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廿七,宜祭祀,嫁娶,沐浴,修造动土,不宜远行。”苏青衍翻着一本旧的发黄的星历说到,旧书的纸尘满满弥散在空气中,带着一股腐朽时光的味道。
在这前一天,项渊突然说要出远门,让苏青衍收拾行囊。
其实师徒两个并没有可以用来收拾的行囊,茶馆本就薄利,除去两人日常花销,所赚不过几个银钿而已,加之苏青衍喜欢去街头听书,少不得用几个铜币堵住那句下回分解,项渊平日倒是不出门,但是却好酒,以往只有二两酒量,现在却能喝到半斤了,于是师徒俩的手里越来越不宽裕。
“不宜远行?”项渊反问,倒像是在问自己,出奇的他今天起的比自己的徒弟晚,此时还是睡眼朦胧。
“来杯茶提提神?”苏青衍伸手倒了两杯茶。
“不必了,那玩意儿能叫茶么?”项渊挥了挥手,他虽是开茶馆的,但是从来不喝自家的茶。
楚地潮湿,陈茶难免发霉,加粗盐便可盖住陈茶的霉味,这样的茶平常人是不会喝的,转供行脚商贩,脚商日间赶路,流汗极多;熟客一般都是自带茶叶,茶点,图的只是茶馆喝茶的氛围和项渊沏茶的手艺,项渊沏的茶,隐山镇一绝。
昨天傍晚有位客人来茶馆,苏青衍从未想过会有客人给他留下那样深刻印象,时近傍晚那位客人才来,黑袍青带,左手提了一壶酒,隔着坛子都能闻到酒香,右手却只端一碟腌菜,这样的酒配一碟腌菜未免太过寒酸,苏青衍伸手去接却被拒绝,对方只是轻轻一笑,并未说什么,自顾自的踱到茶馆里面,选了一张干净的桌子,坐下,从怀中掏出两只玉色的酒杯,各斟了一杯酒,涮了涮杯子,便安静下来,落日的瑰红透过竹帘映了进来,照在来客的脸上,那张脸白的吓人,在夕阳下有一种介于苍老和年轻的错觉,给苏青衍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腰间的那柄长剑,那是一柄五尺的长剑,普通的剑不过三尺,再长的便是战场上步卒所用的厚背宽剑,也不过五尺,那柄剑却是两指宽的细剑,横跨在客人的腰间,青色皮革包裹的剑鞘,剑镡上濯着银色的花纹,透着一股精致的威严。
来客说他在等一个人,等一个很多年未见的人。
“难道是很多年前约好的么?”苏青衍问。
“并没有,那么多年的刀光剑影,那人是否还活着都尚且未知。”来客说到。然后就不说话了,可是就这么两句话却打乱了苏青衍的心,像是一盘珠子撒到了台阶上那样,叮叮当当的敲打着苏青衍渴望外面世界的脑袋。
多年后苏青衍会想起那个片段还是会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充斥住而说不出话来,ta被客人历经沧桑后的淡然所悸动,他感觉心里有一团火,一团不释放出来就会烧死自己的火,他人生的前十几年都在说书人和师父的故事中度过,故事中的英雄拔剑,侠客云游,红颜易老,壮志难酬仿佛离他那么远,远到他用尽一生一世去翻无数的山,去涉无数的河也到不了那个刀光剑影的世界,可是那天下午,怀安七年十月二十六日,那位客人走了进来,他配着那样绝美的一把剑,只是坐在那喝酒静默,苏青衍仿佛一瞬间找到了他所期望的江湖的那个感觉,我有故事,可是不想同你讲,我在等一个人,可是我不确定他会不会来,我经历过无数的生死现在只想在某个夕阳下走进一家小茶馆,江湖是什么?江湖就是我坐在那,喝着这壶酒。
后面的事苏青衍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那天他师父喝了很多酒,喝的很醉,十月二十七,项渊一直醉到午时才醒,醒来便通知自己的徒弟,收拾行李准备远游,在隐山镇呆了十几年的苏青衍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自己仿佛就是书中的侠客,他终于有踏出这个山镇的机会了,虽然师父并没有告诉他为何要出行,要去哪。
于是一切的故事从这里开始,史学家们研究那位毁誉参半的将军时永远想不到他人生的前十二年只是在一个茶馆中端茶续水,没人问过苏青衍这段时光,也没人会相信,一个人只要成了事业,就不会有人在意他曾经是谁,一切卑微都会被遗忘,仿佛你出生就是个英雄那样。
怀安七年,“两骑”出隐山镇,苏青衍和他师父项渊的故事由此开始,不过,面对期待了好久的远游,苏青衍似乎不是那么开心。
……
“师父,书中说侠客,匹马仗剑行黄沙,咱们虽然是穷了点,这未免太…寒酸了吧!”师徒俩已经出发了一日多了,这一日中苏青衍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向师父抱怨。
“黄沙?天南楚国,背靠青森,哪来的黄沙?”项渊在前面缓缓的带着路,一身白衣,腰间跨了个葫芦,如果不是他胯下的东西的话,十足的侠客风骨。
“马有什么好的,骏马虽然疾驰有余,但是比耐力的话,哪比得上咱们的驴子。”项渊就这么懒洋洋的坐在一匹驴子上,时不时拿起葫芦喝上一口,活脱脱的一个走亲访友的老农。
“再者说,书中侠客,动不动就要行天下,行天下不要钱么?马多贵啊!书中可交代他们哪来的钱了么?”
