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安八年,冬,兵临城下。
军报一日紧过一日,李漠已经立在城墙上三日不曾下去,看着远处蛮人的营帐,愁眉不展。
“看?看有什么用?看能把这二十万大军看没咯?”卫将军笑道。
李漠仍然眉头紧锁,这位正值盛年的名将居然隐隐生出白发。下面突然传来喧闹声,李漠看起,是一只蛮人小队,骑着快马沿着城墙疾跑,沿路笑骂着。
“这是何意?”卫将军饶有兴趣的问道。
“前几日送了战书,劝我们出城决战。”李漠说道。“我仗着着天下第一关,自然不会犯这个大忌。”下面的人依旧叫骂着,更有甚者居然解下裤子,对着城墙小解。
“无非就是让他们占些口舌便宜罢了。”李漠苦笑。
卫将军则是目光冷峻,张弓搭箭,黑芒骤生,已然射死了一个蛮人,箭势不减,将尸体钉在了地上。
“怎么?这点手段就令你生气?”李漠说道,这位同僚自从来了这山河关,便时时一副散漫模样,很少能有这样严肃的时候。
“我猜,战书上是否写着:汝为人王,当庇护汝民,捍卫疆土,如此偏安一城,惧不敢战,令先烈蒙羞,黎民失所,为人君王者,心得安乎?”卫将军突然说道。
“怎么?你也看过那封战书?”李漠惊奇。
“当年那封战书,是你叔祖亲手钉在燕然城的墙头上。”
李漠哑然。
“而后城内沸腾,皆山呼:战!唯死,不降!”卫将军幽幽的说。
蛮族的骑兵依旧拖着同伴的尸体远去了,这几日的叫骂军中积怨颇深,李漠则是压制诸将,令其怒气积攒,战意磅礴,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叫骂虽然于军无损,但是李漠总觉得自己少了些什么。
“是少了些什么东西。”卫将军仿佛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前朝铁血,都已经埋葬在瀚州的长草下了。”
“国主如何?”李漠突然问,他已经数日不曾见到楚离了。
“加盖国玺的调令都已发出,可是齐晋两国的援兵依旧不知所踪,晋公已经许诺再派一支,现在已经在筹措军粮。”
“筹措军粮?”李漠苦笑。“若等那支援兵,恐怕…”
“陛下还带了数万羽林天军,皆是少年英豪,那几位少年军官,说不定和将军里颇有渊源呢!”卫将军突然说道,丝毫不掩饰话里的讥讽。
“将军你对羽林卫偏见过重了些,先帝北伐,仰仗的可都是山河会中的少年英才,那群禁宫少年,各个可都是家学渊博。”
“狮子的盟友们,都是如他一般嗜血的人物,可是一只羊能带出什么?养在锦绣里的孩子,只会被草原上的群狼撕碎。”卫将军冷冷大的说道。“不过你除外,你倒是没有那些纨绔之气,只是书读多了,啰嗦了些。”
蛮人的小队去而复返,这次居然还带了一捆旗子,他们沿着城墙插旗,居然没有再骂。
卫将军也没有张弓再射,他沉默下去,像是一尊石雕。
“这是?”李漠问道。
“屠城令,旗子所包围的地方,所有的男人会被杀死,女人没为奴隶。”卫将军冷冷的说。
李漠愣了片刻,随即面带愠色,他感觉到一股难以言状的愤怒充斥了他,像胸膛里压了一团火,这火必将喷涌而出,虽然可能烧死他自己。
他抢过卫将军手中长弓,连搭三箭,这是李氏家传的弓术,相传李尘心能在战场上瞬间射出五支箭,且箭箭封喉,三支羽箭破空而去,被为首的蛮人一枪扫落。
木华黎挥枪扫落羽箭,只觉得手背震的微微发麻,低哼了一声,向北去了。
……
一直跑到日暮,苏青衍终于勒住了奔马,这是他第一次一个人骑马,深刻的感受到这匹巨兽强大的力量,前些日子项渊和云无心爱惜马力,不肯他们俩同时骑马,事实说明他们低估了这匹朔北的巨兽,他驮着两个少年,如同御风而行。
眼前有河,河里是坚固的冰,这不是碎玉河,因为碎玉河里的薄冰之下,苏青衍还能看到潺潺的流水,但是这里的冰厚的像城墙,透着深蓝色,像是一面幽深的镜子。
苏青衍走过去,想砸一块冰,他渴的几乎说不出话来,但是冰面硬的吓人,凭借着光牙的锋利也没能刺入冰面,他只能用刀刃慢慢的刮着,然后小心的捻起一些冰末解渴。
“你喝水吗?”苏青衍冲着河边喊道,这在以前是不允许的,云无心不允许他们高声说话,唯恐这样会引来追兵,项渊为了这件事嘲笑了云无心好久,说他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现在贪生怕死的人也死了,苏青衍有些自暴自弃,他想着这样引来追兵也挺好,他不是很想活下去,因为师父死了,还因为累。
楚歌早就醒了,苏青衍也不知道楚歌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反正下马的时候楚歌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双眼空洞洞的,像是一具尸体。
“你不哭吗?”苏青衍问。
楚歌摇了摇头。
“他们可能还没死,说不定会在哪个地方等我们。”苏青衍勉强的说,故事里就是这样,那些本领高强的大侠们总是会一个人面对危险,他们会大义凌然的高喊,你们先走,最后却总会在敌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杀出来,然后皆大欢喜,大家平安喜乐。
“不会了,师父被杀的时候闻到了。”楚歌小声的说。
“闻到了什么?”
