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湖下,姜谛挣扎着想要游上去,四面八方尽是冷水,根本分不清方向,肺部刺痛,仿佛被千百根银针扎着,少年好不容易游了上来,触手之物却为冰层。
姜谛在水中挥动拳头,想要砸碎冰层,可力道太小,湖中有暗流,极汹涌,裹挟姜谛身子,幽暗之中,少年双眼压根没法视物,天旋地转间,意识渐渐模糊。
一道纤瘦影子,从湖中缺口处一跃而下,那袭身子犹如在梦之海中遨游的曼妙海豚般,美轮美奂。那是一位少女,长长青丝铺散在水中,似是水鬼,她水性极好,下潜十数米,抱住姜谛身子,向着隐约透着微光的缺口处游去。姜谛还未彻底失去意识,被少女抱着的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强烈的生死危机,让少年极想死死扼住这根稻草,可他没有这样做。
一旦姜谛无法冷静,开始挣扎的他,只会与少女一起葬身冰冷死寂的湖底,少年自作自受,可少女是无辜的。
暮夜深沉,月朗星疏,大湖缺口处,忽地水花四溅,少女紧咬银牙,将姜谛推了出去,等自己从水中游上来,身子湿透的少女趴在冰面上大口喘息,四肢百骸间再无一丝气力。
迷糊间,姜谛感觉到了一双冰凉柔软的唇,一股股气息渡入少年口中,肺部渐渐充满活力,难以言喻的呛痛感中,少年剧烈咳嗽,口鼻间涌出大股大股湖水。咯吱咯吱声中,少女渐渐远去,大脑昏沉的姜谛没法起身,只得调整呼吸,尽快让意识清醒。
半刻钟后,姜谛艰难站起身子,牙齿打着寒颤,一双腿哆哆嗦嗦,膝盖没法弯折,少年一步一步挪上岸,推开院门,进入正堂,坐在火炉旁。
一盏茶功夫后,姜谛换了一身干衣裳,继续烤着炉火,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手脚才不那么僵冷。来到灶房,姜谛本想熬一碗姜汤,可家里根本没有姜块,无奈只得痛饮三大碗滚烫开水。
开水暖了身子后,姜谛合衣躺在床上,盖上被子,不时起来饮两口清酒。傍晚在外面晃荡的时候,少年见到邻家有位素衣少女,观救人者背影,应是少女无疑,明天得去见见,真诚道谢。
……
月上中天,身子无恙的少年再次走出院子,来到冰湖之上。寒风仿佛冷刀在刮着骨头,乌发乱舞的少年盘膝而坐,双手掐着古老印决,心中默念《清净经》。
之前坠入冰湖的姜谛嗅到过死亡的气息,那种气息是灰寂的,没有一丁点鲜活色彩,死亡那一刻,少年没有恐惧,没有遗憾,脑海中也不会闪现画面,有的只是一种无法描述的无。
最为纯粹的虚无!
这种虚无,与冥想极为相像!
渐渐的,姜谛听到一种音律,他听到血管里血液流淌过的微妙声音,听到胸腔间心脏跳动的声音,听到呜咽哭泣的风声,听到冰层下暗涌流水的声音,这些声音糅杂在一起,仿佛神明在耳畔呢喃。天地间,有一股亘古长存的气,被少年吸入口鼻中,这些气,渗进少年每一根血管内,与血液融为一体。
湖上一户人家,一位少女透过院门缝隙,望着眼前所见。大湖中央,那位少年的身子周围,竟有一股螺旋状的清风,清风吹着湖面枯叶飞舞,少年衣衫与乌发,竟诡谲纹丝不动,少女睁大眸儿,一脸愕然之色。
……
天边泛起微微鱼肚白,冰湖之上的姜谛总算睁开双眼,少年起身,伸了一个懒腰,惊觉身子骨竟没有想象中那么酸麻。
“总算成功了。”姜谛咧嘴一笑,内心愉悦,若没有昨晚坠入冰湖中的经历,想要进入冥想状态,也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
凛冬时节的寒夜,在外面枯坐一宿,姜谛竟没被活生生冻死,而且四肢百骸极舒坦,血肉骨头里仿佛涌动着一股莫名热流,怪不得白衣道人与青衣圣人腊月天只穿一件单薄衣衫,人家那是真的不冷,既有温度,又有风度。
