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审讯室的大门再次开启时，中年男人眼眸里的冷漠如午后屋檐下的冰雪般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意外与不安。
走廊里的暖色光调本想一股脑儿地撒进屋里，不料却被门口那个头发花白身材高大的老头儿挡个严实，宽厚的背脊犹如一堵高墙，把柔和的光晕残忍的拒之门外，映在地上形成了好大一片斑驳光影，刚刚跑去茶水间的年轻治安官一脸尴尬地站在老头儿的身后，颤抖的双手在深黑色的衣角上不住摩挲。
中年男人的脸色微变，但下一秒便借着审讯室昏暗的环境迅速调整了过来，嘴角露出一抹讨好般的微笑，主动迎了上去问候道：“宋秘书长今天怎么有空上我这儿来串门啊？您看这乌漆嘛黑的，不如上我办公室说去，正好我那儿有一盒刚下来的空山新雨，您尝尝？”
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给屋里的手下使了个眼色，那年轻治安官也是个机灵的，手脚麻利地关上了安装在犯人身前的特质电镀玻璃。
“茶，什么时候都能喝，工作要紧。”被中年男人称为宋秘书长的老人并没有接他的话茬，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寒光，指着玻璃道：“打开。”
年轻治安官顿时一脸为难，用余光不断瞥向同样面色不善的上司。
“你看我做什么？宋秘书长的话没听到吗！”中年男人冷哼一声道。
“是。”
电镀玻璃再次打开，少年低垂着脑袋，眉眼紧闭，呼吸略有些急促，光洁的额头上已经浮起了一层细密的汗水，打湿了他额前的黑色碎发，被重重禁锢的肌肉偶尔会产生轻微的抽搐，像极了被困在蜘蛛网里等待着狩猎者归来分食的可怜虫。
“既不是作恶多端的星际亡命徒，更不是天诛杀里名列前茅的绝世大逆，一个十七八岁的高中男孩罢了，至于这样吗？”宋秘书长眯着眼睛，语气里的问责之意几乎溢于言表，眉眼间的悬针纹几乎凝练成一道实体，他摇了摇头沉声道：“放人吧。”
“可，这不符合规矩啊！”中年男人骤然色变，不久前刚得到了盛京市政厅某位高官的暗中授意，被许以重利的中年男人自然不肯轻易松口，心情焦躁之下却忘了站在他面前的老人几乎是盛京治安系统中可以位列前三的那位大人物麾下最得力的心腹爱将，此刻竟不顾上下尊卑，和老人面对面的杠上了。
电镀玻璃的隔音效果并不算好，再加上中年男人一时失态，音量提高了不少，始终保持着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的少年忽然睁开眼睛，似笑非笑的眼神落在了中年男人的身上。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感受到电镀玻璃里少年如锥子般尖酸锐利的视线，中年男人的脸上顿时火辣辣的痛，偏偏此时此刻他又不能当着这位总局秘书长的面发作，恼羞成怒的中年男人强压着胸口那一团抑郁之气，还不得不低三下四地解释道：“聚众闹事，故意伤人，非法限制他人人身自由……这本就是证据确凿的重罪啊！就算考虑到犯人暂未成年，取保候审也是需要一笔不菲的保释金还有上下三司联名的手续，您一句话就让我放人，实在是没有道理啊！”
“蒋公明，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不管你手上有什么证据什么理由，把这事合理合法的给我办了，我姑且还念着你刚进局子时辛苦奔波的好。”宋秘书长眸子里闪过一丝冷意，背着手凑到中年男人的耳边冷漠道，“你是聪明人，连临江分局的老油条都不敢把宝一股脑地压在欧阳剑雄的身上，你又何必如此死心塌地？别说他现在只是个候补常委，就算是哪天真的被扶正了，在盛京大星这一亩三分地上，治安总局也不是他能轻易染指的。”
蒋公明眉头紧蹙，依然咬着牙沉默不语，心中诧异道难道这看似毫无背景的盛京孤儿背后还有暗中的助力？他在心里衡量着两者间的分量，直到宋秘书长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对他耳语了一番。
“你莫要忘了，老局长究竟姓什么。”
中年男人顿时浑身一激灵，神色凝重地瞅了老人一眼，轻轻咳嗽了一声，对手下沉吟道：“签字，放人！”
