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蹲在矮房上,将落满灰尘的瓦片又移开了一些,她想起陆耽在大狱中对寇大公子一家那般的恨,寇大公子一家在他手上又是那般的惨。
可如今秦国公和陆耽这二人面不改色地站在一处,好似这些事全然没有发生过一般。
只见陆耽朝秦国公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道:“侯爷马上要启程了,薛大人吩咐我来取那件东西。”
“陆大人放心,本侯早已备好了。”府中的哭闹似乎一点也不影响他的心绪,他仿若无事地从书架上拿下一个不起眼的小盒,交到陆耽手上。
“这一路上,大人已安排打点好了,还要委屈侯爷在陇州待上一段日子了。”陆耽收紧了那个盒子,忽然一笑,笑中有几分得意显露出来,“待到事成,侯爷便是一等一的功臣。”
她听到秦国公终于愤愤地发起牢骚:“孟良这个老匹夫,当年本侯与先皇后费心筹谋,他就差点坏了我们的好事。这十八年都过去了,他女儿还要来咬我秦国公府一口,若不是本侯有先见之明,恐怕自己也要栽在季素这黄口小儿手里。”
虽看不清陆耽表情,可提起这桩牵连了韩勑的孟府失火案时,南山依旧感到他身上腾起一股寒冷的杀意。
孟府失火案不仅仅是李氏说的那么简单,还有什么更隐秘的理由,使秦国公要对孟家赶尽杀绝,这件事,竟然还牵扯到褚桢的生母,先皇后韦氏。
她深深地皱起眉头,无数疑问在心中盘桓。
秦国公为什么要诬陷孟良,是否同盒子里的东西有关?小盒子里又是什么东西,它从何而来,又有什么用处?
十八年前,秦国公同韦后究竟在筹谋什么?时至今日,又是哪些人还在为之卖命?
她感到大魏朝堂中有一个巨大的阴谋,这个阴谋足以改天换地,而这个阴谋,从十八年前就已开始。
烈日当头,涔涔的汗挂在她的脸上,她抬袖轻轻拂去汗珠,毫不理会滚烫的瓦,只是静下心来,将一团乱麻的思绪撇到一边,更加贴近地去看去听。
只听陆耽并未失态,反而一脸笑意,将他那恨意掩饰得如大雪过后一般干净,“侯爷以为真是季二公子厉害么?他旁边还有一个南千户呢。”
“一个女子,何足为患?”秦国公横眉一哼,气恼地甩下宽袖。
“侯爷可不知道,是她杀了李夫人,我本吩咐手下走走过场,差不多就把人放了的。”陆耽极美的眼一斜,嘴角又委婉翘起来,那股杀意,被他硬生生忍了下来。
南山一咬牙,这小子真会颠倒黑白,所有罪责,一下就全推到了她身上。
“既然不是池中之物,为何还要留着她?”他问道。
“侯爷,薛大人自有打算。”
听到陆耽含糊的回答,他不禁声音放轻:“薛大人的意思,是要拉她入伙?”
“这不仅是薛大人的意思,也是那边的意思,就看她怎么送见面礼了。”她看见陆耽从怀里掏出刚刚那个小盒子,在指间一转。
她想起上次薛勉同陆耽说的话,看来薛指挥使拉她入伙的建议,已得到了“那边”的许可。
秦国公还想问,可他秀丽的眉高高挑起,“侯爷想必知道,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险。”
秦国公一震,拱手道:“陆大人,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陆耽收好盒子,推门而出。
南山慢慢合上那片青瓦。巡抚司的秘密多得如同千年树根一般盘根错节,她脑袋里挤满了疑问却毫无头绪。
她突然想起了季伉和崔劢的告诫,这不是她应该去管的事情。可她确定自己已成为了这个阴谋中的一环,若要挣脱枷锁,便要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最好的切入点,依旧是十八年前的孟府失火案。她匆匆赶回家,想教季素把卷宗拿给她看一看。
南山回到季府时,刚下马,就看见一个小小身影从石狮子旁边窜出来。
石狮子可谓是众多惊喜的发源之地,上次从这蹦出一个王蔻,这次则是更害怕,蹦出了一个德安。
她只听扑通一声,德安往她面前一跪,双手扶着地,给她磕了三个嘣嘣响的头。
德安抬起头,娇嫩的额头泛着红,她大声一喊:“师父!”
南山一伸脖子,“啥?”
