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那你说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歌颂侠义,为什么还有那么多行侠仗义的故事呢,到底图个什么呢?”
“谁知道呢?”项渊喝干了壶里最后一点残酒,已经带上了熏熏的醉意。“或许是愚昧吧。”
师徒俩的对话又以沉默告终,苏青衍知道,自己的师父虽然近乎啰嗦,但是话匣子一旦闭上就很难打开,今晚的话题显然让师父不想在说下去了。
抑或是那个老油条编不出来故事了。
“我觉得也不尽然。”突然一个声音打破了师徒俩的沉默,凝固的气氛被打破,一个人坐在了师徒俩的旁边,场面嘈杂,苏青衍和项渊都是小声说话,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加入到他们的对话。
项渊看向了那个突然加入进来的人,那人年纪不大,穿的是灰色的长袍,可是透过微微卷起的袖口,可以得见他里面穿的是素白的绸袍,苏青衍也看了过去,他没有观察到那么细微的地方,他只看到了对面那人的脸,清秀到稚嫩的一张脸,在微微的烛光下有玉一样的质感,看起来年纪并不大,只是裹着粗麻的袍子,让他看起来有几分苍老。
被两个目光灼灼的人盯这,那人才发现是自己失礼了,骤然脸红了,昏暗的烛光下本来看不清脸色,可是这个年轻人白的近乎透明,苏青衍还是看清了他微红的脸。
心说:“你脸红个什么啊,又不是大姑娘!”
“在下失礼了。”来客拱手,倒是十分有礼貌。“小子叶闲,奉家师命送信,路过此地,听到二位高谈阔论,心有侠义之气,侧听了一二,觉得先生说的也不尽然。”
叶闲看着项渊,眼睛清澈,只印着烛光,透亮的像是一块宝石。
“那阁下高见?”对方这么有礼貌,倒是项渊不好拒绝他,虽然项渊并不觉得这个年轻人能说出什么大道理,人年轻的时候无非是年少轻狂,自己的徒弟苏青衍碍于自己的‘淫威’不敢反驳,这下倒好,这个漂亮的像个女孩一样的愣头青到来替他。
“我的老师跟我说过,这个天下,所有的丰功伟业,都是一人的奋武,而后千万人的跟随,老师跟我说,每个人心里都有火,每个人又都是柴薪,那火烧在心里,无人得知,可是总有些人,他们心里的火像是火山那样炙热,如果不喷薄而出,那么就会烧死自己,于是他们奋武,他们拔剑,他们无所畏惧的冲向不知结果的战场,他们的火点燃了自己,也点燃了其他人,于是燎原之火倾世而起,这个世界得到了火,也得到了光,时间由此改变,历史因此熠熠生辉!”
“光?”项渊默默道。“成为这个世界的光么?”项渊像是在问自己。
“没错,光!”叶闲站了起来,稚嫩的脸上满是兴奋,仿佛看到了有趣的东西。
“壁如破晓晨辉,黑夜结束之前,总有一束光先穿过黑暗,那束光带来方向,让黑暗里的人知道了这个天下除了黑暗有其他的东西,即使他转瞬即逝,但是他埋下了种子,他是这个世界的第一束光,是武士,是英雄,是这个世界的……”
“启?”项渊轻轻的问道。
“没错,就是启,他们是这个世界的启,因为有了那样的人,天下由此巨变,这就是启的意志,仿佛生铁般的意志,他们的启建立了这天下第一个帝国,他们的意志让蛮人不敢渡过瀚海,他们的意志让羽人不敢在青州展翅,让鲛人俯首献上自己的宝珠。”
叶闲说到,他的声音清冽而高,仿佛在咏唱诗句。“这样的人,他们可以成为将,成为王,甚至成为帝,全看他们的火有多大,自己能烧多久,先生说万千人奋而拔剑不如帝王一句话,荒谬矣,先生难道不知我朝开国皇帝?启帝一人奋武,随后天下云集响应,北起荒蛮,不也动摇了这天下九州?所谓皇帝,不过是一个空前绝后的武士,他不为不平拔剑,不为鸡鸣狗盗拔剑,他的剑是天下之剑,是王道之剑,剑之所指,天下所畏,所以得海晏河清,天下太平,长治久安”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可是奇怪的是嘈杂的厅堂中却没有一个人往这里看,仿佛一道看不见的帘子隔住了他们三个人,苏青衍听的云里雾里,他对这个看起来和他年纪相仿的朋友的突然兴奋充满不解,可是大家在谈论这么厉害的东西,自己也不好不表示赞同,否则就太不江湖了点,于是苏青衍抿嘴微笑,尽力的让自己看起来高深莫测的样子。
项渊也是,斟酒,静默,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
叶闲又坐了下来,仿佛对自己慷慨激昂的一副发言十分满意的样子。“天色不早了,在下先行去休息,与二位所谈甚欢,大家有缘再见。”叶闲拱手,作揖,慢慢退走,带着不可小视的礼节。
“师父,那个叶闲说了些啥?”苏青衍悄悄的问道,他没有听明白什么光啊,火啊的东西,只能问自己的师父。“还有师父你的酒壶早就空了,你在斟啥?”
