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镇的风景依旧。
清晨的东方刚刚露出微光,有乳白的淡雾浮动在古老的城中,在这个时间段,小商镇有着一日中最具生机的面貌,赶早集的菜农、药材小贩们陆陆续续的去往一个个摊位,鸡鸣狗吠中,栖霞正熙熙攘攘的苏醒。
阿徊从不知道,自己是如此喜欢栖霞。
熟悉的城郭墙垣,喧嚣的人间烟火,都让少年发自内心的感到亲切安宁。
唯独自己微微打颤的双腿,透露着些许近乡情怯,也不知是因为劫后余生没缓过来,还是因为不知该如何面对方大老爷。
直到,他站在了熟悉却陌生的方府大院。
已是一片废墟。
“......方家十六口在三年前的大火中......无一生还,方家家主乃济南府刘府尹的至交,刘府尹家三代翰林,而他本人则是修真名门——清闲山的入世弟子,他闻讯赶来吊唁,却发现这大火颇为蹊跷。”
看着魂不守舍、怔怔出神的阿徊,林薇子轻叹一声,指了指断壁残桓、焦土一片的周遭,自顾自的说道:
“刘府尹认为方家的大火是人为的,且极可能是身负修为之人,刘府尹买下这座残院,决心一查究竟,但清闲山一向不问世事,他便传信于我昆仑,请以援手,我宗门弟子查验过尸体,确信有人在行‘血祭’之法,随后,我便奉掌门师兄之命接手,追查至今。”
阿徊幻想过很多次,方家那青石白底座的朱墙里是怎样的景致?也就比皇帝住的地方差一点吧?是不是池塘能捕鱼、假山能捉迷藏?是不是吃大葱蘸的都是肉酱?是不是桌椅尿壶都镶金带银?
小乞丐我终于进了方府,既见不到富贵人家的大排场,也见不到那个垫着脚施粥的小丫头了。
阿徊正想到这,前方林薇子又在唤他。
“小阿徊,你来看。”
来到烧的只剩石墙的主屋正厅,林薇子正抱膝蹲在地上,全无仙子架子。
然而,小乞儿没心思欣赏那动人心魄的玲珑曲线,他顺着林薇子指的方向看去,地上是一个又一个的人型烧痕。
“此乃我昆仑七脉之一的停云宫秘法,你看这地上的阴影,是人脂燃烧的痕迹。”
“......您的意思是,所有人都烧死在这一处?这必非失火!还不报官?”
林薇子扬了扬眉毛:“若没这秘法,寻常人是看不出破绽的,而且,有人把尸体放回各处了。”
“这......如此大费周章,便是为了‘血祭’么?”
“不错,我昆仑秘法可以查验一定时间内的水渍、人脂,还有,血。但这里只有人脂的痕迹,即是说...”
阿徊毛骨悚然:“死去的人没有流血?这怎么可能......对了!那长生洞大阵便是血阵!怪不得!以那洞中的血阵规模,长生二人不知做了多少取人精血之事,他们自知动静太大,瞒不住就拖时间,只要正道修士找来前取足了血,便可完成夺舍仪式!”
林薇子望着阿徊的眼睛眨了几下,随后微不可察的勾了勾嘴角,她道:
“如你所说,那长生道人先是掳了足够数量的孩子,又通过血祭之法取了大量的精血,万事俱备后封洞三年,那长生洞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洞天,极难发现。”
“幸在仙子道法通天。”
林薇子摆了摆手:“幸在你们几个小家伙厉害,那叫夜莺的小姑娘斩穿了洞口的断龙石,恰好我在附近,山川森林的灵气浑然天成,修士真元的气息像是雪原里篝火般显眼,惭愧,仍是花了好些时间找过去,没能多救下几个。”
“这不怪仙子”,阿徊摇了摇头,又说:“还有一事。”
林薇子接到:“为什么是方府。”
阿徊点头:“我在洞中也读过一些古籍,知道昆仑派乃天下正道之首,虽说又掳稚童又取血这么大动静,满不了太久,但能拖则拖,长生完全可以找更隐蔽的目标取血,何必找上方家这种有名有号的,惹得昆仑都被惊动?”
“因为他们要拿方家的一样东西。”
“方家也修真?”
林薇子摇头道:“这倒不是,大火过后,烧不掉的金银珠宝留下不少,刘府尹刻意盘点过,他确定方府少了一件东西,当年方烟雨衔玉而生,方老爷认为是谪仙转世,曾亲至济南请刘府尹掌眼,所以他印象很深。”
阿徊心头狂跳:“是什么样的玉器?”
“玉鼎。”
果然!阿徊急急忙忙道:“那长生洞里......”
“长生洞里我已搜过,法宝不少,但无一物符合刘府尹的描述,玉鼎伴生,虽是奇事,可刘府尹毕竟是清闲山这等大宗门出身,无论还是婴孩的方烟雨,或是那个玉鼎,除了值得啧啧称奇之外,都无甚特别之处,方烟雨是个可爱的孩子,那鼎是块雕琢精致又普普通通的玉,仅此而已,他便没在意,但事至如此,刘府尹也动摇当年是否走了眼。”
阿徊有些语无伦次:“方烟雨当年伴生了一个玉鼎,现在定是黑袍带走了!而还有一个鼎,是个青铜小鼎,它把方烟雨吸了进去,如今在我身体里,这......”