“师父,我不想去陇州,我要跟着你学鞭法。”她一俯身子,脑袋又用力地磕在地上。
今日倒是有意思,秦国公府被抄着抄着,跑出一个府上的人在她面前喊“师父”。南山别过脑袋,迈开步子便要走,“我劝郡主别再惹陛下生气了。”
她一时还没改过口来,德安反应得却快,一把牢牢抱住了她的小腿,“师父,凡儿不当郡主了,凡儿要学鞭子。”
“你学了好去打人吗?”她一句话便教德安噎住了。她俯下身,气势如高山倾倒一般压迫,太阳镀得她光芒刺眼,她眼睛微微一细,“谁让你来的?”
“没人教凡儿来,是凡儿自己要来的。”德安即刻否认,又紧了紧抱着她腿的手。
刚刚她明被负责抄家的洪烈将军命人绑下去了,她是如何逃脱出来的,她的举动是否是秦国公的授意。
联想到刚刚秦国公同陆耽的古怪对话,此刻的德安在她眼里是越发危险了。
“无论如何,我劝你乖乖回去。”南山一双眼寒冰般,纵然日光下彻,依旧流转过冷色的光。
“先生,你在那干嘛呢?”
她听见门口有人说话,转过头去,从肩上溜下的发辫随之拂动几下。
原来是鸾碧搀着季喜跨出大门,南山反问她:“你不在屋里好好待着,出来干什么?”
“待,待,待!让你每天待屋里你儿子能高兴?”季喜说着,叉腰扶住自己还没显怀的小腹,她眼睛往下一扫,似发现什么天大事一般瞪起眼睛,“噫!先生你欺负小姑娘!”
“父亲父亲!先生欺负良家妇女啦!”季喜像得了什么好玩事一般,返身便提着裙角找季伉去了,鸾碧在后边追她,生怕她有丝毫闪失。
季小姐这么一闹,连德安都忍不住笑出来,南山无可奈何,回头恶狠狠瞪她一眼,“不许笑!”
德安忙低下头,巴巴地抱着她的腿。
季伉是被季喜连拖带拽拉出来的,季小姐不认识德安,季大人却是认识的。他朝德安客气地问道:“郡主这是?”
“她要跟着我学鞭子。”南山替她答了。
“郡主,南千户是朝廷亲命的巡抚司教头,私收徒弟是有违规矩的。依老臣看,要问的是陛下的意思。”
季伉话音刚落,德安娇柔脸蛋贴紧了南山的腿,正如同狗皮膏药一般,“我不管。”
“不如这样,郡主且到府上歇着,容南千户去讨个陛下的旨意。”季伉如此一说,德安立即朝他磕了个头,“谢谢大人。”
南山感到奇怪,这丫头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乖巧了?
她看见季喜上前把德安扶了起来,还瞅了她一眼。季喜没有什么同龄的伙伴,见到德安,也不管来人什么心性,便和她眉眼传情地好起来了。
南山依旧担心依德安的脾气,不小心会伤了她,皱着眉说道:“小心你肚子里的小子。”
“先生你别废话了!快去找陛下讨旨意去。”谁知季喜并不领她的情,拉着德安的手往府里走,忽然她似乎想起什么,回头朝南山娇气地“哼”了一声:“教你忙,不来陪我玩!”
她笑着摇摇头,朝季伉拱手,“大人,那我先进宫去了。”
南山辞别了季伉,翻身上马,策马往崇文门去了。
凭着一只巡抚司令牌,她也可在皇宫中自由走动。她先往承乾殿去,往日褚桢都应在此处勤于政务,可今日则不然。
门口小公公是徐公公的徒弟,好意提醒:“陛下好似往泓湖那去了。”
南山道了谢,便往泓湖那方走过去。
时节已到了仲夏,汴州的天气又湿又热,纵然宫里绿树成荫,又有曲水流觞,可依旧挡不了那夏日的热气。
南山已在外奔波了半天,被这汴州蒸笼蒸了个半熟,她一身清新的浅绿色衣裳虽是轻纱薄布,可却是紧身的武袍样式,便也不见得能凉快几分。
快走到泓湖旁时,她净盘脸上浮着玫瑰色,两手你来我往地扇动,往脸颊上送来些许风。
她心里被德安的事缠着,绕过一处回廊时,也未注意前头来了人。
“南大人,你今日得空进宫来?”
