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侠是竖着出的汴州,横着回来的。
孤山离汴州并不远,常人五六天也就回来了,齐王把日子放得宽宽的,定了十日来去,可二人一路喝一路走,一路醉一路睡,硬是用了十来日才走了一个来回。
除去在路上摸爬滚打的时间,二人在孤山上待了也不过四五日,一边喝剑南道春,一边看孤山云海。
孤山高直陡峭,直上青云伫立在白茫茫间,渌渌独泉飞下,穿引在夏木及万花之间。一片流云做海,荡漾在山谷之间,随风如浪般翻涌流动。
如此佳境,相对的却是破烂茅草屋三两间,南山宁死也不相信这是三千两黄金买来的。
可褚熠也自持有理:“怎么了?孤山上的茅草屋还是茅草屋吗?本王三千两黄金买得这万亩云海,岂不是很划算?”
南山只得叹一句“人傻钱多”。
这十来日的出游,南山没有几刻是清醒的,到回来时,她已醉得不能赶马车了,恰巧银子也花销得一干二净。
幸而褚熠以一条金丝腰带为筹,聘得过路的一辆露天小驴车,这才把二人带回了汴州。
半醉的南山刚回到季府,麻烦便找上门来了。
徐公公踩着点来召她进宫,一路也不说话,只在她要进承乾殿时才说一句:“南大人,陛下不大高兴。”
褚桢何止是不大高兴,是已近乎于暴怒,南山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她刚刚从侧进到殿中,还没来得及作何反应,便听见“铛”的一声,带着尖利的怒气。
她垂眼一看,是那块被她扔了的玉腰牌,被褚桢砸到了自己脚边。白玉摔碎在金刚似的碧石地板上,裂成了两半。
“你还知道!”他一时气得忘了要说什么,思来想去的一句话竟噎在喉头。
一时间皇帝看南山,大眼瞪小眼。
他看见南山一脸冷静,玉琢的脸是精雕细刻,浅红嘴唇淡淡闭着,褐色的瞳仁如酒溪一般清澈见底,又带着软绵绵晚风似的醉意。
他心中虽还在为了威权受到挑战而不舒坦,可见到了她又一时没了脾气,那口在心中郁结了十来天的恶气一时如晨露般消散尽净。
褚桢皱紧了的眉头松开了,锋利的目光也一下柔和,可他口气还是别扭:“是朕不好,朕不该和她去下棋。”
皇帝陛下明显比南山乖觉得多,他那日听了徐公公的娓娓道来,便知道南山心里定会扎一根刺。
册了颂优做才人,是因为她教自己动了怒,便也想气一气她。
起初,他还有些高兴,至少从她的言行里,他已察觉到了她的在意。可很快,她的所作所为又教他极端气恼,出汴州,弃腰牌,一副要与他决裂的模样。
这十多日,他从气变成悔,又从悔变得更气,气恼之余又有些害怕,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褚桢忽然的道歉让醉酒的南山脑里一团浆糊,她只记得颂优手里的一朵莲,糊里糊涂地说道:“陛下还给她折了莲花呢。”
她的语气听上去像是淡淡地讽他,带着些酸味。
“朕再不给别人折花了。”他心中忽然连那点别扭都没了,言语愉悦地作保证。那一刻,他感到十万丈悬崖外的她如此的近,他捕到这阵若有若无的风了。
“陛下不要骗人。”她说完了,隔了一下,敲敲自己晕乎乎的脑袋,开始反思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且等着,看朕是不是骗你。”褚桢咧嘴一笑,云开雾散般,他垂下细长的眼睛,“你过来吧,朕叫御膳房做一些甜味的酥,你看看喜欢吃哪一种。”
沉沉欲眠的南山听见有酥吃,立即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她走到褚桢的桌案旁,果真看见桌角放着一个漆木的食盒。
皇帝陛下此刻如同那等着被夸奖的小孩,一边假若镇定地批阅奏折,一边每秒瞟三遍吃酥的南山。他轻咳了一声,问道:“怎么样?”
“都好吃。”南大侠囫囵吞枣,字眼模糊,她眨眨眼睛,说了一句:“没有碧水云瑶酥吗?齐王府上那种。”
褚桢驱开她要拿酥的手,一下把食盒的盖子合上了,“那你去老四那吃酥。”
“你和老四在孤山那,玩得如何?”他明俊眼睛看着她,醋意满满地问。
“极好。”她如实答道。
“孤山的景致如何?”
“极好。”
“那朕呢?”他忽然一句心里话破口而出。
“极……嗯?”南山差点刹不住车,她一愣,听见褚桢声音挑得高:“怎么个好法?”