身子虽不冷,可困意却真实存在,五脏庙咕噜噜,闹腾不休,家里也没存粮,上岸后的姜谛刚要去往市集,面色忽地一变。
“不好!”怪叫一声,少年火急火燎向着茅房冲去。
这一蹲,足足蹲了半个时辰,姜谛差点没把五脏六腑都拉出来,还好茅房不远,还好跑得快,真慢几个呼吸,估计又得换一身新衣裳。
从茅房中出来的少年,竟觉脚步轻盈无比,而且没有拉肚子后那种虚脱感,只是越发饥饿了。走出院子,姜谛来到柳溪镇主街道一家客栈,要了些吃食,这一餐,少年足足吃了四大碗米饭,相当于一位壮年男子两餐分量。
怀疑少年吃霸王餐的掌柜,专门派了一位虎背熊腰的大汉,守在客栈门口。
少年结账走人后,大腹便便的掌柜拿起铜钱吹了吹,随即放在耳边,银声悦耳。
……
酒足饭饱的少年在去往市集途中,遇到一件怪事,主街道上,两位带刀捕快压着一位衣着朴素的男人,向着县衙走去,男人身后,跟着妻儿,妇人哭的肝肠寸断,稚童面对指指点点的路人,一脸惊恐之色。
哭声远去,饶有兴致的姜谛询问一位老妪,了解事件因果。男人乃柳溪镇原住民,今日早起,竟发现家养老牛死于圈中,男人怀疑下手之人为邻居,因为田地纠纷,邻人平日与男人素来不合。
男人上门质问,争执间,失手杀了邻人,这才招致捕快上门。依照北境律法,男人会于秋后问斩,可怜妻儿,往后得相依为命。
一头牛在这个时代有多重要?
对有些穷苦百姓来说,人命真比不上牛命,牛可以一直任劳任怨,人却不行。
在市集买了些新鲜生肉与瓜果蔬菜后,姜谛且行且观望,柳溪镇的风光不比黄粱镇,大抵凛冬时节的北国风光皆是如此,万里苍茫,一片荒芜,了无生机。
回到庭院,姜谛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拿了些瓜果与生肉,敲响邻居院门。
“来了。”伴着沙哑声,一位年迈老妇拉开院门,上下打量一番,狐疑道:“少年,你找谁?”
姜谛微微一笑,“大娘,我找你女儿。”
老妇仔细看了看姜谛面容、穿着,然后瞥一眼少年手中物件,忽地一笑,拽着胳膊就往院里拉,“玉漱,来客人了。”
……
正堂,姜谛正襟危坐,不时饮一口老妇端来的白开水,昨日跃入冰湖救人的少女乖巧站在母亲身后,臻首轻垂,少女莫约十六七岁,一袭衣裳浆洗到发白,青丝如瀑,肌肤犹如月光一样苍凉。
心中不说,但姜谛大致明白,为何方才老妇会那般热情。在神州,十六七岁的女子,大多都已婚配生子,像少女这样仍旧孑然一身的,定会被左邻右舍指指点点,人言可畏,流言蜚语这东西,杀人不见血啊。
“大娘,昨日小子不慎坠入外头冰湖,令千金不顾自身安危救我出生天,在下感激不尽,请大娘受我一拜。”说罢,姜谛左手包着右拳,冲老妇低头弯腰。
这是一个男尊女卑的年代,若将姜谛换作他人,给老妇一些物件铜钱即可,可少年不一样,救命之恩,如再造父母,如果老妇不在,少年也会向少女拜谢。
“孩子,你不必这样,我这把老骨头可担不起你这一拜,还有,玉漱不过一介女儿家,何来千金一说。”老妇赶忙将少年扶起。
继续谈了一会,得知姜谛就住隔壁,老妇大喜过望,婉拒妇人共进午餐的好意后,少年留下东西,起身告辞。
自始至终,姜谛都未看清少女模样,昨日傍晚惊鸿一瞥与冰湖救人,只是见了背影,少年有些失落,毕竟少女夺走了他的初吻。
……
一天时间,姜谛都在酣睡,等再次苏醒,天色已黯淡。
去灶房弄了一点吃的,等夜深人静,姜谛再次来到冰湖之上,盘膝而坐,心中默念清净经,渐渐进入冥想状态。
也不知过了多久,冰层上的姜谛忽地睁开双眼,望向柳溪镇北方,冥想状态下,少年察觉到,那个方向有一股凶戾之气极盛的恶意冲了过来。
恶意这东西,虚无缥缈,好比猛虎,未见雄狮便能感知到气息恶意。
这股恶意,并未针对姜谛,却让少年寒毛炸竖,好比猎犬之于猛虎。
眼神闪烁间,姜谛忽地起身,消瘦身子很快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