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苍茫,远山荒芜,白衣道人与少年拾阶而上,登临一座巍峨大岳。大岳唤作武夷山,在幅员辽阔的北境小有名气,十七年前,北境之王楚怀沙派不少风水师行走广袤天地,欲寻风水宝地,建造英灵殿。
所谓英灵殿,其中供奉之人皆乃战国时代随同阳间人屠南征北战而阵亡将士,北境地广人稀,各方英灵殿分北南西北、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外加中方,一共九处,皆建于气势磅礴的名山之上,武夷山这处,方位乃西南。
总算上到山顶,白衣道人云淡风轻,姜谛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气喘吁吁。眼前有一座殿堂,规模恢弘,气相庄严,明柱素洁,屋檐上垂落一条条长长的黑色长幡,随风飞扬。殿堂几丈外的崖边,还有一株早已落了叶的苍劲古柳,光秃秃的枝杈上,有一块块长形木牌,用黑色丝带系着,寒风刺骨,密集木牌摆荡,彼此撞击在一起,发出铛铛声,仿佛在诉说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道人带着少年进入无人看守的殿堂,殿堂中,三个方位全部供奉着密密麻麻的灵牌,从下至上,层层叠叠,最少得有数万人。殿堂中央放着一尊青铜古鼎,鼎中盛满了香灰,不过再无燃香,鼎上积了一层厚厚灰尘,看得出来,已经许久未有来人祭奠这些亡者了。
“二百五十四年战国时代,苦的只有黎民百姓,神州虽说还未大一统,可难得太平,这太平,与朱门绣户的贵族们没有干系,是这些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承的起我江无静一拜。”白衣道人抚了抚衣衫上的些许飞尘,弯腰抱拳,冲着正方灵位、左方、右方,一共三拜。
“太平本是士卒定,不许士卒见太平。”姜谛学着道人样子,冲三方灵位真诚一拜。
“出自何处?”白衣道人饶有兴致问了一句。
少年笑笑,“我说的。”
“哼,”道人不屑冷哼,“定是荀圣有感而发,你要有这文采,本天尊喊你一声祝先生。”
……
道人与少年走出英灵殿,前者站在崖边远眺北境风光,少年来到那株古柳下,仰头望着那些木牌。木牌上本有字,可岁月模糊了它们,少年看了许多,没一个清楚的。
“道长,这上面写的什么?”姜谛问了一声。
道人头也不回道:“一些缅怀逝者的话,一些少年少女们的稚嫩愿景,有关情爱的矢志不渝的誓言。”
姜谛很想看看这些木牌上究竟写了什么,可少年也不会时光倒流,只得作罢。来到道人身边蹲下,少年望着云烟朦胧的远山,“道长,你和先生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道人来了兴致。
姜谛思量了一会,道:“先生总让我修齐治平,可你从不会要求我将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道人笑了笑,“你乃北境世子,有些事,挣不开,逃不脱,修齐治平这条路,于你而言,极适合,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姜谛耷拉着脑袋,有些失魂落魄,修齐治平,本不是少年所愿,他根本不想做什么北境世子。这天下有那么多圣人、天尊、真佛,四海朝臣数之不尽,可黎民苍生与贵族间的矛盾,却日渐尖锐,终有一天,这矛盾会如火山般喷发,将文明焚烧成灰。
究竟要成长到何种地步,才能仅凭一己之言,就能阻止战争,为人间带来长久太平?显然北境世子是没这个能量的,北境之王勉强。知悉不少神州事的绿裳少女曾与姜谛说过,十五年前,王妃安惊鹭死后,那位阳间人屠娶了锦绣王国一巨阀氏族明珠为妻。
那个女人为北境之王诞下两女一子,姜谛最怕自己成为北境世子后,会与同父异母的血亲为了王位同室操戈。成功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失败了,身首异处,少年真的极厌恶庙堂这些明争暗斗,他更喜欢做个自由自在的游侠,用这双眼,去见天地。
将脑海中这些纠结压下,少年看向道人,“道长,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有人杀了你血亲好友,你为了复仇在杀了他,那么你和他又有什么差别?”
