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黄粱镇西街祝家小院,早起的姜谛走出瓦屋,神色忽地一怔。
院门被打开,一身衣裳被浆洗到发白的舒窈安安静静看着远方,仿佛在等一位不归人。
“娘,等谁呢?天气这么冷,回屋吧。”姜谛来到舒窈身边,轻轻握住妇人冰凉的手。
这段时间,秦耀灵与老秦吃喝都在祝家,顿顿有肉的殷实日子,让舒窈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她的精气神很健康,可妇人还是嗜睡,每天起得很迟,睡的很早。
舒窈反手握住姜谛的手,冲着少年温柔一笑,“安儿,娘也不知道究竟在等谁,只是觉得,有个人……好像回来了,好像回来过。”
“娘,回去吧。”清晨的寒风,吹乱舒窈发丝,看着妇人轻颤的单薄身子,姜谛心疼极了。
舒窈摸了摸姜谛脸颊,将腰间荷包解了下来,塞到少年手里,“安儿,娘给你买了不少糖果,一天三颗,记得吃。”
接过荷包,姜谛乖巧点头,扶着舒窈进屋后,少年马不停蹄向着溅星河畔的篱笆院赶去。
出了黄粱镇后,姜谛边走边将荷包打开,从里面取出舒窈贴身手帕。
少年将手帕一角一角掀开,里面有二十多粒糖果,和那个世界的冰糖差不多,不过味道没冰糖那么重。
神州天的糖果贵不贵姜谛不知道,可黄粱镇的糖果着实不便宜,就这么二十几粒,差不多得一百多枚铜钱。
之前在荨荇村的时候,舒窈就曾买过十几粒糖果,每天晚上都会让姜谛吃上一颗。
之前的糖果,加上现在的,至少得三百枚铜钱,妇人的积蓄估计得用去一小半。
这些年来,舒窈没事就会帮别人浣衣,晚上还会抽时间刺绣一些手帕、荷包之类的小物件,除去平日里必要花销,妇人真没攒下多少银两。
这就奇怪了,三年不给自己换一身新衣裳的妇人,为何会慷慨到给姜谛买糖果?
少年捏起一粒糖果放进嘴里,甜到心坎。
……
天色大亮,姜谛来到溅星河畔的篱笆院中。
“过来。”白衣道人的声音从后院传了过来。
姜谛穿过正堂,后院河畔,江无静背对少年,盘膝而坐。
姜谛来到道人身边,双手插进衣袖中,自然而然蹲了下去。
看着道人双手捧着的那根骨头,姜谛狐疑道:“道长,大清早的,你这是闹哪样?”
江无静双手轻轻摩挲着骨头,神色间有着一抹淡淡哀伤,“我思量了一整夜,有些事,你非得明白才可。”
“什么事?”姜谛皱眉。
“知道这根骨头的来历吗?”白衣道人问了一句。
姜谛翻翻白眼,“我怎么知道?”