她感觉陛下好似又要生气了,他眉未皱起,紧紧抿着的薄唇却是不怒自威。
她一挤眼睛,小心翼翼答道:“没什么,就是酒好。”
南山这句话一下惹来了大麻烦,本就吃醋了的陛下一下叫徐公公抬了二三十种酒上来,非要她说说是齐王的酒好,还是他皇帝的酒好。
南山醉了,宿在宫里。
看着她睡着的样子,褚桢忽觉无由的累。明明已只隔着一层通透的薄纱,可他有一些无法说出口的话,有许多不能做的事,与她。
她好似明白,又好似不明白,他也不知她到底明不明白。
他们是被纲纪仪礼隔阂的君臣,他的情,从初见她第一眼时就是错的。
那二三十种酒里有一杯醉万年,素来早起的南山饮了这酒,竟然一觉睡到了第二日午后。那时褚桢还在与几个大臣议事,她正好便出宫往巡抚司去了。
果真不是褚桢一个人生气,崔劢亦是,可他火气压得好,只是幽夜里的千点火星,“你不知道外出要告假吗?”
自从寇夫人案过后,南山对崔劢已改了一种看法,她不再同他水火不容地呛着了,反而想起他对自己种种的善意,还有些羞愧。
去往孤山一事,她自知理亏,卷卷睫毛垂成一把扇,手指捻着衣服,“是属下糊涂了,今后不会再犯了。”
这两天委实奇怪,褚桢给她道歉,她又给崔劢道歉。
崔劢眼里幽游的火熄了,他将叹未叹,鹤峰阁里的光和暗,正勾出他那一线山般峻峭的天庭及鼻梁,“你知道吗?今年的大考提前了,罗在没有过线。”
她刹那间抬起眼睛,千斛明珠似的一闪,紧接着便是狠决地一垂,“不会的,他剑术日益精进,就算不是第一,也不会落到后边去。”
“他剑术确是考得不错,可大考不止考剑术,剩下八门,他样样不合格。”似乎是怕她不信,崔劢拿过旁边的一本册子,递给了她。
南山拿过那册子一看,大考九门分甲乙丙丁四个等级,果真,罗在只有一门剑术得了甲,其余皆是可怜的丙和丁。
大考过线要八甲加一乙,罗在的确远远不及过线的资格。
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是她只教他练剑而不关心他的其他课业,是她一时发疯去放浪形骸了十几日而未催促他准备大考。
罗在大考没有过线,那就意味着他要被下放到州县执行任务,在穷凶极恶的绞杀之中,没有几个人能够活着再踏进巡抚司的大门。
甚至于孟府失火案的真相,她身陷入薛勉同“那边”的何种计划中,她只顾去浪荡,抛下了这一切重要的事情。
都是她的错,都是她酿成的苦果,她一时悔恨交加、心如刀绞。
“他人呢?”她强硬地平复下心中的怒流,抬眼看他。
“三日前已经到越州去了。”他答道。
就是连践行,她也没赶上。
罗在心中可会怨她?在她心爱的学生即将赴往凶险之地的前夜,她却不知醉在何处,她不仅无力回天,也没有在他迷茫且恐惧的时候给他关照。
他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要去搏命,他又如何活下来。
南山咬紧了牙,心紧紧地缩成一团硬石,她忽然转过身往门外走。崔劢一句喝止:“你不能去。”
她蓦地停下脚步,心仿佛被鞭子抽了一下。
“你帮不了他,若是他有本事,自然会活着回来。”他说了一句不算安慰的安慰,便见她着急地转过身,眼中含着浓浓的愁,“他才十二岁!”
“你不相信他吗?”他也扬起了声音,似乎又要开始争吵。
可争吵并未如期而至,她懊恼地闭上眼,心中却得到了宽慰。她相信罗在,相信以他的天资,定是能逢凶化吉,平安归来。
黯淡的阁楼里,沉默忽然蔓延,崔劢似乎不想再提罗在的事情,淡淡说道:“还有寇星凡,陛下宽厚,准许她留在巡抚司学习鞭法,就由你带着吧。”
寇星凡是德安的本名,如今她不是郡主了,自然也就没有了封号。
南山叹一口气,喜欢的学生身陷囹圄,不喜欢的倒来了一个。她没有回答崔劢什么,推开鹤峰阁的门,黯黯然走了。
夕阳照晚,照通了一条笔直的回廊,石地板变成金做的,还散发着水镜般滟滟的光芒。南山的背影消融在光里,模糊又遥远。
她往罗在和王蔻同住的那个小院去了,可到了门口,却又踌躇徘徊,她不知如何去见王蔻。
“教头,你回来了?”她听见声音,转过头去,原来是韩珍。
他穿着件单薄的黑衣,显得肤色尤为苍白,本就小的脸蛋又消瘦了几分,只有一双清泉似的眼依旧明澈冰冷。
她见他手中提着一个食盒,便问道:“要去给谁送饭?”