林薇子冰凉的手指点了点小乞儿的眉心,微笑道:“小阿徊,那日我就说过了,你这鼎大概是不得了的通灵法器,它有意识的选择了你,不一定是坏事,待你修为足够,定可解开所有的疑惑。我昆仑弟子会继续追查黑袍,至于方烟雨......仙子我打架擅长,书倒是不怎么喜欢念,你随我去昆仑,让神通广大的师兄们参详参详。”
阿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仙子先有救命之恩,又不遗余力助我救亲,小人实在是无以为报!”
“起来吧,不必装模作样,修道之人凭本心行事,不是所有人都为了回报行事,况且...”
她扶起阿徊,继续道:“况且这长生妖道,多年前正是从我掌门师兄手下走脱,此事对昆仑来说义不容辞,也算是我等的责任。”
阿徊仍是毕恭毕敬:“仙子道义,昆仑心怀苍生,不愧为正道执牛耳者,小的敬佩。”
林薇子忽然有了别的兴趣,好看的眼睛愈发闪亮:“我问你个问题。”
“仙子请讲,知无不言!”
“那融入你身的鼎,明显是个法宝,方烟雨显然也有不少秘密,那日你把所有事都讲给了我,不怕我心怀叵测?”
“仙子一身正气,怎会是觊觎宝物的小人!”
还给老娘戴高帽子,明显还是有心思的。
林薇子盯着小乞儿,只盈盈笑着不说话。
“额......那日我大悲大喜,失了方寸,况且,仙子是我唯一能寻回烟雨的救命稻草了,再说.....”
阿徊咬了咬牙:“再说您神通是我生平仅见,而夜莺和申屠仍在,您大可把我们挨个单独询问,我若有所隐瞒,必定得不偿失。”
“恩,还有么?”
“额......您风华绝代,是,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不会是坏人!”
林薇子噗嗤一笑:“我看你天资不错,要不要跟我姓林?”
“......啊?”
*****
此时不到饭点,来福酒楼只坐了一桌客人。
夜莺给刚落座的林薇子和阿徊斟上茶水,问道:“烟雨小妹的家...真不在了?”
阿徊摩挲着茶杯,低嗯了一声:“我要随林仙子去昆仑。”
林薇子吹了吹滚烫的茶,热腾腾的白气登时消散,她浅浅呷了一口,对温度很满意:“他要随我去寻她的小女朋友,你们怎么说?”
申屠忙着对付第四碗打卤面,含糊着回答:“从军。”
夜莺嘟了一会嘴,面露挣扎的问:“仙子姐姐,我能拜入昆仑吗?”
林薇子只喝了一口,便对小镇酒楼的茶失去兴趣,她双手拖着下巴,轻描淡写的说:
“这位申屠小朋友,他的天资在于练武和吃面,而你俩,一个水木双生,一个武神躯,按理,拜昆仑问题不大,不过夜莺啊,回去做水云教圣女不好吗?”
阿徊:“你他娘的不是在家务农?”
夜莺:“你他娘是个屁武神躯啊!”
俩人同时拍了桌子,林薇子耸了耸肩。
阿徊转念一想,以夜莺的天资,再加上连黑袍都顶不住的蛊毒,是个务农少女才有鬼了!
他心下释然,便随手掐了道指,一团五颜六色的光晕缓缓浮现。
一如当年的方烟雨。
“啊?”
这一手,连申屠也顾不上喝面汤了。
阿徊叹道:“自打烟雨消失,我就成了这样。”
阿徊并未对夜莺和申屠全盘托出,当时二人已经昏迷,应该未见方烟雨和那古朴小鼎的异象,小乞儿向来自私谨慎,自己这武神躯,八成跟小鼎有关,若传扬出去,谁知道会不会有妖魔鬼怪觊觎这份天资,用手段掏了他的鼎。
这也是阿徊决定入昆仑受庇护的最大原因。
夜莺想都没想便有了决断,她的原则是想不通的不想,不想做的不做,她对林薇子乞求道:
“仙子姐姐明鉴,那云滇穷山恶水的,我爹娘最大的爱好就是生孩子,那些姐姐妹妹们搞得跟皇子宫斗一样,我回去掺和啥?再说,我被掳走之前就从水云教跑了一年多了,没被抓回去说明也没那么重要,能当圣女的多了去了。”
她拽着林薇子的一只云萝水袖,可怜巴巴的道:“仙子姐姐好人做到底,收留我吧,你看我这么美,虽然比您还有差距,但无家可归多危险啊!”
林薇子思考了一番:“有理。”
行程已定,待申屠让人大开眼界的吃完第七碗打卤面,便到了散席的时间。
“申屠,相处三年,你我并无情谊可言,但这几日,也算生死之交了,还请把长生洞,把我、方烟雨和夜莺都忘了吧。”
申屠坦然道:“放心,珍重”。
接着,这位申屠姓枪王传人跪地,转向林薇子:“此恩铭记!”
林薇子微笑,受了这三拜九叩大礼,壮硕少年对众人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三年一梦,阿徊恍然的看着申屠越来越小的背影,他从一个小乞儿,成了筑基境修士,似乎实现了当年在栖霞街头的豪言壮语,却没了心思再回曾经栖身的破庙,没有对恶乞丐们一报相欺之仇的闲心了。
锵的一声剑鸣打破了他的多愁善感。
只见林薇子祭出一柄古剑,剑身纤长,其色如玉,上刻两个小篆古字:
白首。
林薇子背负双手,笑盈盈的道:“两位,飞过吗?”
她凭剑而立,逆光的身影青衣烈风,冰肌雪肤,秋水为神,晶玉为骨。
宛若人间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