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清闲下来的南山在季府里胡思乱想两天,寇大公子夫妇二人,及和他们一同前往秦地的仆人丫鬟便被带回了巡抚司,其中也包括那个丫鬟云云。
陆耽只审了两天,南山便被崔劢一个口令召回了令她汗毛倒竖的巡抚司大狱。
这次,她走进了那道狱门后的地狱里。
混沌的狱中火光昏暗,密不透风,好似一口满是血汗味道的蒸笼。陆耽自在地抽着烟袋,他对面木架上挂着三个大人和两个不大不小的少年。
这些人都烂透了,南山无法分辨他们是男是女,更认不出谁是寇大公子,谁是李氏,谁又是云云。
崔劢像阎罗一样坐着,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陆耽拿起几张供状递给南山时,移开烟袋,朝她吹了一口烟,“看看吧,真是没意思,就熬了两天,把他们儿子一拖出来,半天就招了。”
原来多出的两个少年是李氏的儿子。她极快地看了一眼,展开供状,借着微弱的火光细看,一片白烟忽然在她眼前弥漫开。
她皱着眉一抬头,陆耽又往她面前吹一口烟,“还信不过我么?诬陷孟家,蒙骗先帝,谋杀三品大员夫人,在我陆某手上,还没有人能咬得住牙关。”
陆耽一斜眼睛,一个狱卒忽然跑过来说道:“陆大人,那个叫云云的小丫头熬不住,死了。”
南山一看,是架子上的一个人歪了头。陆耽眼珠都没动一下,眯着眼抽了口烟,“细皮嫩肉的,剁了送去喂薛大人的狮子狗。”
狱卒应了一声,使了另两个狱卒把云云从刑架上卸下来,两人正要将尸体往外拖,陆耽眼睛一瞅:“地上的肉沫不要啦?那架子骨上才几两肉,你让宝贝狗干啃骨头吗?”
云云落在狱里的每一点东西都被捡走了,像破烂一样被两个狱卒抬了出去。南山看向崔劢,她多希望他能出声阻止这一切。
和陆耽谈善良,不如崔劢一句话,可他没有做声。
云云被抬出去当饲料了,陆耽一把拿过她手里的供状,又开口:“这几个是贵人,送回秦国公府吧。”
“陆大人,这人之将死,不介意我再问李氏几个问题吧?”南山开口阻止他,倒不是她心生怜悯,只是的确在供状上发现关于寇夫人案的供词含糊不清。
陆耽没有回答,只是往宽敞的椅子上一坐,翘起了二郎腿,再用下巴指指,“喏,那个。”
南山走上前去,恶臭熏得她头晕,她硬对着那木架上扭曲的血肉,提正声音:“犯人李氏,我问你,诬陷孟良所用的那尊小像从何而来?”
“铜钱街庞大师,庞大师刻的。”陆耽手段了得,纵然李氏已没了人形,却还能把话说得清晰,看上去再熬个几日也不会死。
“那我再问你,为何要诬陷孟良?”她又问道。
“我已经招了……”李氏忽然垂下头。
“说!”
她一句怒喝吓得李氏如同惊弓之鸟,李氏一下抬起头来,脑袋“嘣”地撞在后面的木桩上。
陆耽看戏似的笑起来,其中穿插着她颤抖的声音:“是父亲,父亲想让夫君承袭爵位,叫我们自己去找一件大功立。父亲说那个孟良秀才出身,没有后台,就找他动手。”
“好,你用什么毒药毒死了寇夫人?”
“是我杀的,是我杀的!”李氏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她大张着的嘴仿佛一个血窟窿,“我已经招了!什么都招了!”
她大声地嚎叫,激动地扭动着,活像要挣脱束缚的恶灵。
南山一把扯过挂在一旁的铁鞭,用力抽在地上,她疾声厉色伴着那声雷霆鞭响,“你想今天死还是生不如死!”
