碌田镇小学很小,只有不到一百个学生。
校园中间五间大平房是教室,紧挨校门口的一溜小平房是教员办公室。校园环境也不错。假山、金鱼池、小花园、操场一应俱全
由于战斗需要,学校临时充做战地医院。教室成为手术室和病房,教员办公室成了医护人员休息室,一些思想进步不愿回家的教职工,主动留下来做了救护队的志愿者。
午后的校园里,荫凉遍地,蝉鸣声声,树荫下花丛中,一些轻伤员坐在地上下五子棋,有的依着山石在小憩,是大战之后难得的安逸。
手术室里,一盏大汽灯明晃晃地亮着,一台手术刚刚做完,伤员被推进观察室,杜心舟、陶云晏和几个军医护士疲惫地走出来,没来得及换下的手术衣上还残留着斑斑血迹。
由于一直在室内操作,咋一出来,很不适应外面强烈的阳光,杜心舟下意识地眯起双眼,打了个哈欠。
陶云晏看看杜心舟,说道:
“杜心舟,你去休息一下,不能硬撑了。”
“陶队,我没事的,出来呼吸点新鲜空气就好了。”
杜心舟这样说着,其实她有些头晕,从上午到现在,作为主刀医生的助手,她已经连续做了三台手术,体力精力均已透支。
“别逞强,叫你休息就去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啦!”
陶云晏刻板的语调中带着关心。
“是!那我去学校门口散散步。”
杜心舟只好遵命,向学校门口走去。
陶云晏对身边的两位军医抬抬手,说道:
“我们去病房看看,”
两位军医随他走向病房,几个护士紧跟其后。
杜心舟记得学校门口有一片荷塘,那一朵朵粉嫩的荷花,在这战乱时节,依然毫不畏惧地盛开,犹如人间洁白无暇的玉石,在池塘中亭亭而立,让她流连忘返,百看不倦。
“医官!医官在哪里?”
杜心舟刚走到大门口,就看见十来个农协自卫军抬着几副担架急匆匆奔过来,后面还跟着十几个革命军士兵,看样子走了很远的路,他们的上半身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医官,快救人啊!”
一干人抬着担架疾步走过来。杜心舟发现,其中一个伤兵腿断了,实在受不住,发出一阵阵刺耳的令人心碎的呻吟声。
杜心舟心里一阵颤栗。她怜惜地看着伤员血肉模糊的腿,鲜红的肉往外翻着,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头。
战斗打响后,救护队接受第一批伤员时,杜心舟几乎不敢直视那些伤况,过去只是在教科书图片中见过的各种刀伤枪伤,如今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令她心惊心慌心疼,眼泪哗哗直淌,被陶云晏一顿训斥:
“这是残酷的战场,不是结业演练,收起你们女孩子的大惊小怪,以后你们会习惯的。现在需要的是胆子大,心肠硬,敢动手,用你们学到的技术挽救弟兄们的生命!”
做过两回手术后,杜心舟再也没哭过鼻子。
现在,面对断腿的士兵,杜心舟安慰几句后,立刻引导担架直接去了手术室。那里,有接替他们的医生和护士继续手术。
等她重新回到院子里时,就看见了四处转悠的马萧。
“同志,你找谁?”
由于马萧戴着一个大斗笠,杜心舟第一眼没有认出是谁。
“我找一个叫韦革命的护士小姐。”
马萧发现有人关注他,急忙回答。
“我们这里只有护士同志,没有护士小姐。”
杜心舟觉得这个人虽然身穿军装,却像一个老学究,就故意调侃他。
马萧却忽然听得声音很熟,惊喜中,他摘下了斗笠:
“恕我冒昧,你是不是杜心舟同志?”
杜心舟也认出来了,她瞅一眼马萧胸前的照相机。“马萧马副官,您是来采访,还是来要求完璧归赵的?”
那马萧也不示弱,脱口道:
“两者兼而有之。”
“哈哈哈,真不害臊!”
杜心舟大笑,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圆润雪白的脸。
杜心舟把马萧领到第二病房前,自己独自进去。
这里,医生正在查房,一个腹部做过手术的重伤员身边围了五六个人,有男有女,有的穿着军服,有的穿着白大褂,都用亲切的目光看着床上的人,就像看着一位远行归来的亲人。
“恢复得不错,老弟,你真棒!”
