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羽！你在哪里？”
姐姐的呼唤声由房门外传来，第二次向我靠近。
我抱着膝盖，一动不动，生怕发出响声被她听到，那样，今晚的冒险便要告吹了。
也许我应该等姐姐睡熟，再爬进这壁炉，不找到我她是不会去睡的。不过后悔也晚了。我只能继续坚持。
说来真是奇妙，房间里还算暖和，但壁炉里却很冷。风从烟囱里簌簌的吹下来，吹到我脖颈。我的皮肤冷得像冰，偶尔能感觉到细碎的粉末落在皮肤上，痒一下，便再也感受不到。我幻想那是雪，然而那只是粘在烟囱内黑色的灰烬。
故事是这样说的：当圣诞节来临，雪花飘满大地。银发红装的圣诞老人乘驯鹿雪橇而来，由烟囱进入屋子，在小孩子的袜中装满礼物。
艾拉利亚早已没有了雪。因此也没有驯鹿，没有圣诞老人，就像艾米莉奶奶告诉我们的那样。可是我，还是想试一试，他会不会在我们烟囱里驻足，如同夏侯医生默默守在门厅。
“你在这里呀，阿羽。”姐姐找到我了。她总是能找到我。
我害怕她会责怪我，歉意的对她点头。但姐姐只是笑，温柔的笑。她用软软的白毛巾在我额头擦了一下，给我看上面黑色的灰。
“阿羽，你的翅膀都变黑色了呢。”
“我在等圣诞老人。”
她眼眸中现出一星惊奇：“是吗？”
“姐姐……”
我呼唤着姐姐，从梦中醒来。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我再闭上双眼，使眼睛尽快适应黑暗。我必须盯紧时间，在五点之前起身，赶往艾拉利亚西城区的一座小型机场。
我的头有点晕，仿佛白天听得太多的汽车引擎声，要从耳朵里钻出来，塞满我卧室。我揉了揉太阳穴，伸手去摸放在床头柜的姐姐的像框。
我害怕。我对姐姐的记忆有一天会淡漠。正如医生，已越来越考虑他自己。开办私人医院的计划，我没怪他，或许他的想法是正确也说不定。我只是有些伤感罢了。害怕这星球有天将不再下雪，只有红色的雨飘落。
“姐姐才是正确的。”我固执的想道。
在这纷纷扰扰的世界，总有些最纯真的情感存在着。柔弱，纤细，却近乎偏执的坚持。一定要守住的信仰，一定要守住的骄傲与自尊。凋落是她终点，也要在刹那间轰华灿烂。
我没有开灯，就在黑暗中披上外衣，走出住所。恰好有辆计程车开过来，便拦住它，开往机场。时间尚早，我可能要在露天机场冻一会儿了。
我照着医生给我的地址，步入停机坪。两架小型飞机停在那里，相距不远。我大致看了一下，前面一架是较常见的螺旋桨飞机，后面的却是欧洲航空公司的新品鹞式喷气机，本世纪初才投入民用的，只需极短的助跑便能起飞。
停机坪一片静默，像是一个人也没有。我四下环顾，忽然在螺旋桨飞机桨叶边上发现了人影。体格像是个男的。我以为是我们飞行员，朝他走过去，他向我挥手。走近了一看，是个矮胖的西方人，脸上围着厚围巾，样子有点鬼祟。
“你租了这架飞机吗？”我问他。
我知道他没有。这架飞机是我目标，林佳小姐租的。巴尔科代我们联络到飞行员，把我也插进去，不可能有第三位乘客。
“哦……啊，我是后面那架。”那人指着喷气机说。他声音含糊，像是在掩饰什么。
“噢。今晚很冷呢。”
那人点点头，摆手朝停机坪边上的平房走。一个男子正从那儿向我跑来，——我们的飞行员。
“江羽。”我把证件递给他看。
飞行员对了对照片，交还证件，转身走向飞机。我问他：“飞哪里？”
他一下子愣住了。我相信在他飞行生涯中，还从未有乘客向他提出这个问题。
“你证件可以再给我看一下吗？”
我耸肩，把证件又递给他，一边说道：“我是保险公司的特别调查员。客户通过总公司找到我，要我帮他处理业务。”
“免了。”他摆手，又走向飞机。他大概按了什么遥控器一下，飞机侧翼的一盏淡绿色指示灯亮了，扶梯从客舱门的位置放下。
“我忘记了，你雇主是卡里姆先生，出了名的怪人。跟我上来吧。”
