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庙内,姜谛双眼赤红,青衣圣人冷眼相看。
“先前在荨荇村,那位唤作张宝的村民欺辱你娘,你可以心狠手辣杀了他,现在我让你杀这位少女,你却仿佛一头被激怒的猛虎,追究根底,你与这位少女无冤无仇。”青衣圣人冷冰冰道。
姜谛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少年低着头,一言不发。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姜谛会对仇人挫骨扬灰,可少年不是那种没事找事,滥杀无辜之人。
青衣圣人面无表情道:“总有那么一天,要么是某一个人,要么是外面世界的法则,会逼着你将手中剑朝向无辜之人,这个无辜之人可能是一位温柔美好的少女,可能是一个有着灿烂笑容的稚童,可能是一位慈祥和蔼的老人,亦有可能会是你身边亲近之人。”
“我由衷希望,那一天的你,会有这一天的决心。”
青衣圣人拉开古庙两扇红漆斑驳的大门,寒风呜咽,刺骨阴冷,“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寒风吹的男人一袭青衣飘舞,他背负双手,声音冷淡道:“这位少女叫什么,我不知道,她乃黄粱镇彩星楼一位红倌儿,以自己的身子,去取悦那些来自神州的旅行者。”
“每一位旅行者进入这个世界,必须得缴纳一袋香火钱,香火钱对凡人无用,可对山上炼气士来说,大有裨益,一枚香火钱,足以换取黄金百两;进入黄粱界的代价是巨大的,可外面那些王公贵族,还是挤破头颅想要进来,黄金对他们来说不过一堆色彩鲜艳些的石头而已,获取精神层面的愉悦才是他们所追求的。”
“那些豪阀公子们,在这里无恶不作,岛上人在他们眼中,不过软泥而已,任由揉捏,无法反抗;这位少女,用自己的身体取悦过太多太多旅行者,可有的人,总觉得不够兴致,这位少女,曾被几位纨绔子弟,折磨过很长很长时间。”
“地狱般的绝望,犹如狂风骤雨般的情绪碰撞,让这位少女得以觉醒,她想要驾驭小船,逃离这个世界。”
姜谛看着少女犹有稚色的小脸,她只有十五六岁,在那个世界,这样年纪的少女,本该享受着世间所有美好,可在这个世界,她却在地狱中痛苦挣扎。
“她是不是很可怜?”青衣圣人扭头看向姜谛。
姜谛狭长双眸死死盯着青衣圣人,声音沙哑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不是你毕生信念吗?你为儒教圣人,本应教育世人,为人间带去阳春,可你面对不公、悲惨,只是冷眼相看。”
青衣圣人与姜谛对视,男人突然撤走了目光,“这个故事很凄惨,可你想不想听听这位少女,活着时候的故事?”
“我记得很清楚,这位少女生前是大户人家千金,她娇蛮跋扈,喜好养狗,在被帝丘律法处死之前,她让她的狗,活生生咬死了十一位无辜侍女,那些侍女的尸体,全都入了恶狗之口,尸骨无存。”
青衣圣人这番话,惊的姜谛四肢僵冷,通体彻寒!
“还有你那位荨荇村玩伴李健,他生前没有什么身份,不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少爷,可他小时候,却因为好奇,将一位孕妇从楼梯上推下,一尸两命。”
“如果李姓少年为帝丘百姓,依照帝丘律法,他只用坐几年牢就可出狱,可他偏偏生在了北境,北境律法,让少年被凌迟处死,这起案件,曾轰动神州,世人都在抨击北境律法残酷冷血,可无人去缅怀那位死去的孕妇与她腹中尚未出生的婴儿。”
姜谛的一双漆黑瞳孔,在眼眶中轻轻颤动着,那个憨厚老实的少年,竟曾犯下如此大罪。
青衣圣人长叹一口气,“还有你那位失踪快十年的爹,他生前乃为恶一方的山贼,死在他刀下的无辜之人,足有上百个,有年逾古稀的老妪老翁,有正值壮年的男人,有十几岁的少年少女,有七八岁的稚童,也有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青衣圣人转身看向姜谛,少年低着头,身子剧烈颤抖,他在压抑,不让情绪爆发。
青衣圣人上前几步,来到姜谛面前,“想不想听听你娘生前的故事?”
