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雀山下有草屋,之前住着一位挖山人,现在住着一位少年郎。
姜谛来到河畔,盘膝而坐,将那页宣纸铺在青石上,一字一字看去。《清净经》乃庄祖心血凝聚,这一世只有五位传人,除却庄祖座下三大弟子外,还有梅钱与姜谛。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少年轻声颂念,聚精会神,没有半点马虎,半刻钟后,河畔重归寂静。
《清净经》全文不到千余字,字字珠玑,隐晦艰涩,读过一遍的姜谛难明其中真意,却也不强求。修行登山一途,得拾阶而上,万不得心浮气躁,先给自己定一个小目标,姜谛的小目标,便是争取尽快熟背。
一遍又一遍,不觉间,落日熔金,少年将宣纸叠好,贴身放在胸前,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在那个世界,姜谛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对背书这件事,颇有心得,少年已有把握熟读,通篇顺畅,却未熟背,有些遗憾。
炼气之路讲究一个循序渐进,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看了一眼几丈外的草屋,姜谛微微一笑,“父亲,我见天地,终有一日,天地见我。”
……
回到祝家小院,天色已晚,秦耀灵与老秦已经用过晚饭,舒窈不出所料,早早躺下,正堂饭桌上,有妇人留下的饭菜,姜谛狼吞虎咽吃过之后,拿着十几页宣纸,敲开李倌倌院门。
开门人乃丫鬟真儿,盯着少年上下打量,也不说话。
姜谛有些头皮发麻,将手中宣纸递了过去,“姐姐,与你家小姐说,西游一共九九八十一难,这是前九难,今日先看这些,明日我在送来。”
“好。”丫鬟接过宣纸,根本不等姜谛走远,直接当着少年面将院门关上。
少年摇摇头,莫非这所有金枝玉叶之人,觉得每个贫寒少年都不配承她们的礼数?可你不过一个丫鬟啊。世道艰辛,小人物得有小人物的自知之明,别指望人家大人物会将你的尊严放在眼里,不过老祖宗说过,生如蝼蚁,当有鸿鹄之志,命比薄纸,应有不屈之心。
丫鬟真儿没有礼数,姜谛也没有一颗玻璃心,少年神色平静,回到祝家小院,借着烛火,开始书写西游后九难。
皓月长明,人间清亮。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倌倌终将西游前九难看完,女人意犹未尽。
忽地,女人面色一怔,“怎么还有一页?”
拿起最后一页宣纸,李倌倌凝目看去,“黄粱有女,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女人目渐上移,词上‘洛神赋’三字翰逸神飞。
葱白玉指抚过那些小字,李倌倌唇角勾出一抹浅浅弧度,“其人如野草,其华富五车。华容婀娜,令我忘餐?!姐姐可不喜欢你这种小弟弟。”
……
清晨,天边泛起微微鱼肚白,姜谛早起,先在院里打了一套无极拳,然后生火坐水,尝试背诵清净经。
一个时辰后,大日升空,朝霞灿烂,少年双手插进衣袖中,走出祝家小院。在糕点铺给绿裳少女买了些桃花糕,少年一路小跑,赶往篱笆院。
道人与少女还未起床,将糕点放好,少年沿着古道走了一会,钻入林中,大半个时辰后,来到吞雀山下。
将宣纸铺好,姜谛逐字逐句看着,开始试着想要理解其中深奥玄机,其实少年大可直接询问白衣道人,不过别人告知你再多道理,不如自己狠狠摔一跤来的刻骨铭心,姜谛想先解析一遍,再去寻求道人印证。