南山的一句话像打醒了李氏一样,她刹那安静下来,静得教南山以为她死了。
泛着蓝光的火把刺啦啦轻响着,大狱里一时安静得叫人心慌。
李氏黑白分明的眼睛还可辨认,此时正慌乱地闪着,她小声答道:“砒霜。”
南山深深皱起眉,寇夫人根本不是被砒霜毒死的,这早已是确定的事情。与其说李氏还在负隅顽抗地撒谎,不如说她是在屈打成招下胡说八道。
她捱住性子,顺着她的话又问:“那你的砒霜从何处买来?又是谁帮你去买的?”
李氏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她一道鞭子又打在地上。架子上的人神经错乱般一会儿说是“青儿”,一会儿说是“小唐”,一会儿说“城东药房”,一会儿说“地上捡的”。
陆耽坐不住了,高声一喊:“童赞,看来寇大夫人还不老实。”
他细长的手在一排古怪的器具上滑过,火光照出铁器红色的光泽,他最终选了一个平淡无奇的小锤子交给这个名叫童赞的青年。
童赞走过来,李氏剧烈地颤抖,震得刑架“咯咯”作响,她没有不停地招认,也没有咒骂,只是发出可怖的尖叫。
那叫声像要刺穿南山的耳膜一样,她脑袋一阵一阵地发疼。
童赞用一把小锤,从她的指尖开始,把她的骨头敲得粉碎。嘶声力竭的叫声和眼前的酷刑教南山浑身战栗,她感到自己牙关咬紧,更加头疼欲裂。
“看腻了,换一个。”陆耽在后面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头发,忽然开口。
童赞住了手,去取陆耽手上的新鲜玩意儿。李氏仿佛脱水的鱼,虚弱地挂在刑架上,她低泣,眼泪融进血肉里,“求求你,杀人我……杀了我……”
南山的心在战栗,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耳朵里又开始回荡着李氏的哭叫,她眼里充斥着酷刑的场景。
她一闭眼,抽剑一挥。
李氏的叫声戛然而止,一团血色的圆球咕噜滚到地上。
“你做什么?”陆耽一下站了起来。
“够了。”她走过去收回剑,血从剑尖滴落,她感到无由来地疲惫,“你听不出来吗?寇夫人不是她杀的。”
他走过来,手上拿着几页供状,恨不得拍到她脸上,“已经画押了,那就是她杀的。”
谁知她伸手夺过供状便撕了个粉碎,她冷冷一笑,看向崔劢,“崔大人,李氏连十八年前的旧案都记得清清楚楚,寇夫人才死了几天,她怎么就糊涂了?”
一直沉默的崔劢开口,问她:“你是怎么想的?”
“请大人给属下一些时间,再做一些调查。”南山将剑收回剑鞘,不再理会身旁的陆耽。
“我只给你两天时间,如果你查不出什么,后天此时我就按陆大人的结果上报陛下。”
崔劢既已开口,陆耽也不再做争辩,他毒辣地瞪着她,“南千户倒是心善,一剑给她个痛快,你知道韩教头怎么死的吗?”
他在她耳畔咬牙切齿道:“千刀万剐!”
“陆耽!”崔劢皱起眉,少有的大声呵斥他的名字。
陆耽转过眼睛,随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朝李氏的脑袋啐了口唾沫,“便宜你了,贱人。”
他一脚把脑袋踢到门口的狱卒脚下,大步走了出去,“洗干净了,本大人要当蹴鞠踢。剩下的都别浪费,熬成灯油,拿去给我师父点长明灯。”
南山看着他的背影在黑暗中远去,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来,她刚刚歇气的头痛忽然又痛得厉害,像脑子被扭住一样昏沉,“崔大人,我想要一张云云的画像。”
“栾凤,你能画出来吗?”他问一旁的典狱长。
栾凤领了命,便去取笔墨来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便将云云的画像画好了。小卒子们围拢过来,不停地恭维自己的头儿,“哟,爷,还真像那小妮子!”
崔劢少有的没有自己走掉,而是等着南山取了画像,同她一起走出大狱。在甬道里,他问她:“考虑好了吗?要不要离开这?”
