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闻天下之盛,尽在长安,长安繁华,犹不及江南,身在江南城,开心点。”项渊说到,面前摆了一壶冒着热气的酒,透过袅袅的雾气,项渊看着窗外。
欢笑声,劝酒声从长街尽头传来,一时间把天上的寒气都给冲散了许多,空气中弥散着熏熏的酒香和肉香,混在一起,有种让人舒服的暖意,街面上人影稀疏,隔着斑驳的光影,每个酒肆里却是人声鼎沸。偶尔有华服之人坐于马车之上,车前点着油灯,叮咚作响。
马车的灯光从窗格照了进来,照亮了窗边饮酒人的脸,项渊此时正端着杯子,目光已经带了三分醉意。
江南城,南唐旧都。
当年文帝南巡,船过江南城,被繁华闹市吸引,便装出游,在外面流连十三日未返,据说这事传到了南唐国主耳中后,那位以书画闻名朝野的公爵一夜之间竟急白了头发,十三日后文帝回到行宫,看到自己满头华发神行憔悴的臣子,大为感动,御笔赐字一幅,唐国公大喜,请名匠装裱,欲挂于书房内传作宝物。
可是那副字到手之后唐国公却挂不出手,文帝写的并非什么勉励警示之语,而是写了一幅不甚工整的俗语,“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江南。”众人这才明白,皇帝外出十三天,是花光了身上的钱才不得已回来。由此江南城又得一个诨名,叫万金窟。
“这是个抛金撒银的地方。”项渊说到,同时使劲的抽了抽鼻子,空气中满是炖肉的香味,其实苏青衍和项渊并非身在江南城,他们只是在城外三里的一个集子上,算起来是乡下,可是身出在这天下名城的旁边,就算是乡下也透出一股富裕的大气。
“说的好,师父我想吃肘子!”苏青衍说到,此时他已经饥肠辘辘,大口大口的,贪婪的吸着周围的肉香,从驿站到江南,项渊雇了一艘小船,沿江水而上,算起来师徒俩已经好多天没有吃过像样的东西了。
“师父你倒是抛金撒银啊!徒弟在地上接着呢!”苏青衍又说,语气冷冷的。
从驿站被打劫后,本来项渊大发神威吓住了强盗,一切都朝着侠义小说的方向进行着,就差项渊拔剑而起制服强盗,然后众人高呼大侠,漂亮姑娘款款而出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
可是谁知道项渊突然发了疯,居然邀请强盗外出商谈,苏青衍猜测师父怕见了血吓到了众人,可是没成想半个时辰后项渊一个人回到了驿站,衣衫整洁,全然没有动过手的样子。
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掌柜高兴的请了一顿好酒,众人高兴的给英雄敬酒,苏青衍高兴的问师父打斗经过。
然后苏青衍就发现不对劲了,师父带他出游虽然吝啬车马,但绝不吝啬吃住,可是从驿站出来之后,吃住一切从简,甚至项渊连酒都不打了,后来为了雇船北上甚至连驴子也卖了,苏青衍突然有了一个清晰的想法,莫非那老狐狸没有跟强盗动手,而选择的破财免灾?
出发时苏青衍想着负剑行黄沙的豪迈日子,却没想到并没有传说中的潇洒,风餐露宿的,苏青衍觉得自己现在能吃下一头牛。
“不急不急。”项渊贼兮兮的笑道,和他正人君子的外貌打扮全然不合。“肉马上就来。”
中间最大的一桌上几个商人打扮的人似乎颇为富裕,周围围了一大帮人,还给酒肆里每个人都叫了一壶白酒,场面顿时热闹起来,苏青衍掐着指头算了一算,师徒俩刚好出门一月,今天是冬至,长夜漫漫,这里的都是些跑生意的商人,聚在一起倒是图一个过节的热闹。
掌柜看起来也无身家,在中间架起来一口大锅,里面咕噜咕噜的冒出热气,黑脸的小伙看起来是齐国的渔民,泛淮水而来卖些海货,此时大方的往锅里抛了几颗硕大的鱼头以及各种卖剩下的东西,顿时锅里弥散出鲜香,山羊胡的老头看起来不像是周人,他随身挎着一柄腰刀,带着一顶发黄的毡帽,蛮人打扮,也有蛮人的豁达,他往汤里丢了大块的羊肉,香味几乎把苏青衍的魂勾去,中间的那桌商人们似乎已经醉了,喝到高兴,开始大声的唱着含糊不清的歌,听起来像楚地的方言,一时间人声鼎沸。
锅里滚出咕噜咕噜的白泡,掌柜往里面丢了一大把辣椒,辣椒一下子把香味逼了出来,场面顿时热闹了起来,苏青衍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小哥儿来一块?”山羊胡子的老头盛情的邀请着,用腰刀插着一块肉递到了项渊面前,周围的人都在围着锅大快朵颐了,唯有项渊师徒坐在靠窗的桌子旁,静静的喝酒,也不和旁人搭话,仿佛和众人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帘子,其实苏青衍早就盯着那口冒着热气的大锅了,只是师父一直眼神制止,此时肉递到面前,似乎没有不吃的道理,苏青衍急忙接过那块煮到刚好的羊肉,使劲咬了一口,被烫的龇牙咧嘴。
老头这才笑了,使劲的比了一个手势,大概是说自己的羊肉好的意思,接着用自己的衣服擦了擦刀上的汁水,转身为其他人分肉。
“徒弟,咱们是怎么约法三章的?”项渊的眼睛也盯着那块羊肉,他也饿了许久了,看着自己的徒弟大口吃肉,连喝酒的心思也没有了。
“我不记得了!”苏青衍头也不抬,使劲的嘬了嘬自己的指头。“我只记得师父说过,到了嘴里的肉,谁也别想抢走!”