……
……
当李郁跟随着老人走出审讯室时，不禁长长吐了口气，短短的几个小时竟让他生出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手腕脚踝还有脖子上似乎还能嗅到一股阴森森的生铁味，他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腰肢，苍白的脸色稍变红润，眼睛眯成一道小小的弯月，从走廊看向窗外，这才发现远方的天空已渐渐染上了一层寂寥的黑意。
少年走了几步忽然扭过头，正好看见那个叫蒋公明的中年男人站在审讯室里明灭不定的灯火下的背影。
没人注意到，少年的嘴角此时微微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那双深远的眸子里冷如冰霜……
李郁眉眼微挑，这位明显地位非同一般的治安局大佬一路将他送到了大门口，见天色不早，还主动提出要派辆车送他回家，从未享受过如此热情待遇的年轻人尴尬地婉拒了老人的提议。
“这一次是我们的疏忽，对你造成的伤害和名誉上的影响治安总局会酌情赔偿，我们会不断加强内部管理，严肃处理涉事人员，积极改进工作方式与态度……”
李郁挠了挠头，对老人官僚气息十足的对白并不感冒，见他滔滔不绝大有把几句道歉的场面话演变成大会演讲稿的态势，硬着头皮打断道：“宋秘书长是吧？我想问一下，在我被拘禁期间有没有人给你们治安局打过电话？”
“有的，大部分是你学校的老师和邻居们打来的，他们很担心你。”老人一副古井无波的表情，也看不出什么端倪，笑容和善地向他再三保证：“治安总局绝对遵守联合政斧的神圣法典，不会有徇私舞弊的可能……这次事件在法律层面上来讲充其量不过是一场校外斗殴，由学校处理就好了，和你同时被抓的几个工厂少年也都被我们释放了，你可以放心。”
如此冠冕堂皇的解释自然是连鬼都不信的，但他也不能光明正大的直接和这位盛京治安局的领导摊牌，“有没有一个叫萧煌的神秘军官给你们施加过压力。”这无疑是一种愚蠢的行为。
“我刚刚看过你的一些简单资料，还真挺不容易的，不过一百多年前人类连末法时代都熬过去了，这说明什么？星空广阔大有作为！现在科技发达，你们这一代年轻人喜欢上网，但网上的东西看看就好了，莫要沉迷进去，就像是有些毒鸡汤，虽说看似刁钻有理，本质上还是些哗众取宠的俏皮话，若真有这等勘破人间的觉悟又怎会一生碌碌无为？还不如去看看游光先生的《彷徨诗集》，那才叫真正的辛辣人生。”
说完，宋秘书长从兜里取出一张卡片，塞到了李郁手中，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眯眯地感慨道：“人老了，话就变多了，年轻人多担待着点……你的人生还长，不急，不急。”
“要是未来真有过不去的坎子，这或许能对你有所帮助。”老人眨了眨眼，温和说道。
……
……
星联轨的站台上，只剩下三三两两的行人在等待悬浮列车的到来，忙碌了一整天的公司白领们带着耳机低着头，卸下了脸上已经僵硬的假面，享受着站台通道里的飒飒凉风。
疲惫的灵魂如果无处安放，那将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啊！
所幸，盛京的人口密度不高，房价相当可观，想在这万家灯火中寻一去处，算不上多么艰难。
李郁靠在长椅上把玩着手里的卡片，盛京局那位宋秘书长温和的模样让他有一种莫名的悸动，可能是触动到了他内心深处的那个剪影，素来对官僚们敬而远之的少年并不厌恶甚至欣然接受了老人略显冗长的唠叨。
“难道上层社会现在都流行给人发名片吗？”他忽然摸到了紧贴着胸口的另一张名片，忍不住摇头苦笑，在心中暗自腹诽道。
星联轨四号线肉眼可见的尽头处，两道橘黄色的灯光若隐若现，空旷而凉爽的候车大厅里响起“呜呜呜”的急促风声，听起来就像有人在你的耳边窃窃私语，白色通道两旁巨大的OLED 屏幕上播放着诱人的食品广告，李郁傻傻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些神经质地望向窗外。
蝉鸣凄切，灯火遥远，只有一抹深沉不散的夜色。
里面什么都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