼般松软。
干竭到了近乎于湿润的地步。
因为踏过的脚印在发着微光,在凝固与否中微微的流淌。
人是无法生存的。
所以他被称之为妖。
这不是他想要的。
于是他学会了控制自己的火焰。
将火焰凝结为了道袍。
将盛炎,化作了长剑。
当第一个人从他的火焰中过而不亡,他的邪恶深入人心。
但是当十,百,千,万的人被他的火焰缭过脸颊,他愕然发现自己已然变成了上仙大人。
香火的青烟缭绕在他的身傍,他摇了摇头,像是年轻人嗅到了烟味一般嫌恶的驱散了他们。
“真难闻。”
那确实很难闻。
因为火焰并没有断罪的力量。
却被他们硬说成了有。
于是少年觉得,有可能真的有。
因为雨都浇不灭的炎,或许真就是断罪的圣炎。
那么这些罪,蒸发出的气,自然恶臭难耐。
因为人,生来为恶。
杀人,便是断罪。
这明明不是他决定的。
他从未给这炎赋予性质。
“这不是仙。”
他痛苦的说道。
仙人不应该挣扎在凡人的悲苦之中。
赫拉克勒斯尚且只需要抗住一段时间的天空,但他却要向阿特拉斯那样整天背负着随时会坠落在地面的七炎。
“我知道你帮不了我,只是我自己太蠢了。”
喘息着,他的神情比起前几天看上去萎靡了许多。
明明衣着比任何时候都要华贵飘逸,举手投足散发出的名为‘灾厄’的力量让他比任何时候都像是那行走在地面上的上仙。
他的神情却宛如深陷泥潭中的人一般痛苦。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大师与水杯,名为放下的故事。
然后他自己嗤笑了起来。
带着疲累的笑容。
“这个东西放下了,你也就被一起砸死了。”
所以说,把它放下,然后飒然一笑,我就升仙了?是啊,连凡人都不在乎了,能不升仙吗?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这么做。
不过他不经意间在一望无际的干燥荒野中扫到了一个无名的石碑。
在那快要被淹没在逐渐化为流体的地表,恍然间觉得此地似乎有点眼熟。
略显眼熟的环境中那略显眼熟的石碑让他想起了略显眼熟的,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那点微不足道的事情让他放弃了那个微不足道的念头。
然后他踏着宛如犯人一样沉重的脚步,在略微融化的地表,一步一个脚印,艰难的前走去。
区区这点重量而已,还没那个女孩怀中的孩子重。
他的眼神没有因此变的坚定锐利,他的面容和步伐一如既往的疲累。
但是,他那被炽热的火焰烘烤干竭的内心,仿佛被注入了一碗清泉。
虽然完全无法滋润那颗干竭的内心。
确是实实在在的有那么一丝细微细腻的泉水,滋润着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