姜谛之所以问出这个问题,是因为重生之前那个身份过于神圣不可辱,少年还未真正见识过这片天地,短时间内很难融入。
“想这些做什么?”道人面色古怪道:“有人杀我血亲好友,我若无能力,那就咬牙成长,我若有能力,酣畅淋漓复仇就行。”
“他杀你血亲好友,你在杀他,他的血亲好友亦会寻你复仇,佛说,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个命题看似简单,可少年总也想不通。
看着姜谛低头认真思量的模样,道人欣慰一笑,不论任何人,清贫百姓也好,生杀予夺权臣也罢,都得对每一条生命抱有最微末程度的敬意。如果十五岁的姜谛是个性情寡淡,你伤我我就杀你的主,道人不会说什么,也不会刻意扭转这种性情,可少年偏偏心地纯良,这种性情,会让少年优柔寡断,但道人心里却挺高兴。
伸出右手,道人重重拍了姜谛肩膀一下,少年被吓了一跳。
道人声线柔和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人间至理,有人伤你,你就还手,有人杀你,你就杀他。能骑在你脖子上耀武扬威之人,根本不会想到你所承受的痛苦与屈辱,总之一句话,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想那么多做什么?”
“有人杀了我血亲好友,我却不忍对他下手,我会想,如果我杀了仇人,他的爹娘肯定会很伤心,他的妻子会肝肠寸断,他的儿女会哭的撕心裂肺,可仇人杀我血亲好友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些?”
道人点了点少年脑袋,“这里面别装那么多无用渣滓,人生在世,问心无愧即可!”
……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离开黄粱界后,道人与少年一路前行,两人曾登临名山大岳望远,也曾驻足河畔观江水滔滔,这片新天地着实广袤。道人说,红尘有万丈,他已行九千九百九十九,只差最后一步,便可远遁而去,少年问遁往何处,道人笑而不语。
北境廊西地区有七州,观潮州境内有一小镇唤作柳溪,这一日,远远的官道上走来一大一小,风尘仆仆的道人与少年风餐露宿三日之后,总算见到人烟。
进入柳溪镇后,道人带着少年进入一家客栈,点了些吃食,嘱咐了两句,道人起身离去。
一盏茶功夫后,姜谛刚好风卷残云完毕,道人也恰巧归来,“道长,你去哪了?”
道人也没动筷,只是拿起黄葫芦灌了两大口女儿红,“我在镇里买了一所庭院,你先住进去,除夕之前,我会归来,带你回黄粱。”
“道长,你要去做什么?”少年狐疑道。
道人眼帘低垂,“去见一些故友,去祭奠一些亡者。”
……
道人走的匆匆,只丢给姜谛一些银两与一张黄符,少年拿着钥匙,来到柳溪镇东边一所庭院。庭院虽小,五脏俱全,正堂、侧屋、灶房、茅房一个不少,姜谛四处看了看,家具什么的,干干净净,没有积尘,想来主人应是时常清扫。
熟悉了一下环境,将正堂内的火炉烧着,姜谛推开院门。庭院外有一座湖,不过早已结冰,少年有些失望,如果盛夏时节,来此观鲤,定会赏心悦目。
四下走了走,大致了解东南西北后,少年回到庭院,来到屋里,盘坐在床头,再次尝试进入冥想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姜谛睁开双眼,起身活动着酸麻筋骨,再次尝试,以失败告终,这么多天,少年始终没能推开修行炼气的大门。
来到院里,坐在枯树下的石凳上,姜谛愁眉苦脸,白衣道人说过,天资绝伦者,第一次便可进入冥想,天资尚可者,不超五日,少年卡壳已经卡了六日。
“我真就这么愚笨吗?”姜谛紧紧捏着拳头,极不甘心,祝望舒献祭了自己的灵魂,青衣圣人与白衣道人损耗心血,才为他重塑了这幅身子,重活一世,少年真的不甘居于人下。
念起既断,念起不随,念起既觉,觉知既无的口诀没什么用,只要闭上双眼,姜谛脑海便会被纷扰思绪占据,根本做不到放空。
少年坐在石凳上陷入沉思,不觉间,天色黯淡。
心浮气躁的姜谛推开院门,来到结冰的湖上,一步一步,来回走着。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放空心神?”姜谛眉头紧锁,白衣道人并未告知他切实法子,确切来说,没有方法。
人饿了,会食五谷粗粮,人渴了,会痛饮清水,人累了,倒头酣睡。古人为了伐树而造斧,为了保暖而造衣,为了出行而造车,这世间诸多事都有办法,唯独冥想不行。
何为冥想?不是说你做了什么,就可顺利进入那种状态。
有些东西,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唯有脑中灵光一闪,才可悟透。
“咔嚓!”忽地,脚下冰层裂开,猝不及防的少年猛地坠入冰湖中。
冰冷刺骨的水,刹那将姜谛裹挟,口鼻呛水,无法呼吸,少年没有选择挣扎,任由消瘦身子向着湖底沉去。
在这死寂如幽暗宇宙般的冷黑之中,少年仿佛见到了天地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