“你这个混账!”项渊气的使劲拍了拍桌子,一幅养了一条白眼狼的表情,不过也没法反驳,这句话确实是他说的,上次说这句话的时候,项渊当着苏青衍的面把刚买了的烤鸡舔了一大口,并且问自己的徒弟要不要吃。
旋即项渊就没心思跟自己的徒弟争那块肉了,蛮人老头已经把肉全部捞了出来,切成了片,细细的撒了一层盐,然后把蛮族的烈酒洒在了上面,随即点着,淡蓝色的火焰一下子升腾起来,羊肉旁边卷起了焦黄色,一股炙肉的香味弥散开来,虽然是蛮人粗犷的做法,但却透着一股精细,老头得意的看着众人,仿佛在炫耀着自己的手艺。
“师父这是什么做法?”苏青衍立马对手上那块煮肉没有了兴趣,直勾勾的看着桌上那燃烧的羊肉。
“火燎羔,蛮族做法。”项渊也极有兴趣的看着。“也只有蛮族漠北的烈酒才能烧成这样,南国很难看到这样的烈酒,看来这壶酒珍藏了许久啊!”项渊饶有兴趣的说到。
“师父您知道的可真多!”苏青衍说到。“谁知道你是不是瞎忽悠?”对于项渊的博学多才苏青衍从来都是信一半,项渊爱讲故事,还爱讲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这些事情说起来不会有多少人相信,比如辰州的云间城,瀛洲的海中市,这些事情大都匪夷所思,苏青衍每每讲给别人听,其他的孩子都笑话他编瞎话,渐渐的苏青衍也对师父的话也半信半疑,但是师父故事里的世界还是能一下吸引住他。
对于徒弟的质疑项渊并不以为意,只是盯着那团忽上忽下的蓝焰。“啪!”一个油泡炸开在肉块上,一股焦香味也随之炸开,火焰一下子扑腾起来,吓得旁边凑近看热闹的人差点摔倒。
“得嘞!”项渊说到,小跑到桌子旁,从火焰中挑起一块肉,连着淡蓝的火焰一起吞来下去,众人无不惊叹。
只有蛮族的老头对他竖起了指头,一幅赞许的样子,也像项渊那样挑起来一块肉,连着火焰放到了嘴中。
“列位,再不吃的话油乡和酒香就要烧干了,到时候就是嚼没滋味的干肉了!”项渊对旁边的人说到,又吞下一块,用力的做了一个美味的表情。
苏青衍也有样学样的,他并不是不怕火焰烫嘴,但是他了解自己的师父项渊,那是个不会吃亏且对吃的很讲究的人,在吃的方面听他的永远不会有错。
入口居然是一丝甜甜的油香,苏青衍早就听师父说羊肉鲜极则甜,但却从来没有真正的感受过,但在这蛮族的火燎肉的做法下,第一次感受到鲜甜滋味,再嚼就是酒香,酒很烈,但是被烧的只剩下一丝香味,嚼到最后才是咸味,细盐全部被融化在肉中,油脂迸出来带着咸鲜,让人感觉这是一块生肉,带着血的味道,至于那蓝色的火焰,在入口的那一瞬间就立即熄灭,根本就烫不到嘴。
“师父你在哪吃过这个啊?”苏青衍又夹起一块肉,此时场面更加热闹了,所有人都围在中间的大桌上享受羊肉,项渊却悄悄的又坐了回去,一幅清高的闲散模样,当然,他没有忘记锅里的肉,他从锅里捞上来一大块羊肉,小口的咀嚼着,配着桌上温热的酒。
“瀚州啊!我没跟你讲过么?我在瀚州当过一些时日的马贼”项渊说到,仿佛在说旁人的事。
“哦!”苏青衍敷衍道,自己的师父喜欢讲故事,每个故事都讲的仿佛亲睹,有些故事太离谱,苏青衍也不相信,项渊就会亮出各种各样的身份来佐证,马贼也不是没可能。
“那师父你当马贼干什么呢?劫富济贫?”苏青衍顺着项渊的话往下说,江湖侠盗,行侠仗义,演义里常有的侠盗救世情节。
“因为没饭吃。”项渊回答道。“我们劫了一个马贩子,抢了他所有的马,只给他留下了一匹瘸脚马。”还有些眉飞色舞的意思。
“师父你这样很影响你在我心中的形象。”苏青衍满嘴包的都是羊肉,说话都不清楚。“不过你在我心中本来就没什么形象。”
“没办法啊,不劫他,我就要饿死,我不想饿死,我还需要钱来走出那片草甸子,什么时候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哪怕像狗一样。”项渊牵强的解释道,不过话风一转,反问道;
“你猜为师为什么把咱们盘缠给前几日的强盗么?”