江无静长叹一口气,“这座岛屿,乃那头朱雀之尸,也甭管是先天神灵,还是普普通通的黎民百姓,想要行走天地间,三样东西必不可少;一为精气神,二为骨,因为骨生血,三为血,因为血养身。”
“朱雀的精气神随着死亡,早已灰飞烟灭,可身为先天神灵,它的尸骨,万劫不朽。”
姜谛惊愕道:“道长,莫非这根骨头……”
江无静点点头,“这根骨头,乃朱雀留存人间唯二的东西,它代表着不详,本身亦有焚烧森罗万象的威力,连三教教主都不愿触碰。”
“道长,为何你可以碰?”姜谛古怪道。
白衣道人凄苦一笑,“因为一个人,献祭了自己的灵魂,将这根骨头的凶戾煞气全部消磨干净。”
……
一个时辰后,方寸岛一隅,崇山峻岭间,江无静带着姜谛向吞雀山走去。
行走林间的姜谛手中紧紧捏着一封信,这封信,来自那个男人,来自父亲。
一盏茶功夫后,江无静指着巍峨大山下黑漆漆的洞口,沉声道:“这个小世界,总有被大世界察觉那一天,为了让儿子早日逃离囚笼,那个男人不分昼夜,用了十年,挖到朱雀之骨。”
指了指山下那条溅星河支流,白衣道人声线沙哑道:“那个男人在河畔建了一间茅屋,平日里困乏的时候会去休息一会,他最后的东西,都留在那里了。”
道人拍了拍姜谛肩膀,转身远去。
姜谛深吸一口气,向着洞口走去,洞内什么都看不清,气息阴冷刺骨,那个男人,夜以继日,在这里挖了十年,三千六百多天。
河畔,有一间孤零零的茅屋,姜谛推门而入,屋内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木床,一把木椅,还有一个红漆斑驳的大木箱。
姜谛打开木箱,映入眼前的,是三十多把被男人珍藏起来的鹤嘴镐。
鹤嘴镐的尖头,无一例外,全都磨损严重,根本没法再用。
除却鹤嘴镐外,还有一个很破旧的拨浪鼓,一个刺绣‘平安’的荷包,姜谛想起来了,原主人祝安小时候玩过这个拨浪鼓,至于荷包,是舒窈绣给男人的定情信物。
将荷包塞进衣袖中,姜谛左手捏着那封信,右手摇着拨浪鼓,离开茅屋。
茅屋外的河畔,姜谛盘坐在青石之上,放下拨浪鼓,拆开手中信件。
冬日里清冷的阳光洒在信纸上,姜谛双手抚过那些娟秀小字,一字一字看着。
……
安儿,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爹可能已经不在了,吞雀山内那些山石开始‘流血’,朱雀之骨,爹快挖到了。
借着月色,爹写下这封信,写完之后,我想睡一觉,我真的太累了,多希望能在梦中与你相遇。
十年前,爹离开村子的时候,你只有那么一点点,像个小小人,十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你长多高了,应该和爹差不多吧。
爹还记得那年盛夏时节,我与你娘拿着镰刀在田地里割麦子,小小的你跟在后面,将那些零星麦穗,一根一根捡起,太阳将你的小脸晒得红彤彤的,你娘心疼的要死。
爹还记得那年凛冬时节,岛上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雪,咱们一家三口在院里,堆了一个和你个头差不多的雪人,过了几天,太阳出来,雪人开始消融,你哭的撕心裂肺,你娘忙着安慰,倒是我,笑的前仰后合,那时的你,是那么天真。
安儿,这十年里,爹曾无数次梦到你与你娘,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梦到我,梦到最好,梦不到更好,我不是合格的丈夫,更不是合格的父亲。
安儿,真的对不起,不能陪在你身边,见证你的成长,我会死,但你得活下去,好好照顾你娘,不管是白面馒头还是难以下咽的糠咽菜,都要吃得饱饱的,每次吃饭前,要将小手洗的干干净净的,那样不会生病。
遇到同龄人,要与他们和睦相处,爹小时候孤零零一人,没什么朋友,但我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江道长说,这个小世界,总会烟消云散的,所以,不要给爹立什么衣冠冢,爹不在坟墓里,也不在幽冥地府,爹就在你身边。
安儿,长大后,你会娶妻生子,每年清明节的时候,让你孩子给我这个爷爷倒杯酒,就倒在黄土里,爹会喝上的。
安儿,江道长说,外面的世界缤纷多彩,爹不求你飞黄腾达,名满天下,只要平平安安就行,银子不要多,满足温饱即可,朋友不要多,三两知己足矣。
这封信看过之后就烧了吧,千万不要告诉你娘,能娶你娘为妻,是爹百世修来的福气,我已将她最美的样子,镌刻在心上。
爹这辈子娶了你娘,你娘生下了你,人生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此,只是不能看着我的小平安快快乐乐长大。
安儿,爹没有来世,这辈子有你和你娘,我很知足。
安儿,想爹的时候就抬头看看天空,你看那星星,一闪一闪的,在笑呢。
……
将信纸放进信封内,将信封塞进衣袖,姜谛拿起拨浪鼓,轻轻摇了摇。
爹,你听,拨浪鼓声,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