“不要,”姜谛一把抓住青衣圣人的手,嘶哑的声音中透着一抹哀求,“求你了,不要说。”
青衣圣人握住少年发颤的手,沉声道:“三教教主命人拘役了这些亡灵,你片面以为三位陆地神仙都不是什么好人,这世上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一小撮人制定了法则,法则造就了各种各样的人。”
“有的法则规定,杀人不犯法,有的法则规定,杀人偿命,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人,可能会很疼爱他的娘子与孩子,一个慈眉善目的书生,手上却可能沾染了太多人的血。”
青衣圣人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少年头发,“孩子,你不用做厚德载物的君子,也不要做人面兽心的小人,不要舍己为人,也不要阴险狡诈,问心无愧,足矣。”
少年抬头,面色苍白,“先生,如果一个人犯了罪,我为了惩罚他,日日夜夜,无时无刻,无休无止去折磨他,那么我和他,又有什么区别?”
姜谛的话,让青衣圣人愣了愣神,男人思量了一会,柔声道:“孩子,好好活着,但不能为了活着变作恶魔,这世间,还有许多东西比活下去更重要。”
还有什么能比活着更有意义的?姜谛坚信,肯定有,但现在他还未遇见。
站起身子,姜谛抱着少女,来到那团幽青色的火焰前,这一次,少年没有犹豫,将少女扔进火焰中。
火焰熊熊燃烧,火中传来凄厉尖叫声,刺穿耳膜,但姜谛内心一片安宁,不在恐惧。
这位少女生前害死十一位无辜侍女,死后亡灵被囚禁在这个世界,遭受了惨无人道的漫长折磨。
姜谛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如果换成江无静,道人会作何选择?
火焰将姜谛的脸渲染的若隐若现,忽明忽暗,少年的心渐渐纠结。
青衣圣人来到姜谛身边,男人拍了拍少年肩膀,“孩子,我今天告知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沉陷人性,人性太难捉摸,你无须做浮在天上、虚无缥缈的云,也别做阴暗中的鬼祟鼠虫。”
“行走天地间,堂堂正正,有光的时候,微笑着沐浴,有雨的时候,别急着向前,在檐下躲一躲,静等光来。”
……
回到黄粱镇的时候,天已蒙蒙亮,祝家小院瓦屋内,少年蹲在木床边,轻轻握住舒窈右手,贴在自己脸颊,“娘,我知道往后的路该怎么走了,我不做君子,也不做小人,我只做姜谛。”
走出瓦屋,一夜未睡的姜谛竟也不觉得困,少年紧了紧衣襟,推开小院门,向着溅星河畔小跑而去。
是非对错,善恶黑白,还有那些玄之又玄的大道理,姜谛真的听够了,佛教那么多真佛,儒教那么多圣人,道教那么多天尊,这个世界真正太平了吗?
少年人想这些做什么?家国情怀,山河社稷,这些重担都往后放一放,少年人的清亮双眼,就应盛满杏花如雨、梨花似云的美好景色。
……
之后几天时间,姜谛白天在白衣道人那里练拳,晚上就去风雪庙见青衣圣人。
青衣圣人不在逼着姜谛做他弟子,只是拿出不少儒教典籍,一句一句给少年讲解其中真意。
其中一句关于‘君子不救’的解析,让姜谛受益良多。
在那个世界,就有许多人,看到有人掉江,不顾自己的危险,第一时间去救人,可结果自己不会游泳,人没救上来,还多搭了一条命。
青衣圣人说,古道热肠不是坏事,可救人得量力而行,如果不能确保自己安全,绝不要盲目出手。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腊八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