“我怎么知道?大抵是说咱俩的格局太小,只想着救自己,救几人,却没想到救天下。”项渊撇嘴。“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不过能说出这些话,他的老师倒是个极好的老师了。”
苏青衍没有看到,项渊桌下的左手紧紧得握住了那柄长剑,从名叫叶闲少年走过来开始,项渊就不由自主的握住了剑柄,指节因为用力都显得有些发白。
“启么?”项渊又重复了一遍,随后看了看自己握剑的左手,自嘲的笑了笑。
“君只知天下英雄,愤而拔剑,四海剧变,九州势转,却不见尘下亡人,冢中枯骨,这天下事,太多的所料未及,太多的身不由己。”是谁说过这些话呢?或者说是谁唱过这些悲伤得挽歌呢?轻歌曼舞,衣袂飘飘,项渊如湖水般平静的记忆开始慢慢的波澜。
“这天下,当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你不懂,所以你想试一试,可是你懂了,也便入了局,入了局,便再也脱不得干系。”项渊默默的说到,声音小到几乎不可闻,这句话他也没有让苏青衍听到的意思,仿佛是对自己说,又仿佛是隔着记忆对那个清唱曼舞的人说到,仿佛那个人还在那,在他对面,一起举杯,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苏青衍还是听到了那句话,苏青衍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忘记了师父很多重要的话,却偏偏记清了这偷听来的一句。
项渊举杯欲饮,却发现杯子已经空了,不由得意兴阑珊,转念又看向自己的徒弟。
“徒弟你看今晚秋风萧瑟,为师追忆平生,一吐为快,江湖气氛很是浓厚啊!”项渊说到,目光灼灼。
“师父你有啥直说,别整的这么隆重,书上这样的气氛通常不会有好事发生,比如你马上要被人砍之类的。”
“这江湖没有酒可不行,江湖没了酒就不是江湖了,不如在叫一壶?”
“少来,我又不喝!”苏青衍撇嘴。“咱俩住店的钱都要没有了,你居然还想着喝酒?项老侠,你莫是喝醉了胡说。”
“苏少侠,咱们江湖儿女,还怕风餐露宿?”项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拍板。“伙计!再烫一壶!