声音是从一个戴眼镜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嘴里发出的。“你的生命真是太顽强了。”转头对护士道:“给他来点水。”
一位身穿护士服的女孩微笑着,拿着一只搪瓷杯,从充当床头柜的课桌上的暖瓶里到了半杯水,凑到伤员那干枯的嘴唇边。伤员一口气把水喝完了,脸上呈现出十分的满足神情,仿佛喝得是甘泉佳酿。
杜心舟走过去扯一下那个护士的衣袖,又对戴眼镜的白大褂男人说:“陶队,外面有人找小韦。”
陶云晏点头,示意可以出去。
杜心舟拉起韦革命就走,把她推到马萧面前。
“小韦,你看看谁来了?”
韦革命惊喜地张开双手,作拥抱状:
“马副官,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是讨账的风。”
马萧后退一步,戒备地说。
韦革命眯起一双丹凤眼,因为个子矮,掂起脚尖望着马萧
“讨账?我欠你什么啦?”
“当然欠我的,《雪莱诗集》不知道被你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马萧担忧地是有原因的,他的书是从来不外借。如果有人喜欢,他宁肯再买一本送人,也不愿意把自己的藏书借人看,韦革命是第一个,这令他耿耿于怀。
“谁糟蹋你的书了?我还没看完呢!”
韦革命十分的生气,她觉得这般急切地讨要一本书,还自以为是冤枉别人的男人,也太不大气了!
“喂,拜托,那是我自己的书,花钱从书店买来的,我也还没看完呢!”
看着两个人相互怄气的样子,杜心舟觉得该当和事佬了,于是就用胳膊肘碰碰韦革命。
“小韦,人家马副官大老远跑来,还是牺牲休息时间,不容易啊!你也知道的,在团长身边工作,不能有半点马虎,你就心疼一下,把书还了吧!”
韦革命抿嘴一笑,转身跑走了。
不一会儿,韦革命回来,手里捧着一个油纸包。掀开一层油纸,又掀开一层绸布,露出那本《雪莱诗集》。书被保存得平展、干净,挺括,书角没有一丝半毫卷边,足见阅读者的喜爱与珍惜。
马萧接过书,明显看出他被感动了。用手抚摸着书皮:“真抱歉,韦同志,我不知道你对书这样爱惜。”
“怕给你弄脏弄坏,我手抄了一部分。没有大块时间呀!不过,总算抄下了《致云雀》和《世间的流浪者》等几首最喜欢的诗。给你看看啰-----”
韦革命又从布包里拿出一个硬皮的日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很多诗句,自来水笔写出的字,娟秀、工整、一丝不苟。
马萧又是一阵感动,沉吟一下说到:“韦同志,你也别抄了,我还有另一个版本的,这一本,就送给你吧!”
“哇,真的吗?”韦革命眼里莹莹闪光,扬起一张迷妹脸痴望着马萧。
“当然真的。”马萧立刻双手捧书递到韦革命面前。
韦革命激动地在护士服擦擦手,接了过来。
“那我就收下了啊,你千万别后悔哟!”
三个人边聊边来到院子里,马萧支起三脚架,为杜心舟和韦革命拍了几张照片。
“小韦啊,我有个想法-----”
经过这一番交流,马萧开始对韦革命开始改称小韦了。
“你知道的。我虽然是副官,但我是把自己当做战地记者使用的。可是战斗瞬息万变,我在前线很忙,写的那些文字生怕丢失。我看你是个细心人,字体又好,我想把我的战地日记托你来保管。好吗?”
韦革命既惊讶又惶恐,连连摆手:
“这个恐怕不行,责任太重我怕担当不起呀!-----”
“你能行的,我相信你!”
马萧再次庄重地说。
韦革命捂着腮帮子,仿佛在牙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好,我接受任务!”
“以后,我写好一部分,就送到你这里来保管。当然,如果你有空闲,可以再誊写一份,这样更保险。多少年以后,等到我们老了,回忆往事的时候,想不起细节,就可以看看这些文字,我们的后代如果有幸看到,也会了解他们的父母曾经没有辜负青春年华和时代赋予的重任!”
马萧以诗人般的激情说着,他的目光透过近视眼镜,凝望着辽阔的天空,仿佛远方那和平幸福的新一代正款款走来。
韦革命被深深感染了,内心也是激情汹涌,她爱慕地看着这位北平来的才子,爽快地回答:
“马副官,谢谢你的信任,我一定不辜负你的重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