卡里姆先生？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我跟飞行员进了客舱。客舱很小，有五个座位，分列走道两侧。
“飞哪里？”我又问飞行员。
“埃及。”他回答说，“这架飞机是林佳小姐订下，直飞开罗。我在两个小时前才得到通知，要载另外一个客人同去。我想那位林佳小姐肯定对此不满。如果有争执，对不起，我大概要把你旅费退还给你。你的目标是林佳小姐吧？听卡里姆先生的说法……”
他忽然犹豫起来：“哦……抱歉了，客人的事我不该管这么多。”
“林佳，我要劝说她接受我们服务。她一位叔叔是卡里姆先生老友。”
飞行员表示他并不要我答案，转身离开。
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盯着他。他打开客舱的门，走向另一端的驾驶室。在两个舱室之间有一米见方的过渡舱，看得出，隔音设备相当完善。
客舱里剩下我一个人。我选择后排靠走道的座位坐下。这么选是有原因的。我猜想那位林佳小姐不会选择最前面单独的座位，——除非她对我过于排斥。这样无论她选择哪个位子，我都不会离得太远。
我靠在椅背上，目视窄小的圆形舷窗。外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我等了十分钟，知道这架飞机没有副驾驶。现在，只等林佳来了。
她来的时候已接近七点，不知是不是为了保养皮肤不肯早起。扶梯再次放下，收上来时，带着那可爱的短发女孩。她提着一只巨大的手提箱走进客舱，我冲她挥手微笑。
“嗨！”
林佳瞪大眼睛，诧异的看我，仿佛我是不该出现在地球上的生物。而后，她细细的眉毛扭打起来，嘟着小嘴，怒气冲冲的走向驾驶室。
门合上。我听不到那边的声音。驾驶员一个人为了他的外块交涉。我不知道他会怎样说，略微有点担心。也许我编造那个保险公司的谎言是正确的。
没办法，雇主透露给医生的信息太少，而我得到的更少，只有医生认为目前有必要告诉我的那些：赶今早的私人飞机，设法和林佳认识。
五分钟后，林佳回来。她凶巴巴的瞪我一眼，——生气的样子也十分可爱，在最前排单独的座位坐下。
我知道，这下完蛋了。她对我相当排斥。
在世界上，固然有一千万种方式向女孩搭讪，但只要时机不对，无论你采用何种手段，结果也只是把鼻尖儿往钉子上撞。
我的倦意忽然涌上来。罢了，先睡一两个小时，等天完全亮了，云上的美景改变那女孩的心情再说吧。
我靠在椅背上打盹。
飞机起飞很不顺利，机身摇晃得厉害。有一瞬间，我以为飞机要偏出跑道撞在侧面的大楼上。我在半睡半醒之间，任想象力自由发挥，编织出一个英雄救美的画面来。
但驾驶员的技术过硬，没给我这个机会。飞机摇摇摆摆，一头轧向青白色天空。
我很快睡着了。
我揉着眼睛，从迷梦中舒醒。我叹了口气，这是我习惯。我一直不想考虑它的成因。蓦然间，我看到一张美丽的脸庞靠在我眼前。我的意识尚未完全恢复，不能判断她是谁。她吹气如兰，面带深深的爱怜眷恋，几近忧伤。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我禁不住脱口而出：“姐姐……”
她吃了一惊，匆忙向后退。她在走道另一边的椅身上绊了一下，失去平衡，坐倒了。我也在这时恢复了意识。
是林佳。她姿态古怪的坐在那里，脸红红的，偶尔从低垂的睫毛下看我，目光躲闪，好像一只胆怯的小兔。迟了十秒钟，她发觉自己的坐姿有问题，轻轻的“呀”了一声，用手拉着短裙下沿，快速的坐正了。此刻她的脸色就像兑了红颜料的葡萄汁。
我知道她很尴尬，我也有点尴尬，因此我沉默着，转过头望向窗外。云雾如棉絮，粘在我们舷窗上，视野极差，没什么好看。我用眼角余光看林佳，她脸上的红潮慢慢退却。
过了好久好久，她怯懦的开口，声音小得像水滴落在铜盘底，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听见：“喂……我，对不起。我觉得你好像一个人哦……”