天方破晓的时候,吴山之北还残留着墨色的雨云,随着寒风慢慢的压向江南城旁的风柳堤。
风柳堤,也算江南城一景,江南多商,所以富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江南城的商贩们出门前,总要城外的野堤上折一柳枝插在堤上,久而久之,成了当地一个风俗,出远门的商人们总要来此,插柳饯行,仿佛没了这一举动,生意就会不好做一样,堤坝上的柳树越来越多,初春的时候,风吹柳动,点点碧绿映在浅浅的白水河里,像是柔媚的对镜梳妆的少女,便有人取风姿卓约之意,取了一个风柳堤的名字,江南城中有个大商家好事,把堤用水白玉装饰一遍,又请能工巧匠在上面雕各类奇兽异草,然后慎而重之的雕上自己姓氏,此去经年,堤上最粗柳树约有一抱粗,堤上的姓氏也从一个变成了四个,然后又被削去一个,削去的地方起了一座亭子,唤作且停亭。
“你可知这风柳堤还有一个别名么?”阿越低声的问身旁的同伴,语气洋溢着买弄见识的得意。
“什么啊?”声旁年纪较小的那个少年低声回问道,小心的往前看了一眼,发现站在最前面的灰袍公子并未注意到他们,便拉了拉身旁年长的同伴,催促他赶紧说。
“呵呵!”阿越只是笑,并不打理,拉他的少年叫小松,是公子新收的学仆,此次是第一次走商,公子吩咐阿越带他,一路上教一些商路上的常识和窍门。所谓学仆,便是从仆从中挑出年轻好学的,由老人带几年,直到能独挡一面,然后分赴各地做一些细枝末节的琐事。
北山氏,江南城三大家之一,几乎垄断了大半个周朝的金石生意,生意之广,南至青州,北上寂州,近些年还插手木材丝绸,堪称商界巨擎,北山氏族中子弟不过百余人,除去靠着年份钱混日子的公子们,所插手生意的不过数十人,而铺子,少说也有上万,于是便有了学仆,学仆跟着主人学做生意,然后分赴各地,做掌柜,有才能突出的,便可回江南城做一主柜,管一路生意,领一份年份钱,长年以来,学仆中也有人发了财,在江南城安家的,于是整个江南城附近的父母们,说他们盼子成龙,倒不如说他们盼子成商,商人,这个在以前被人瞧不起的下贱活儿,一下子变得地位尊崇起来,可是行商天下,即使是这太平之世,也未必万无一失,各地商队一回江南城,马不卸鞍,便是到自家柜上领金株,以白布包裹,这叫做断念钱,每户收到金株的人家,便知道自己有一个亲人再也回不来了,或是丈夫,儿子,兄长,断念钱送到了家人手上,便有一具尸体躺在了这九州大地的某处,家人们甚至不知道他们死在哪,为何而死,只知道遥远的商道上,又多了一具学仆的尸体,和他们前辈一样,睁着空洞的双眼,看着远处星辰起落。
商人多了,便有了商会,商会的决定,甚至能影响天下,这些年无数的商户慕名来到江南城,江南城的铺子越来越多,江南城也越来越大,虽然未有长安城万城之城的气派,论起繁华,还犹有过之,南唐国主也不管辖,只是象征的委派城主,城主却由商会决定,俨然一个国中国。
当然,主柜们能管的生意,都是无关痛痒的,锦上添花那一类的生意,北山氏以商通瀚州起家,这些生意终究还是自家子弟来做。
最前面那位灰袍公子终于插好了柳枝,即使是江南湿热,这样的的季节也插不活柳枝,可是他还是仔细的折柳,插在河堤上,而后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轻轻的擦拭着地上的玉板,玉板就这样嵌在泥地里,上面难免沾上泥泞,还有一些小兽的脚印,公子慢慢的擦着,玉板上的字终于露了出来,阴刻的北山,透过北山这两个字,才能看出这块玉板的不凡,青色的玉板,北山二字却透出一股蓝盈盈的光华,江南城的商人们很少有人不认识这种玉,来自遥远寂州的寒山玉,拇指大小的便可在江南城中租下一个铺子,要是有手掌大小,请珠玉坊的师父们稍作修饰,在江南城中买一处体面的宅子也未必不可能,北山氏这块玉板,三尺见方,完整无缺,相传是北山氏先祖生生剥开了一座玉山才得来的,算得上倾国巨财,可是却没有人敢打这块玉板的主意,自从这块北山的玉板立在这,连来这附近插柳的商人都少了,只是偶尔有鸟兽在上面停留。
“清止此次出行,要走先祖们走过的炎州道,一路艰险,前途未知,愿先人保佑,神灵庇护。”灰袍公子恭敬的说到,收起了那块沾上了泥泞的帕子,起身。
“我说你们俩嘀咕什么呢?”公子问道,语气淡淡的,听不出生气的意思,商贾世家,虽然地位非凡,但是规矩却不比一般世家大族,拜祭祖先之物的时候,下人在下面窃窃私语,要是放在其他公卿世家,怕是要割去舌头,戳去双耳,永世守陵以谢罪。
“没……没啥。”阿越忙收敛的笑脸,他几岁时就跟着公子,听得出公子生没生气,公子语气淡然,显然没有怪罪的意思,但是毕竟说的是不雅的东西……
“嗯?”灰袍公子又看向年纪较小的少年小松。“你说!”