不知不觉间,日上中天,清静经全文千余字,姜谛只解析不到百字,贼他娘晦涩,五脏庙开始闹腾,少年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取出白面馒头狂啃。
……
习惯了待在阴暗中的青衣圣人,竟也难得大白天走出风雪庙,坐在石阶上晒着太阳。
天空蔚蓝且高远,荒地里白马啃食枯草,地平线的古道上,有蝼蚁之影。
那蝼蚁越来越大,直至最后,竟变作一位男人,男人一袭素雅衣裳,手中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相貌与气质俱佳,当得起一个丰神如玉,他看着青衣圣人,双眼明亮,嘴角含笑。
“你还是来了。”青衣圣人面无表情道。
男人站在台阶下,冲青衣圣人一拜,笑道:“洛子谦见过夫子。”
青衣圣人看着男人,看着他左眼中那双重瞳。
重瞳者,天生圣人,青衣本不想让这位弟子踏足庙堂,他深知庙堂之水深,足以溺死陆地神仙,可男人还是做了扶龙臣。
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二十多年前,盛极一时的荀学一脉分崩离析,青衣圣人本意是让洛子谦加入至圣先师门下,假以时日,第八位人间圣人定会降诞人间,可洛子谦这人不论思想还是性情,皆与孔圣格格不入,天下有痴情种,一生只为一人,荀学洛子谦,一生只拜一师。
携修齐治平之伟大愿景,洛子谦终是入了青衣圣人厌恶至极的庙堂,学子与夫子,上一眼与这一眼,中间隔了十五年。
“坐。”青衣圣人用衣袖抚了抚身边石阶,洛子谦上前,平静坐下。
将包袱放好,重瞳男人轻声道:“夫子,前些日子,你杀了不少山上炼气士。”
青衣圣人冷漠道:“三教教主构建了这个小世界,七百多年前,他们三位入黄粱界如闲庭散步,七百多年后,天下人人可入,他们却再也没法进来,真他娘可笑。”
“三位陆地神仙煽动世人修道,可偏偏非得修他们的道,不允许天下出现第四道,小肚鸡肠。”
洛子谦试探性问道:“夫子正在孕育第四道?”
青衣圣人长叹一口气,“我的道理,孔圣都说尽了。”
“想不到竟是他?”洛子谦颇为震惊。
“庄祖一生最风流的得意,便是为道教培养了三位天资绝伦的弟子,我荀况也不差,”青衣圣人瞥了一眼洛子谦微微眯起的双眼,道:“你小师弟就不说了,你与琳琅在庙堂风生水起,那三位轻易不会动我,可江无静不一样,庄祖幻蝶而去,北境那位横眉冷眼,他孤身一人,我若不出那一剑,三教教主岂会善罢甘休?”
“瞒不了多久。”洛子谦沉声道。
青衣圣人点点头,“于江无静,我只有一剑,四教诞生,关系重大,我若再有第二剑,只会害了你们,天下之大,亿万万里,如今可助江无静之人……”
洛子谦苦涩一笑,“可怜江无静,形单影只。”
青衣圣人抬头望远,“他可不孤独。”
……
学子与夫子这一聊,足足聊了两个时辰。
天色黯淡,洛子谦将包袱放在青衣圣人身边,“夫子,你这一生除了与天下人讲道理,也没什么喜好,我带来两坛宫廷御酒屠苏香,你无事可尝尝。”
“走吧。”青衣圣人挥挥衣袖。
男人起身,冲着青衣再次一拜,下了石阶,一步一步,向着远方走去。
风起,吹动男人衣袂猎猎,乌发飞扬,十五年前的小小起居郎,如今已是庙堂柱梁,不过在青衣眼里,他始终是那个眼神清澈明亮,总喜欢跟在夫子屁股后面问东问西的淘气稚童。
走了十数步的男人突然转身,望着青衣,笑容灿烂,“荀学洛子谦,一生只拜一师。夫子,五年后,骆衾定为您建一座气势足以震天的书院,当初那些人杀了我的师弟师妹们,烧了咱们上阴学宫,现在,他们不敢了,这笔血债,不管十五年还是二十年,总归要还的。”
“滚,烦人。”青衣不耐烦道。
男人笑笑,修长身形忽地拔地而起,御风远去。
青衣怀中抱着包袱,凛冬时节,春风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