“烧糊的味道。”
苏青衍没有再问,他不知道该给楚歌说些什么,项渊在拿走云无心的刀时,他亲眼看到了烧成灰烬的尸体化成了飞灰,
他也不想去劝楚歌不要伤心,因为项渊也死了,对苏青衍来说,那个父亲般的人物也死了,如果他们走出了草原,楚歌回到燕国,他还有父亲,还有母亲,还有兄长,可是自己呢,除了师父自己还有什么?苏青衍突然凭生了一股怒火,却又不知道如何说出来。
他扭过头去,不再去看楚歌。
“我们要不要生火。”楚歌问。
苏青衍没有回答。
“我们自杀吧,我这里有毒药。”楚歌突然说道。
苏青衍一愣,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楚歌的手中握住一个褐色的小瓷瓶,他正看着这个瓷瓶发呆。“这是我从老头子那偷出来的,老头子说战场上有些人受伤太重活不下去了,喝了很快就能死掉。”
“不疼的……”楚歌补充。
“我去你妈的!”苏青衍终于忍不住了,他冲着楚歌怒骂。“你要死早些说啊!我师父是来救你的,你要是早些死了,我师父就不会来这儿,他也就不会死!”
“我知道,我是个不详的人。”楚歌低声的说道,语气里居然带上了一丝解脱。
苏青衍一愣。
“从小我就身体不好,有人跟我说这是因为我父亲杀了自己兄弟,遭了报应。”楚歌突然说道。“可是父亲不在乎,因为他有我哥哥,如果让他只选择一个儿子的话,他一定会选我哥哥的,所以我才被送到了瀚州,母亲总是说我和哥哥一样,她会一直爱我们,我知道母亲很爱很爱我们,可是父亲决定送我来瀚州的时候,母亲一句话也没说。”楚歌幽幽的说道,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孩子说的话,苏青衍听到了话里刺骨的怨恨。
“现在师父也死了,项先生也死了,我真的很抱歉,他们两个真的是很好的人,可惜都因为我这个不祥之人死了。”楚歌小声的说着,走到了河边,去捡苏青衍砸下来的冰屑,混在药瓶里,想喝下去。
“不要再说了!”苏青衍怒吼。“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师父死了!”他大踏步走到楚歌面前,楚歌以为他是来分享这瓶毒药的,便伸手递了过去。
苏青衍踹了他一脚,很重,苏青衍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打人的那一天,他狠狠的一脚踹在了楚歌秀气的脸上,踹的后者躺了下去。
“我不死!”苏青衍狠狠的瞪着地上的楚歌。“我告诉你,要死你去死,我还要报仇,你就是个废物,我一定活着去燕国,去告诉那些人你是怎么死的,让大家都嘲笑你,嘲笑你这个废物。”苏青衍越说越刻薄,他也不曾想到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说出口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心狂跳个不停,几乎喘不过气来。
楚歌幽幽的说道。“反正我是个不详的人,没有人会喜欢我,你怎么说我都可以,可能没人会喜欢听这样的故事吧,你和你师父的故事里面都是些英雄。”
苏青衍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他夺过药瓶,狠狠的摔在了地上,楚歌下意识的去接,怀里掉出一个东西。
塔娜的给他的荷包。
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字,楚歌一直没认出来绣的是什么,荷包贴在冰面上,楚歌隐隐约约看清了上面的字。
倒影在冰面上,歪歪扭扭的三个字,楚歌一直认不出的原因找到了,古灵精怪的女孩并没有直接的把字绣上去,她是倒过来绣的,并且拙劣的把前两个字挤在了一块。
“喜欢你。”很简单的三个字,不像东陆人那样内敛,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就像那个灵动的女孩还在身边一样,笑言盈盈的对你说,喜欢你。
楚歌愣住了,塔娜并不懂东陆文字,倒过来后,熟悉的字迹,楚歌知道,那是出自好友白夔的手笔,他总是喜欢把口画成一个圈。
“喜欢你。”仿佛那个陪伴了他六年的男孩也在他身边,高兴的对他这么说着。
楚歌突然想哭,云无心死的时候他没有哭,因为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在乎他的人死了,从此以后即使是哭泣也好,高兴也罢,漫漫长路再也不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为他难过,为他高兴,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还有两个人会对他说喜欢你,会不想让他死。
其实仔细想想,还有好多人不想让自己死,楚歌突然萌生了这样的念头,就比如桑格夫人,比如老头子,比如……
身旁的苏青衍。
他哭出了声,人生的十二年里,楚歌从来没有这样放肆的哭过,那一瞬他突然想活下去,想要活着回到燕国,回到草原,活着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一切人一切事,看到朋友的笑脸。
“我想活下去!”他对着身旁的苏青衍大喊,或许不是对苏青衍说的,他想向着世界大喊,自己拥有的东西还太少,自己还不想死,自己还没能见到父母最后一面,自己还有好多好多的遗憾。
一瞬间,天地寂静。
只剩下孩子的哭声,幽幽的,像是一阵风。
“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个不详的人,没有人喜欢他,其实他错了,那时候有很多人想拥抱他,甚至还有一个漂亮的姑娘。”临死的苏青衍对着下人说道,像是又看到了草原上那个十几岁的少年,听到了无边无际的风声。“可是他想要的太多,人的心啊!其实就那么一点儿,被别的东西塞满了,有些东西就无处藏身了,当他热切的想拥抱整个天下时,却发现这才是最孤独的时候。”
“这一段要记下来吗?”下人问道。
“当然,我们可还是兄弟。”苏青衍笑着说,接着慢慢的闭上了眼睛。这位名将并没有撑到和兄弟共享天下的时候,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总是在昏睡,只是偶尔醒来,讲一两个莫名其妙的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