小松立马窘住了,主人问话,他不答也不是,答了的话,又得罪了年长的朋友,以后怕要被他刻薄许久。
“你不用害怕,阿越的脾气我知道,他欺负你,也就是一些无关痛痒的恶作剧,即使你不说,他也未必放过你,你跟我说说他刚才在嘀咕什么,馔馐楼的点心,我随你挑三样。”公子见威逼不成,便利诱,脸上已经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回东家的话,他刚才跟我说,这风柳堤还有一个别名。”小松回答道,别过头去,不去看同伴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想了想即将到手的点心,忍不住喉头一动。
“哦!我在这江南城二十一年,未曾听过这风柳堤有过别名,你倒是见多识广啊。”公子笑盈盈的看向自己这个长随。
“嘿嘿嘿。”阿越虽然笑着但是脸色越来越难看。“公子平日诸事繁忙,自然不会跟我一样街头巷尾的乱窜,自然听不着这些。”阿越说到,狠狠的瞪了小松一眼,盘算着待会一定把他的点心抢去一半。
“那别名是什么呢?”公子问道,显然也带上了十分的好奇,小松也一脸迫切想知道的样子。
“是青鸾楼的姑娘告诉我的。”阿越压低了声音。“相传文帝在江南城游戏的时候,曾于青鸾楼里一个歌女结缘,二人约着夜半私会,便在着风柳堤。”
“风柳堤,不就是风流地嘛!”
啪!公子狠狠的在自己长随头上拍了一巴掌。
“知道我为什么打你么?”
“公子怪我去逛青鸾楼?”
“错!我是怪你逛青鸾楼也不叫我,吃独食,人品太差。”公子愤愤的说到。
“得了,时候也不早了,阿越,你去请顾老头,记住,先喝酒再说事,灌醉他再跟他说我们走哪条路。”公子起身整了整衣袍,对阿越吩咐道。
“此次北上,山河道走不通,没了顾老头,路会难走许多。”
……
秦武是正宗的江南人,从小在将江南城长大,只不过现在自己到底算不算江南城的人,他也不清楚,世人都知道江南商富,也不是绝对,至少秦武自己感觉自己不富裕,秦家在他祖父在的时候阔气过一阵子,当时他们在内三城有一个铺子。
江南城大,宛如小国,依山傍水,水就是洛水,山分三山,由外到内,吴山,稽山,寒山,三山所围,人称内三城,是江南城真正富足的地方,内三城外又有外五城,其实外面不过是驿站渡口杂货摊围成了小村落,可是内城的商家们便要叫他们外五城,这样说起来江南便有八城,图一个发的吉利。
真正的商家是不会到外五城去的,,他们按居住的地方也分等级,在他们看来外五城已经不算天下富极的江南城了,一山之隔,内三城的人为天下巨富,外城之人却要担心明天的着落在哪。
秦家在吴山下有个铺子,卖一些雨伞行囊之类的东西,雨披毛毡的生意也做,零食瓜果的生意也做,一家人把能想到赚钱的生意都搬到了自家小小的店面里,才勉强在这内三城立足,那时候秦武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去外城提货,乘着小舟从风柳堤出发,沿着白水河,大半日就可以顺流去洛水。洛水上码头极多,除去大商家们专用的官渡,还有不少临时搭建的小渡口,越州的铁器,辰州的茶,瀚州的毛皮……都从这些小渡口进来,而后身价百倍的出去。
秦武那时候还是秦少爷,虽然他在内三城不过是万千小角色中的一个,但是出了吴山,他俨然是豪门大户的少爷,谁见他都要陪着笑脸并叫他一声少爷。
后来的事秦武记不清了,他也不想记清,他只记得自家的小铺子被人用极低的价格收走,他的祖父在风柳堤上坐了很久,而后跳进了那条儿时泛舟无数次的白水河,他的父亲在且停亭旁插了一支很粗的柳枝,然后带着卖铺子的钱踏上了去炎州的商道,此后就再也没有消息。母亲总是揉着他的头告诉他父亲会回来的,父亲会带着一笔巨大的财富回来,然后他们还可以回内三城,买一个小铺子,买一个带院子的小宅子,只是父亲走的时候秦武不过只有母亲的胸口高,现在母亲踮脚才能摸到秦武的头。
