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寒食节,吴忆烟可不得早早地给人请进宫去,枕着春禧殿的金丝软枕,听着体文阁的嗯啊戏腔,偷看着盛清门的言语官司,也是挺有意思。
此外,吴忆烟还找着个新乐子,便是去躲在那盛清门后头,看着百官觐见,瞧着百官退朝。泱泱百余人,时不时还能瞧见那径一寸小杂花青袍公服下的的傲骨嶙嶙,戴着一尺二寸展角纱幞头,乌角带勾出劲瘦腰身。
吴忆烟瞧着这人每次都只能站在盛清门外,百官列尾,不过是递个折子,也非得要来这盛清门等着。吴忆烟这边笑人傻,自己却也在后头巴巴地等着下朝,等得烦了还要嗑个瓜子什么的。
心想着这人不仅上朝落后头,下朝也是落后头,跟着柳阁老闲扯几句也就好了,还要在这盛清门外磨磨蹭蹭的,总要落个倒数。
吴忆烟瞧着人走得差不多,这才往盛清门前去,还剩一两个五六品的官员,瞧着是不大认识。但谁又不是个人精,知道能在盛清门前自由行走的也是没几个,匆匆就离开了。
吴忆烟却要拦住陆之珩,问这问那,怎的今日又这样晚走,明日可还来,今儿个递的什么折子,云云。陆之珩起先看见还要说上一句“前朝后宫切不可逾矩”,接连好几日,就知道这人是嘴上一套做得另一套的,也就懒得浪费口舌。听闻太后娘娘为着寒食节的祭祀是要将这庆德郡主接进宫来的,连皇上都默认的事儿,也轮不到他来说什么。也就是人家问什么他便答什么,明明是个不爱读书的,却总装作请问好学的模样,毕竟是顶着先生的名头,想来过几日倦了也就罢休了。
等着吴忆烟回了慈宁宫,太后也是听说这只爱蹿的最近蹿到盛清门去了。说是于理不合,却也是纵容了这些个年头,但也总要问个缘由。
“摇摇今儿可又是去找陆先生了”太后爱喝浓茶,总要时不时喝上一杯,美其名曰提神醒脑。
“对啊,陆先生史学可是一绝,莫说是学得一两分,若是能沾个气儿,也不至于让人说是个目不识丁胸无点墨的草包。这不是外祖母总让我学着做的,怎得还不高兴了”吴忆烟顺势就靠在了太后的软榻上。
“我这还没说什么,你就有十句百句等着我了,我竟不知你还是个好学的。同我说说,你这陆先生好在哪儿,让你这样看重”
“要我说,这陆先生长得是真好,什么陌上人如玉的,他是最当得的”吴忆烟说起这个来,跟之前看见那些个簪玉珠宝似的,两眼放光。
“果真是个看脸的,竟还能胡诌几句诗来。也罢,好歹成了你这个皮猴的先生,压着你能学也是好的。既然如此,这几日把佛经好好抄抄,过几日也给你娘看看”吴忆烟握着的青瓷茶盖,扑腾就掉在了案上,还碰着了杯壁,叮咚作响。
太后轻掀了眼皮,只那眼神转到吴忆烟脸上,吴忆烟收起那副吃了苍蝇的表情,又得捧起笑。太后深知这皮猴的本性,她眨眨眼就知道她这是要说什么。
“那就《地藏经》抄上一整卷,让你母亲好好看看你这字如今可有进步”往日都是绿禧代的笔,说是自己那字登不得大雅之堂,怕母亲看了生气,吴忆烟只要诚心念上两句经文也就算过了。可这次太后说的果断,吴忆烟没法,只得硬着头皮应下了。果真顶着学习的幌子,风险也是有的,只能磨练磨练这双玉白小细手了。
吴忆烟这才不敢再多说了,嘴里念着要回去好好抄经书,就携着绿禧红玉回了春禧殿。
慈宁宫内,那曹子良步履匆匆,见着太后也没跪下,就站在大殿里头回话。秉笔太监的蟒袍可是比那蓝灰色的太监服贴身许多,衬得人也精神,抬着头,捻着嗓。
“那陆之珩可有不妥之处啊”太后的声音里头还夹着茶香。
“未有不妥,前年点的探花郎,只是个从六品的大理寺副,认了柳阁老为师,底子干净,模样不错,看着人是个刚正不阿的”尖细的嗓音似乎要撕开那抹蒙着的细纱。