“反正他们不骑驴子。”苏青衍嘟囔道,他本做好露宿林间倚马枕鞍入睡的准备,可惜项渊为了省钱去买了两头驴子,却要住旅店,日日沿大道走,看这准备,是想一路都住店。
“你有钱住店喝酒,甚至还要吃肉,就不能买匹马,哪怕一匹也好啊!”
“徒儿此言差矣。”项渊嫌坐着不舒服,向后仰着躺下。“为师跟你说了多少遍,书中不可尽信,你想想,侠客在深山巨谷中一走好几个月,那出来,身上不得臭咯!出来遇上了仇家还好,要是遇上了什么红颜知己有个英雄救美的机会啥的,还不得把姑娘给活活熏走了。”
“我想怕是没那个英雄救美的机会了。”苏青衍冷冷的说到,指了指自己的腰间。“我也没个兵器啥的,真遇上了山贼马盗大哥们,我一准跪下来大呼好汉饶命我就是个小杂役,你们找旁边那位老爷要钱去!”
项渊翻了个身,斜眼瞥了自己徒弟。“想要我身上这柄剑?”
“那是!男儿能信任的,只有背上的那柄剑,和剑锋所指的地方。”苏青衍得意的说到。
他早就看上了苏青衍身上那柄长剑,与那位客人一样的五尺长剑,纤细的像是少女新画的眉,白色的剑鞘又透出金属般坚硬的感觉,但是被项渊整个用白布裹住,临走前,项渊去隔壁借了梯子,从房梁上取下来这柄剑,这一路上,苏青衍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它。
“这是什么混账说法?”项渊一头雾水。“前言不搭后语的。”
“说书的就是这么说的!”苏青衍反驳。
“给你也不是不行,但是咱得约法三章。”项渊开始提条件,狐狸一样狡猾的感觉。
“师父哪的话,徒弟唯你马首是瞻。”苏青衍赶紧表忠心,恨不得汪汪叫两声。
“一是以后上床睡觉,你得把脚给我洗咯。”
“没问题!”
“二则是吃饭不允许跟为师抢。”
“师父哪的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孝敬父亲当然是请您先吃了。”
“三是不允许拔剑。”
“啊?”苏青衍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师父的故事里虽然都是些无处可考的荒唐故事,可是少不了兵刃相接,大家一言不合拔刀拔剑,唰唰唰!然后引出一大些恩怨情仇,不让拔剑?不拔剑的江湖和搭在台子上的小曲有什么区别。
“对,就是不许拔剑!”项渊自顾自的说到,没有看自己笑容突然凝固的徒弟。
“您不会裹了一根烧火棍走江湖吧?”苏青衍现在张口便是行走江湖,俨然一位江湖儿女。
“当然不是,为师可是一名剑客!”项渊颇为自豪。
“这天下有不拔剑的剑客?”苏青衍咬牙切齿恨不得仗剑在手。
“这天下没有不拔剑的剑客,但是有囊中羞涩的剑客?”项渊冲徒弟扬来扬他们的细软包裹,里面不过三枚金株几个银钿,从上路开始那个包裹就在项渊怀里,项渊宝贝它不亚于宝贝那柄“烧火棍”,睡觉也不曾放下。
“你想想,遇事拔剑,拔剑见血,输了就是见咱俩的血,就算侥幸赢了,那咱爷俩也得吃官司,上下打点,就咱这点钱,怕是真的要负剑行黄沙咯!”