北山氏此次的商队极为低调,只是一行十几人,带队的是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头,北山氏做的是玉石金器生意,以往的时候都是用大船从洛水出发,用的是江氏的楼船,吃水数十尺,一路上浩浩荡荡,宛如江上的城池,北上进入淮水,然后经临安城入中州,带队的北山氏公子只需要饮酒作乐,不过数十日便可由临安城入中州,而后改用大车载货,从铁山河出关,过瀚海进入瀚州,此称为山河道,一路走来,不过一个月,还可以赶得上除夕。
这条商道历史悠久,但并不是最初的。
《九州风物录》中曾记载道:瀚海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夜啼如婴泣,其眼泣则能出珠,善织龙绡,入水无声,遇船则阴潜随行,以器凿底,来往船队,能周全者不过十之二三,商队恨之。
江南的商人从来不会放弃一丝一毫能获取利益的机会,于是他们选择了从灵州经炎州至瀚州,穿越几万里的炎州沙海去赚取瀚州廉价的皮货和宝石。
可是自从启帝以来,鲛人们的肆意妄为终于遭到了制裁,传说启帝以羽人的云海秘术为阵基,召集了数千秘术师,又征取大半个瀚州的牦牛,杀之取油,用牛油覆盖了瀚海大半的海域,以秘术引天炎焚海,那是九州秘术的一个巅峰,赤金色的火焰足有十几丈高,覆盖几万里,高温的天炎在秘术的催动下焚烧了十三日,几乎令瀚海沸腾,从此以后九州再也没有鲛人的传说。
传说月圆的时候,在瀚海上点灯航行,会有蓝色的幽光跟随船队,那是鲛人眼泪结成的明珠,里面寄居着鲛人不甘的魂魄。
这次北山氏却出乎意料的再次走了炎州道,这是一条过于漫长的商道,除了和燧族做生意的江氏以外,再无愿意去炎州的商人,那几万里的沙海令所有的商人畏惧,有人打趣到,哪怕是一车石子,走过了沙海运到了瀚州,也值金子的价钱了。
“诶哟!这该死的烤馕!”秦武捂住了肚子,十分不舒服的样子。“我去找个地方方便一下,别熏着了各位公子爷。”边说秦武边提着裤子跑,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
走炎州道,干粮只能带烤的和石头一样硬的大饼,和风干的肉干,宿营的时候撕碎,用水煮开,人才能吃的下去,南唐水土丰沛,商人们过的都是细粮精食的日子,来到了这三万里沙海,难免会不适应。
可是秦武不在乎,他流落在外五城的时候,别说肉干烤馕,最凄凉的时候他连剩菜腐肉也吃过,对口腹之欲除了吃饱,再无别的想法,他捂着肚子跑,纯粹是因为商队驻地扎营了,走沙海干粮能自足,可是水却需要另找,多亏带路的瞎眼老头是个老把头,他每次选择扎营的地方总能找到水源,沙海里分布着大大小小几百处水源,或是小绿州,或是一口未枯的井,更或是一处牲口踏出来的小水坑,老把头了解它们就像了解自己的女人身上有几块胎记一样,每次扎营,老把头便会指出最近水源,大家便信服的去取水,或多或少都能取回来一些。
秦武从来没去过,他借口肚子疼腿疼甚至中暑发癔症每次都躲过了取水的重活,这次他依旧不准备去,他选择了下风口,蹲下,贼兮兮的看着营地,等着取水的人回来,他也渴的受不了了,每次呼吸都能感觉道喉咙里有血的味道,他怀疑是他的喉咙干裂了,然后血流了出来。
“老兄?”昏黄中突然传出一个声音,吓得秦武差点跳了起来。