“柳阁老?那如何只是个寺副”
“这太后娘娘还不清楚吗,先前那状元郎如今还在锦衣卫的诏狱里头关着呢。柳阁老亲自票拟,冯礼春批红盖印,想来不日便可断案了”上挑的音尾化成了一声冷哼,宛若冷梅零碎,冷涧凝绝。
“皇帝这是想收权”
“司礼监和柳阁老朝内根基深,皇上可不只能重用这些个及第进士。这不前头让人赈灾,后头就查出了贪污,皇上真是急了些,这热豆腐可得凉会儿才好吃”
“这些小动作尽管让他们玩儿罢,不关你我之事,这都二十年了还这么毛躁,若是说这初生的牛犊不怕虎也就罢了。看来这柳文还是有些用处的”柳文乃柳阁老大名,若不是太后,恐怕世间也再难有人喊了。
“不过这陆之珩懂得以退为进,自己就认了柳阁老为师,虽不受人家重视,却是有文采的,金玉到哪儿都是金玉。奴才有一句,如今郡主大了,有主见了,且任她去吧”
“放肆,”太后霎时拔高音量,利剑破竹“还记得上次你这一句是什么时候跟我说的了”转而却又是剑落化雨,绵绵无绝期。
“奴才知罪,是奴才多嘴。奴才只知道庆德郡主到底不是烟如公主,太后娘娘所想奴才不敢妄自揣测,还是请娘娘三思而后行,奴才这就告退”嘴里一口一个奴才,一口一个告罪,弓着背,弯着腰,却是逆生傲骨。
慈宁宫噤声,屏息,只有那轻撵而去的脚步声。
为着寒食节,司礼监、礼部、光禄寺扭成一团,打头的就是那司礼监掌印冯礼春,上下忙得团团转,拂尘都快用成鸡毛掸子了。太庙皇陵,天地先祖,不丧匕鬯;祭品法事,侯爵高管,样样不漏,也不得不夸一声都督九千岁。
百官休沐,万物有灵,只为今日。南山祀殿,高台耸立,天子负手而立,太子垂手立于天子之后,太后皇后诸多女眷两侧而立,百官躬身俯腰。噤声,却不知哪来的皮猴还要偷摸着打个哈欠。
“祭天地”撕破了嗓子,也撕破了西山的寂静。众人屈膝而跪,鼓声雷鸣,天子礼敬天地。该磕头的磕头,该上香的上香。法师在高台上挥舞着乌七八糟的法器,跳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步子,勾出了多少人的瞌睡虫。
半晌,礼毕,按例荆国公率五军营三营精兵撤去,留锦衣卫护驾。冠皇姓、皇族三代近亲者进皇陵,吴忆烟自是名在其列,亦步亦趋地跟在太后身侧。斜着眼睛嗞着嘴,趁着没人看见同那些个公主斗法。苏嬷嬷转脸来一个眼刀,各自就讪讪地低着头,只可惜没分出个胜负。
等着上香磕头,吴忆烟可机灵着,才不把头当鼓槌,不疼似的往地上砸,用手背垫着额头,跪个礼成。好容易等着拜完能歇口气儿了,转身就得拿着那卷《地藏经》跟着太后去拜母亲。
吴忆烟心里头念叨着,母亲啊母亲,女儿这心意到就成,这字看了千万莫生气。
双手持佛经,过头顶,跪着放到烟如公主的牌位前,再深深磕个头,这磕得可是诚心十足。同样磕着头的吴逸阳都有点不敢置信,这妹妹是何时转的性,谁知道吴忆烟肚子里头默念的是地藏经还是小鬼打架。
等着行完礼,还要再站上好一会儿,太后要同烟如公主讲些话,大多都是吴忆烟,生前最放心不下的也怕就是这双儿女了。吴逸阳对着烟如公主还是有印象的,记得温婉如烟,记得有个哄着自己睡觉的母亲,但所有的记得渐渐都蒙上了月柔纱,模模糊糊,朦朦胧胧。更别提吴忆烟,只知道抄经抄得手疼,再无其它。
吴耿面上淡然,不见悲喜,历来如此,起先不知是藏得太好还是压根儿不在乎,现在应是不甚在意了。反观太后,吴忆烟记事起便鲜少提起母亲,但凡说起也总是悲恸难掩,如今也是淡然了,但心里应是终究还是惦念着的。
吴忆烟这会儿行完了各式礼仪正是瞌睡虫上脑,落在吴逸阳后头,跟着太后吴耿正准备出这偏殿。恍恍惚惚听见呜呜的声响,心下暗骂这些个奴才净是偷懒,好好的皇陵竟也能闹了耗子,回去可得个个都挨上板子。