“你果然是破财免灾了!”苏青衍拍案而起,本来师徒俩就不富裕,项渊路上除了吃穿,什么都能省则身,却大方的把钱拱手送给强盗。“真是白瞎了你腰间那柄长剑!”苏青衍愤愤的说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换成自己说什么也要过上两招。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苏青衍感觉师父剑镡处缠着的白布松了许多,仿佛这柄剑出过鞘一般,莫非师父动过手,挨了打?可是这个念头转身就被他自己否决掉。
“因为他们也要吃饭。”
项渊并没有理会跳脚的徒弟。“南唐有童谣曰,‘秋收十石粮,三石献君王,三石敬四方,三石求鬼神,三石宴节丧,苦作一整载,倒欠官家二石粮’。”
这样的童谣苏青衍也听过类似的,但是从来都没有在意过,如今师父娓娓道来,苏青衍才感觉的童谣里真实的绝望。
“他们连刀都不会用,却来抢店,附近路口甚至连一个哨子也没有,愚昧至此,若不是逼上了绝路,横竖不会如此。”
“自文帝以来,天下太平,于是便向诸侯多收三分宗庙供奉,这对诸侯来说尚且是巨财,匀到封地百姓头上,更是山穷水尽,丰年尚好,遇上灾年,颠沛流离,易子相食,人间惨剧。”
苏青衍说不出话来了,他没有读过多少书,却知道虎毒尚且不食子,易子相食,他不敢想,如果有一天他和项渊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项渊会对他拔剑么?自己熟悉的人,信任的人,为了活下去,人真的可以做到这一步么?
“皇帝难道不知道他的子民正在饿死么,诸侯难道不知道他的属民连饭都没得吃么?师父你说过文帝以文治太平著称,难道这些他都不知道么?“
“皇帝知道,但是必须如此,皇帝与诸侯之间,犹如人与猎犬,人喂养猎犬,但不能喂得太饱,不饥饿的猎犬是不会听人的命令的,反之也不能太饿,因为饿极的猎犬会伤到它们的主人。”
“你所知道的江湖侠客,他们行侠仗义,他们武艺高强打抱不平,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何习武,打抱的又是什么不平?江湖侠客有哪一个不是身不由己,而他们又改变了什么?”项渊突然咄咄逼人起来,他这个徒弟老是对外面的世界抱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期望,他一直讲的那些故事只不过是想告诉自己的徒弟这个天地很精彩,很值得去看上那么一看,却不知道一个刀光剑影的世界在徒弟心里悄悄成型,如果一个人抱着这样天真的渴望走入这个世间的话,无异于手无寸铁的人走进了狼群,书中粉饰的故事很好,可是历史是用铁和弱者的尸骨砌成的。“你武艺高强,能救一人,能救十人,能救天下人么?你除恶扶弱可是你有没有考虑过,你引剑杀死一个强盗,他可有家人?他的家人怎么办?这天下终究是少数人的天下,千百侠客的行侠仗义不如皇帝诸侯们的一句话有用。”
“不要老是想着行侠仗义,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可是我现在握住这柄剑,只是想活下去。”项渊那一番话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或许是他醉了,他的身音变得低沉。”
“哪怕活的没有意义?哪怕活的平凡的像一粒沙子那样么?”苏青衍并没有理解师父话里的意思,尽管很多年后他理解了师父话里不曾说出来的,血淋淋的真相,可是现在的他只能近乎天真的发问。
很多时候你理解了那些话,可是跟你说那些话的人早已和你远隔天涯或者生死,你想回到过去去再听听模糊在记忆里的那些教诲,可是时光永远残酷。
项渊笑了,并不是嘲笑徒弟的天真,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或许是这些话自己也曾经说过,对谁说的呢?项渊已经想不起来那个人的样子了,即使自己一张嘴,哪个熟悉的名字就能脱口而出。
“活着多好啊,活着还有烤羊肉吃,死了就什么就吃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