“老兄,你身上可曾带了草纸?”昏黄中的声音又传来,秦武这才看清了他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又蹲了两个人,一样的姿势,却都没脱裤子,气氛一下子僵了起来。
秦武认出了这两人,北山氏这回走炎州道,算江南城一件大事,因为除了羽氏外,再无愿意去炎州的商人,所以同行的人也少,这是一条充满未知的路,北山氏也无十足的把握,便召集同行之人,秦武算一个,这两人也是同行的。
“纸没有,死人身上剥下来的破布倒有几片?”秦武打破了僵局,友好的递出几片碎布,那两人中较小的一个立马接住,高兴的跑到了不远处,看样子是憋坏了。
“兄弟哪里人?”秦武问道,大家既然同行,聊聊天也好,从炎狱城同行以来,大家每日忙于奔波,还没有聊过天。
“辰州楚国。”蹲在旁边的中年人回答道,他倒是十分体面,虽然嘴唇也干的起皮了,但是那一袭不染尘的白袍倒是有几分高人风范。
“好地方啊!”秦武附和道。“姑娘漂亮!”
“你呢?”那人问道,
“江南本地人。”
“水来咯!”伙计的高呼打断了两个人的谈话,秦武听的出来那是北山氏学仆小松的声音,秦武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起身,却发现旁边的人比他动作更快,已经小跑起来。
“还未请教……”
“项渊。”风中传来这两个字。
“秦武。”
北山氏一行人除了车夫,穿的都是黑袍,沙海里穿着黑袍显然是很不明智的事情,日光最毒的时候,用黑布裹住肉干,能在沙子里面烤出焦香味来,但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本就难嚼的肉干变得更加咬不动。秦武最开始对北山氏的行为十分不解,几次都欲言又止,带路的老头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就解开袍子给他看袍子里面的东西。
袍子里面是一层银色的软甲,老头解释道,这是燧族的冰银,是用很多种钢水熔在一起形成了奇特材质,火焰完全对这种材质起不到任何作用,即使是燧族所用的地心火,炙烧一天一夜,冰银的温度变化也是微乎其微,所以只能一次铸成,再无重铸的机会,即使是技术高超的燧族,也只是能把冰银做成护手,隔板之类的简单玩意,而这样的软甲,北山氏却人手一件,黑色的袍子吸收了大量的热量,而冰银让这种燥热无法侵入体内,因为袍子被日光晒的比周围热,所以北山氏每个人身旁一直有淡淡的风撩过。
带路的老头姓顾,却不知道名字,只知道那个北山氏的公子叫他顾老头,所以所有人都叫他顾老头,顾老头瞎了一只眼睛,那只瞎眼却不曾闭上,微微的半睁着,里面是浑浊的蓝色,秦武看向那只眼睛的时候总是疑心自己看到的是不是一只人的眼睛,浑浊的蓝色中透着野兽般的感觉。
“每次取水,秦兄弟都会不舒服,可真是巧了!”年纪大一点的学仆,叫阿越的那个人讽刺道,阿越一路都对秦武没有好脸色,不止是因为他的偷懒耍滑头,而是因为他清楚秦武的身份,外五城的行脚商,算起来连与北山氏做生意的资格都没有,可是这个秦武,借着自家公子的客气,有蹬鼻子上脸的趋势,也就是自家公子谦和,说敢走炎州道的人,都有些不为人知的手段,结伴同行总没有错,可是阿越觉得,这个秦武,不过是一个泼皮无赖,想借北山氏的商队去鲜有人至的炎州沙海去发一笔财。
其实秦武就是这么想的,听说炎州少茶,便倾家荡产,还跟收租子的高掌柜借了一大笔,买了一车茶砖,盘算着,这车茶砖至少能值一百余金株,刨去利息本金,赚的钱大概能将自家的铺子赎回来一半,可是他不能这么说出来,只能嘿嘿嘿的笑着,仿佛没听到。