还没等人低下头去瞧地上的耗子多大一只,脖子上的寒意就比什么都要清晰,再缓过神来看见的就是脖子上横亘着的可就是泛着银光的大刀。
“哥哥”吴忆烟下意识地尖叫,伸出手就是乱抓,吴逸阳离着吴忆烟最近,反手就抓住吴忆烟的手腕。奈何迎面而来的就是臂上一刀,银光闪过就是直冒血泡,疼得下意识地就松了手。
“摇摇”吴逸阳抬起手想再抓,奈何人家也不是个傻的,那架在脖子上的刀生生逼出成串的血珠,挟着人退后了好几步。腾地也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个个蒙面黑衣手持利刃的刺客,把擒着吴忆烟的团团围住,刀光剑影,趁着乱往外撤。
吴逸阳看着脸色煞白,血色褪尽的双唇发不出半点声响,手还虚虚地持着刚才的姿势,双目洞然,直盯着自己的吴忆烟。挣着起身,拖着右臂就要去追。
吴耿到底是最老练的,上去就是要迎面直击的,可惜皇陵祭祀任何人都是不得携带武器,吴耿只得凭着身手撂倒了几个刺客。
吴忆烟一句“哥哥”还只刚张了嘴,就被捂住了嘴。吴逸阳看着吴忆烟,知晓她要喊什么,这可是血脉相连的亲妹妹,如何不是寸心如割。奈何一己之力只能是杯水车薪,有泪不轻弹的七尺男儿也是不住眼眶湿润。
众人反应过来,地上四散的都已经是宫女太监的尸体,破了嗓子喊着的都是“护驾”,捂着脑袋就是东奔西窜,各处都是乱作一团。
曹子良护着脸色发白太后回主殿,太后目中无一物,只有那被刺客挟持的吴忆烟,锦绣堆里长成的女儿郎,如何经得住吓。
锦衣卫听见声响急赶着来救人,绣春刀再快,亮得迟了不过是一把废刀。
吴耿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兵刃,螳臂当车,身上早已负伤。眼看锦衣卫就要来了,吴忆烟被捂着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被架着刀,恍白如玉的脖颈上,寸长的血口子触目惊心,被拖着就进了西山。
锦衣卫奔着人就进了西山,再跑慢点只怕是掉脑袋都是从轻发落了。西山是历代皇陵的所在地,地形复杂,虽不是崇山峻岭,却多的是羊肠鸟道,若是没探清楚,就是迷死在林子了也是不足为奇。
这边乱入一锅粥的皇族女眷,内侍近臣,被护着撤离到皇陵所设的偏殿。上头坐着的是皇帝和太后,底下跪着的是人逢尊称一声千岁提督的冯礼春,旁边趴着的是锦衣卫指挥使。
皇帝面沉如水,太后一如既往手端着一杯浓茶,垂着眼,掩下眼中血色,藏尽心中忧思,稳着心神,抿一口浓茶。记得上一次乱了阵脚可是在烟如公主临终时,如今当着祭祀就有人敢劫了她的女儿,真是一口血上来压都压不住。
一旁太子体弱,禁不得如此闹腾,孱弱得咳嗽起来,纤细的手即使捂着嘴也要漏出声音来,咳得浑身发颤,冷汗尽流。
柳皇后匆忙起身,“陛下,太子身体不适,容臣妾带着太子及众女眷先在内殿歇息”福身一礼,宽大的翠龙金凤官服堪堪遮住直抖的双腿,低着头,不敢直面皇帝的眼神。
“下去吧”往日是稳如磐的声音,今日却是沉如钟。看着眼前谁不是夹着尾巴,若放在平时,哪里还有这样谨小慎微,指不定是谁要跳出来的。
太后看着这些个女眷裹着小脚的也是要争先恐后,扯开一模冷笑,等着只留下这些个逃不脱干系的,才是要悠悠开口。
“皇帝,庆德郡主遭歹人挟持,可得等人回来了哀家才能放心的”太后搁下茶,叮铃只一声响,下头就有腿发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