“师父你这个侥幸用的很微妙。”苏青衍揶揄道。
“大家出来走江湖理由各不同但是目的都差不多。”
“哦?”苏青衍感觉师父又要开始讲故事了。
“混个脸熟,有个奔头,搏个名头。”项渊坐了起来,轻轻的抚着腰间的长剑“所谓江湖,无非就是四个字。”
“侠肝义胆?”
“错!”项渊从腰下解下长剑,递给了自己的徒弟,说到。
“身不由己!”
项渊举着五尺长的的剑,把剑柄对向自己的徒弟,剑身奇长,可是项渊以三指夹住剑鞘,那柄剑就好像铸在他的左臂,平稳的递到苏青衍的面前。
“江湖就像一场大戏,你为了得到你想要的,努力的唱完这出戏,至于辜负了谁,伤害了谁,自己也无从把握,真的假的,对的错的,都混在一块,唱到最后,到底是人演完了戏,还是戏裹挟了人,大幕落下,无从知晓。”项渊突然严肃起来,严肃的像一块石刻。
“不让你拔剑,是为了让你以后回忆起来,不是那么后悔,剑一旦沾上了血,便洗不干净了,那些会跟你一辈子。”
“那师父,你后悔么?”苏青衍被师父的严肃震慑到了,他突然不知道自己是否要接剑了,隔着厚厚的白布,似乎能看到,里面鲜血淋淋。
自己的师父也是有故事的人啊。
“不后悔!”项渊坚定的回答到。
“因为我也没拔过剑,平时只是拿来吓吓人而已”石刻瞬间崩碎,项渊几乎憋不住笑,用剑鞘猛击了一下驴屁股,驴子受惊一下子跑出好远。
远处传来奸计得逞的笑声。
“师父,咱们去哪啊?”
“天下第一关!”
【历史】
周末到启初的三十年,是一段颇具争议的历史,这段历史几乎被诸侯乃至诸族的混战所填满,从周定王十七年蛮族攻破山河关开始,统治了中域八百年的姬氏的皇位,已经名存实亡,隐藏在幕后的势力开始活动,各方诸侯都忍不住表示了对天下的渴望。
仿佛冥冥之中武神在操控这一切一样,这片天地的诸族都开始了混战,他们的刀已经渴望鲜血太久了,古老的帝国的覆灭让野心家们看到了这乱世最大的权柄,这是最坏的时代,无数的平民和士兵如同棋子一样被抛在了天下这盘大棋上,他们的尸骨被历史碾压而过甚至没能留下一丝痕迹,这也是一个绝好的时代,每个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都看到了乱世背后莫大的机会,他们迫不及待的调动自己能掌握的所有的力量,成为幕后执子的人。
史学家们发现无论怎么写这段历史,都绕不开一个人,在这数十年的混战里,他无疑是最大的权力者之一,他参与的每一场战斗都或多或少的影响了历史的走向,可是这个名字在历史上却是个空白——苏青衍,如果要完整的整理他的荣誉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据说在启朝史官在整理他的荣誉时,他的头衔多到一百零三个字,说是和皇帝平分天下也不为过,可是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在历史上横空出世,拯救了当时在蛮族手中当质子的燕国二公子——未来的启云帝,他的死也扑朔迷离,晚年的苏青衍旅居在临渊城,皇帝的出征调令来的当天,这位倾世名将的死讯也随之上报到皇帝的耳边,仿佛约好的那样。
这样一位传奇的人在民间说书艺人口中,更是显得离奇古怪,传说是皇帝畏惧他的兵权,下令处死了他,而那份调令,只是掩人耳目的白纸而已,更有甚者,传说启云帝是八百年前周朝始皇的转世,苏青衍是武神的化身,他们在天上约好要创立一个从未有过的,伟大的帝国,所以在帝国建成之后,武神便回到天上去了,后来越传越离奇,最后诸多史学名家多方考证也不了了之,只有一份民间艺人所写的《苏青衍世家》最为完整,上面有一段写道:苏青衍,楚名将项渊之徒也,少随师隐居学剑,功成,外出游历,遇帝困于荒莽,遂起侠义之心,救帝于荒域,护帝于危难。……后,与帝同学与稷下,拜名将洛君为师。此人善游击,喜斥候战术,行军布阵,多出常理,敌往往不知其所攻,屡建奇功,倾世名将,当之无愧。
据说当年的启云帝读到了这篇时,先是大笑,直到笑的传不上来,皇帝下令要重赏那个说书人,并亲自批笔四个大字:“斯人可贵!”
群臣面面相觑。
此时苏青衍已经按照他的遗愿葬在了南国的一个不知名的山镇里,只用青石刻碑——剑客苏青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