“大家喝吧。”北山氏的公子出来圆场,他用树枝架着一个铜壶,里面盛着浑浊的井水,铜壶的盖子是一个倒扣的斗笠状,里面有十几根水槽,此时铜壶里的水已经沸腾,咕嘟咕嘟的气泡带着水汽袅袅上升,在盖子上凝结,顺着水槽流到旁边的青瓷杯子里,沙海里几百年不曾下雨,这些水大多是雪水在地下暗河淤积下来的,水里面含盐极多,若是直接喝,恐怕不出三日,便会内火虚烧致死。
秦武笑嘻嘻的接过水杯,也不去看阿越的脸色,北山氏的公子名唤北山清止,是个十分客气的人,一举一动都透露出大家族的雍容来,却又十分随和。
“师父,我听说淮水洛水这两条大河都源自雪线山,横过炎州,为什么我们不沿河而上啊!”一个少年问道,他就是刚才从秦武手中接过碎布片的苏青衍。
“这位小兄弟有所不知,这沙海虽然难走,较之沿河而上,确是更加稳妥。”北山清止回答道。“洛淮二河出了炎州,得了朔雪的雪水才形成大河,在这炎州里,不过是一两股小水,因为有雪线山的雪水,才得以流出炎州,一路上淤积的不知道多少泥沙,有些淤泥,甚至能把骆驼陷下去,在加上沙海里的马匪也是沿河而居,他们对地势比我们熟悉了许多,所以走荒漠无疑更加稳妥。”
“也不是十分稳妥吧!”项渊问道,他还是背着那柄长的有些怪异的剑。“我听说荒漠里有夜狼群,闻风而动,北山公子听没听说过!”项渊淡淡的说到,小口小口的喝着水。
“知道又如何,商人趋利犹如飞蛾扑火,纵是是百死无生的道,也要走一走才知道,况且先祖无数次走过这条商路,总有过去的办法。”
“山河关吃紧,出关做生意只怕绝无可能,于是你们北山氏铤而走险走了炎州道,我好奇一个问题。”项渊说到。“以北山氏的胃口,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意值得这样的大动干戈,蛮荒来袭,每三五年总会有一次,山河关封锁也是常事,北山氏难道每三五年都要走上这一次炎州道?难道北山氏都是些不畏死的壮士?”
“先生博闻。”北山清止赞叹道,面前的这个中年人虽然背着长剑,却没有丝毫的江湖草莽气息,倒像是一个书生。“此次生意事关重大,不得已而为之,我在江南城曾听人说书唱曲,每每唱到先帝北伐,天下名将齐聚铁山河,举刀剑为号,焚狼烟为誓,不得不扼腕叹息,叹息没能生在那个时代,没能跟随先帝北伐蛮夷,见识一下瀚海长风。”北山清止说到,眸子里闪过一丝色彩。
“先帝可是出了名的昏德帝,仿始皇帝启北伐荒域,穷兵黩武,也让北山公子如此看重?”项渊反问道。
“先生博闻,我一介商贾,只是敬佩先帝之豪气,北伐蛮族,九死一生,那位瀚海长风李尘心将军也不是没能回来么?难道就因为怕死就不去做了么,家父教导我,这世上许多事并无法考量后果,想做就要去,后悔永远比失败难熬,凡事都有偶然和凑巧,但都是宿命的必然。”他轻轻的晃动手中的粗陶杯子,态度仿佛在对待一杯好酒。
“这时候要是有酒就好了。”秦武也插着话,这位公子无疑身份尊贵,但是却待人谦和,让人不由的想搭上两句话。其次就是虽然炎州极西,昼长而夜短,白天有太阳的时候犹如烤炉,现在太阳没了,天上只有一弯凌冽的月亮,萧萧瑟瑟的撒了一地清光,即使是围着火,也趋不走这千古的寒气,秦武冷的瑟瑟发抖,他除了那一车茶,身无长物,只能厚着脸皮有这么一问。
“莫非你有酒请大家喝?”阿越讥讽道。
“这是北山公子的商队,我不过是个随行的行脚商,哪能反客为主?”秦武不以为意,笑嘻嘻的说。“再说了,我这浊酒,怕是入不了这位越老爷的金玉之口。”
“秦先生倒是个好提议,谈及这等英雄人物,怎么能没有酒。”北山清止从身后的马车拎出一个铜壶,刚要打开,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那只手上青筋暴起,干枯的像是一截枯木,握在北山清止月光下,仿佛透明的手上。