“我不走。”她断然回答,语气淡淡,“我不会变成韩教头,我的学生也不会变成你和陆耽。”
“陆耽从前不是这样的,他性子像罗在,韩教头死后,他就变了。”
崔劢的话另她沉默,头更疼了,她单手拄着自己的额头,用大拇指按压着太阳穴,“崔大人,我能理解陆大人一些,如果有人害死我的师父,我也不会放过他。可他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手段呢?”
“你不是陆耽,自然不能体会他的感受。”崔劢走出了狱门,突来的阳光令他的背影刺眼。
南山眯起眼睛,走到阳光下,她听见崔劢在短暂的沉默后,轻轻说了一句:“谢谢你。”
她还以为自己头疼得出现幻觉了,忍不住短促地一笑。崔劢又说道:“今年七月半,我总算能光明正大地给韩教头烧纸钱了。”
“你们好像都很喜欢他。”她跟在崔劢身后,竟也没意识到自己变得和他有话说了。
“他看着我们长大,就像我们的父亲一样,你知道一个不打人的教头在巡抚司有多受欢迎吗?”他忽然转头看着她,或是回忆起童年时光,眼里含着笑意。
“可有一天,他死了,韩二教头走了。那时我只有十岁,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我多希望能帮帮他们。等我长大了,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我已经什么也做不了。”他垂下眼,笑意消失了,他忽然陷入了沉默。
太阳照着默默不语的二人,他们在寂寥的巡抚司里走着,托着一长一短两条影子。
“他为什么受到牵连?”她突然问。
“孟良是他的好友,他放走了他的女儿,三千三百五十七刀,他没有说出来一个字。因为进大狱前,他咬断了自己的舌头,砍掉了自己的十指。”
南山心中猛地一震,那余韵颤着。
“那韩二教头呢?”她又问,“如今冤案昭雪了,他不再受牵连了,那就可以回来了。”
“他逃出去了六年,被追杀了六年,最终还是死了。”他偏过头,星眸垂下,“你腰间的青涯剑,便是他的。”
她不禁勾起嘴角,真是奇怪的缘分。
她提起自己的剑看看,乌青剑鞘上一线流光耀眼,她再抽出一段剑来,剑上映着她的双眼,她仿佛看见了剑中那位侠客的灵魂。
南山合上剑,不知为何,也或是一时兴起,说道:“寇夫人案还没结,可至少翻了一个孟府失火案,我把接下来的事情交给季二公子。”
她或许疯了,“崔大人,一起喝一杯?”
崔劢照常没有回答,只是往前走,南山以为他还是要那样无动于衷地走掉。
谁知,崔大人也发疯了。
他答道:“一醉方休。”
南山让季素以大理寺的名义,在城中张贴布告,编了一个城南破庙发现无名女尸的谎,让认识的人前来认尸,布告上自然是云云的画像。
云云的供词同样含糊不清,漏洞百出,她想这丫头也是屈打成招。可南疆商队和郑酒户确是看见了她,那或许是另一个长得像云云的女子。
从买无影蛇,到买五毒,这个女子在京城中活动过不短的时间,想来一定有人认识她。
南山的想法很好,布置好了所有事情,便果真和崔劢跑去一醉方休,两人喝到夕阳西下才互相搀着回到巡抚司。
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褚桢乱算。
想见南山的褚桢派了徐公公去巡抚司,等徐公公带着“南大人和崔大人去喝酒,喝醉了”的消息回到承乾殿时,皇帝陛下勃然大怒。
他把笔往桌上一拍,“抬也把她抬进承乾殿来!”
南山那日真的是被抬进承乾殿的,她什么也不记得,只记得自己的床忽然晃了一阵,后来便是冷,她伸手一抓,扯了一床薄被子给自己盖上。
南山自然也不知道,褚桢正蹲在她身旁给她脸上画乌龟,她抓着皇帝的外裳一扯,扯得皇帝陛下一个趔趄,若不是双手撑住,就要扑在她身上。
南大侠梦里头也还在隐隐作痛,她哼唧了一声,口里暖暖的酒香扑到褚桢脖上。
身经万战的小皇帝陛下瞬时缴械投降,白旗高举。
不等褚桢有非分之想,南山扯着衣裳一滚,顺利地裹走了龙袍一件。感觉暖和了,她睡得便更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