她定睛一看,来人正是笑意满面的徐公公,他身后引着一溜小太监。
她不太明白徐公公为何如此问,只是答他:“我有些事情,要向陛下禀报,烦请徐公公为我引下路。”
“这自然好说。”他一甩手中的拂子,将翡翠杆搭在小臂上,吩咐了身后的小太监一些事情,“你们几个,去把襄房里的古琴抬来,手脚轻些,别弄坏了金贵东西。”
“怎么?陛下今日又想听琴了?”她一边问着,一边跟在徐公公身后,继续往前走去。
徐公公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老牙,“那可不是吗?”
这条路她上次也曾走过,转过九曲八弯,便能见一片碧玉湖泊在眼前展现。夏日午后,宁静无风,一池静影沉璧的水泛着丝丝凉意,褚桢背朝着他们坐在风雨亭里。
南山瞧见他对面还有一个人,风雅娴静,一袭粉衣娇若莲花,她的惊奇不禁脱口而出:“这不是?”
“这是陛下新封的颂才人。”徐公公斜着眼尖往她那一瞟,忙提醒道。
她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歪头看了看风雨亭里二人。
只见颂优正在与褚桢下棋,她面露微笑,眼眸含羞低垂,手里也拿着一枝褚桢为她折的荷花。颂优琴棋书画样样绝艳,同她下棋,当能令储桢愉悦。
是了,刚刚那一溜小公公是去抬古琴,下完棋,褚桢还能听颂优弹琴。
原来褚桢向她说的那个小宫女是颂优,她感到自己的心被一只冰帕子忽然裹紧,又慢慢地舒展开来。
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些不自在,她一下子没了向褚桢禀报完事情后扭头就走的洒脱勇气。
她想了想,随意朝徐公公笑道:“徐公公,既然陛下忙着,我也就不去搅扰了。劳烦公公向陛下说一声,德安郡主想跟着我学鞭子,准或不准,还望陛下给一道旨意。”
徐公公还没回答,她便着急地转过身,把风雨亭里的景象撇出自己的眼睛。
徐公公答了一声“哎”,便看见她脚步生风地走了,仿佛恨不得一刻间便飞离这里。
今日秦国公与陆耽的密谈,德安的突然拜师,在那一瞬,忽地就被褚桢同颂优博弈的场景驱逐出她的脑海。
颂优的笑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她甚至也可以想见褚桢脸上的笑,一如他往日那般暖意洋洋,一如他眼里星辰烂漫。
她努力教自己去想秦国公,去想陆耽,去想那个盒子,可颂优手中那枝荷花总不依不饶地不肯从她脑海中离去。
那枝荷花亭亭玉立,沾染清露,正如同褚桢掷给她那枝一样。
她忽然停下逃离似的步伐,回头看了一眼,她走得极快,早将泓湖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她心烦意乱地叹了一下,揉着发疼的脑袋,缓步离开宫中。
南山想来是入京这几个月来,发生了极多的事情,从她一个江湖浪荡人士入了巡抚司做教头,又碰上一个寇夫人案,挖出了至今不明不白的孟府失火案,再加上巡抚司中的一潭陷人淤泥,她也觉得是累了,才会如此神志不清的忽然不爽快。
南大侠一下子怀念起了游侠生涯中的种种曾几何时,她往齐王府去了,去时褚熠正和一群清高名士喝酒赋诗,场面好一片狂乱。
她从叠压叠的人里把褚熠拎了出来,对着他的耳朵大声道:“齐王爷,不是说要去孤山吗?”
“去,现在去。”褚熠撑着地,半天也没爬起来。
南山丝毫不可怜一下醉得糊涂的齐王爷,从齐王府马厩里赶出一架马车,载着睡着的齐王爷便出城去了。
褚熠酒醒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清晨,他感到一阵颠簸,睁眼一看,自己竟然睡在马车里。他早将昨日如何出城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一时间伸长脖子喊了一声:“救命啊!绑架啦!”
“叫什么叫!”凶神恶煞的声音从车前传来,前帘忽然被扯开了,露出南山笑眯眯的脸,“王爷,你醒啦?”
“我们这是去哪?”褚熠犹然惊魂未定。
她转过身,高声吆着两匹马,爽朗的声音从被风吹动的帘子空隙中飘入,她逗弄他一句:“绑着你亡命天涯。”
“啊?你不会把皇兄给打了吧?”
“那倒没有。”南山答了一句,顺手扯下腰间的玉腰牌看看,那是马球会上褚桢给的,上面没刻着“桢”字,而是刻了一个“山”字。
她忽然一笑,想到那只粉色的荷花,“不过也差不多算是吧。”
她扬手一扔,那只皇帝陛下亲赐的玉腰牌就这样坠在泥里,不见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