是随行的顾老头,他平时话就不多,入了夜更是不发一句,耳朵竖起,那只未瞎的眼睛更是睁的瘆人,仿佛一只在夜里寻找食物的狼。
他浑浊的眼睛使劲的瞪了北山清止一眼,北山清止立马打了一个激灵,他知道顾老头嗜酒如命,这车上的酒就是为他准备的,既然他不让喝,那就一定又不能喝的道理。
“酒也不让喝?”秦武皱眉,抱怨道,不过马上把下半句憋了回去,因为顾老头也瞪了他一眼,这样的地方不听路头的话显然不明智。
“得嘞!酒没了,咱们也去睡吧。”项渊也有些意兴阑珊的意思,亲热的把手搭上了苏青衍的肩头。
“滚远点!”苏青衍嫌弃道,自从进了沙海,他和项渊理所当然的睡一个帐篷,项渊居然养成了搂着他睡觉的习惯,这让苏青衍十分的不舒服,一度怀疑自己的师父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嗜好,后来转念一想,炎州夜里能到滴水成冰的地步,这老家伙纯粹的把他当暖炉。
营地一下子安静下来,个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帐篷,苏青衍轻轻的掀开帐子的一角,眺望着远处的月光,他喜欢看月光,特别的是炎州的月光,和江南城大的月相比,炎州仿佛离天空更近,月光冷的仿佛能把哈出来的气冻上,突然有流云经过,世界又黯淡一下,而后又明亮。月光下只有顾老头靠火坐着,看着远处的沙海连绵,像是一尊玉雕,苏青衍突然就无声的笑了起来,这样苍凉的景象,让他又莫名的想到了茶馆里的故事,江湖之远,也仿佛就在脚下。
“师父,今天你们说的瀚海长风是谁啊?”苏青衍问道,他知道项渊喜欢讲故事,这样的夜里听听那些故事也不错,虽然项渊的故事大多十分扯淡。
“说起那位李尘心,就不得不提他是怎么死的了?”项渊眉毛一挑,也来了兴趣。
“怎么死的?”苏青衍又轻易的被自己的师父勾起来了。
“相传他是和蛮族铁狼骑交战,以少击多,被蛮人的狼骑咬断马腿,被迫下马,步战蛮族狼骑,剑斩骑手十三,后身中流矢而死,死不后屹立不倒,怒视北方。”项渊说到。
“那也是十分英勇了!”苏青衍赞叹道,他想象几十年前有那么一个男人,他站在北方苍茫的铁青色的草原上,死了也要凝视北方,那是君主给他的目标,他到死也没能完成那个目标,他死的时候一定寂寞至极,陪伴他的只有他的剑,还有那柄剑下,如山的尸体。
“其实哪有那么玄乎?”项渊话风一转。
“李尘心虽然为剑术大师,真正干的确是中军大臣,运筹帷幄,哪轮得到他去剑斩狼骑。”
“那他是怎么死的?”
项渊沉默了一会,“战场上哪说得清,你引剑杀死一个敌人,身上便多了一个人的血,况且蛮族凶狠,拼的个血肉横飞也不是没有可能,到时候满地残肢,谁知道哪块是李尘心大将军的?”
一下子安静下来。苏青衍显然对师父后面的话不满意了。
“哪有那么多体面的死法,身处乱世,又有几个人能死的有尊严?你猜李尘心死前说了什么?”项渊也不急,他总有办法让他的徒弟听他的故事。
“鲈鱼堪脍?”
“鲈鱼?”
“那位李尘心虽然号称瀚海长风,一辈子有一半时间都在云州极北之地想着怎么打到更北的地方去,但是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南唐国人,到死也没放下他那点口舌之欲”。
“不过传说也并不是不可全信。”项渊翻了个身,露出困倦的神色来。
“他死前真的凝视北方,良久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