我微笑。这种借口听得太多，只有情窦初开的小女孩才会说。我认为猎物自己上钩了。
但是，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变了脸色，以警察对嫌疑犯的口吻问道：“刚刚你叫我姐姐？”
这下轮到我挠头了。
“啊……我是有个姐姐。”
“跟我长得很像吗？”
她的语气有些得意。
“也不是非常像。我姐姐很纤瘦。”
“我很胖？”
女孩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看得出，她不是对我的挪虞恼怒，而是真的有点担心。
“当然不。”我借机欣赏她漂亮的身材，微笑着安慰她：“刚刚好。我所以把你错认成我姐姐，是因为她经常像那样叫我起床，——在她还活着的时候。”
“我很抱歉……”
“没什么。我们还不是要这样活着？”我向前靠了一点，伸出手：“我叫江羽，很高兴认识你。”
“我叫林佳。”女孩伸出小手，让我握了一下，她的表情沉郁，好像有什么心事被我拨撩起来：“你刚刚说什么？”
我开始没弄懂她的意思，想了下，回答道：“哦，我是说，重要的人不在身边，我们还是要一样活着呀。我的医生这样告诉我。”
“这是一句好话。”
女孩点了点头。
“可以给你照张相吗？”我把我手机向她晃了晃。
“诶？为什么？”
“因为，你是这次航班最美丽的女孩呀。”
她瞪大眼睛，随即明白过来，“咯咯”的轻笑：“你总是用这种方式向女孩搭讪吗，江羽先生？”
“也不是。老实说，我这人挺怕碰钉子的。”
林佳笑够了，向我调皮的眨了眨眼睛，说：“你可别误会。我说你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是真的，没其它意思。你和他，——真的很像，很神似。”
“他？他是谁？你的初恋男友？”我笑着调侃道。
“我青梅竹马。他曾希望成为我男友来着……”
女孩的视线忽然迷乱起来，游弋向我背后的舷窗。
“你拒绝了？”
“当然。”她点点头，表情豁然开朗。她情绪多变，都写在脸上，单纯得惹人爱怜。
“我告诉他，他不错，是个好男孩，我愿意喜欢他，如果他能再长高五厘米的话。他只比我高五厘米不到，这样，我以后要是喜欢上高跟鞋，他可怎么办呀。”
我低头瞧她的脚，运动鞋，平底。
“真伤人呀，林佳小姐。”我装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说：“我也才一米七二呢。”
“不到五厘米。”她伸手比划着我头顶，收回去，做了个军礼的姿势，“那么，拜拜了，呵呵。”
“造物弄人呀！”
我大笑起来，她掩着嘴巴呵呵的笑，我的笑声掩住她笑声。
飞机机身忽然抖了两下。它一直飞得不稳。
林佳的笑脸僵住了，又向窗外看，露出担忧的表情。
我试着转移她注意力：“后来，那个青梅竹马到哪里去了？不会伤心得跳进太平洋了吧？”
回答出乎我意料：“像你说的。重要的人不在身边，我们也还是要活下去。”
我的喉咙梗了一下。她的表情没有大变，海一样的平静。
“对不起。我不知道……”
“彼此扯平了嘛，江羽先生，哈哈。”
女孩大笑起来，缓缓转过脸。她眼中似有蒙蒙的水雾。当我看不见她眼睛，她的笑声便像被什么截断了一样，忽然停止。
我于是沉默。和她结识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吧。很单纯的女孩子呢，真的有点像姐姐。
飞机突然剧烈的晃动起来，向一边偏过去。不知从哪里传出嗡嗡的机械噪音。
一块灰白色的东西从舷窗外一掠而过，插进无数重云雾深处。
我直觉的感到，飞机完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