“是王蔻,大考时他伤了手,罗在走了,便由学生来照顾他。”他一侧迎着夕阳,光芒簇在他身上,仿若一缕要化进光中的幽魂。
他忽然低下头,“多亏了教头给的《北斗剑法》,学生剑术勉强得了个甲,正好过了线。”
“过了就好。”她答着,心中却想着罗在的冷暖饥饱。
南山硬着头皮同韩珍一起进屋去看王蔻,王蔻一见到她,立即从床上坐起来,眼睛高兴得发亮,“教头,你可算回来了。崔大人说你去湖州办事了,一路还顺利吧?”
崔劢竟在学生前卖了一个谎,帮她保住了她为人师的威信与颜面。
她忽然松了一口气,答道:“都还好。手怎么又伤了?”
“一点小伤,是韩珍要大惊小怪的。”他一笑,看向韩珍。
不知为何,南山感到韩珍白净的脸忽然有些红,她再看向王蔻,他正端坐在床上,继续说道:“最近清闲,学生样样都好,只是罗在……”
他说到这,声音一下便没了。南山沉着心情,憋出一个苦笑:“罗在一定会回来的。”
“学生知道,只是……”他欲言又止,拿起食盒里的白饼狠狠咬了一口。
南山知道他亦在担心,可她的担心也不曾少半分。她一皱眉,斩钉截铁道:“没什么只是,他一定会回来的。”
王蔻又吃了一口饼,没有说话。她同二人略聊了一会儿近来的学业,便问了寇星凡的住处,往那孩子住的小山阁去了。
南山还未见到寇星凡,便在小山阁的门口遇见了陆耽。
夕阳已过了山,如金如火的光芒霎时变得微弱,可陆耽黑衣上那几朵天蚕丝绣的牡丹依旧闪着肆意的光。
“陆大人也来看寇星凡吗?”她先开口问了。
“是啊,陛下赏了她一盒糕点。”他撩一下脸侧的发丝,蝶似的眼睛妩媚一扇。
以陆耽那日同秦国公的密谈来看,她觉得这不过是陆耽的借口而已,甚至于寇星凡的留下,也是“那边”的授意。
褚桢留下她的意图,南山倒能明白,留下个质子罢了。
“那属下先走了。”她面无表情,脸上映着飘渺的霞光。
“罗在的事,南大人大可放宽心,甲等剑术,我自然为他挑了个最厉害的亡命徒。”他阴阳怪气地一笑,万分得意与轻蔑。
她忍住了拔剑的冲动,一口银牙咬碎,声音暗哑:“你故意的。”
“我自然是故意的。”他并未否认,反是笑得更好看。
“卑鄙!”她剑眉倒竖,眼里全是怒意的火焰。
“陆某不仅卑鄙,还是睚眦必报的小人,你刺我的一剑,我会慢慢还。”他似乎也是咬着牙笑,软绵绵的声里透着一丝狠辣。
南山一笑,冷如寒冰:“属下卑微,大人自然睚眦必报,秦国公一家富贵,大人自然热忱,一转眼就忘了那千刀万剐之仇。”
夜色已迅速地铺开,光线羸弱,可她依旧发觉陆耽的脸色微微一变,“人是你杀的,可别随便来污蔑我。”
“陆大人自己做的事情,自己还不清楚吗?”她反问道,眼神尖锐的如同青涯的光。
“那我劝你别碍事。”南山总能轻易地挑起他的怒气,他一把揪住她的衣襟,猜测着她是否是知道了些什么,竟然被她的直视看得有些心慌。
“属下不是还要为大人做事吗?怎么会坏大人的事?”她愈是这样含糊不清,愈是教陆耽疑心忡忡。
他忽然放开她的衣襟,顺势推了她一下,“我警告你——”
“我也警告你!”她一皱眉,忽然眉又缓缓地落出笑意,她信手抚平自己被揉皱的衣襟,“陆大人,别想着拿我做什么把戏,惹急了我,刀剑可是不长眼的。”
陆耽吃瘪,恼怒地“哼”了一声,他拂袖转身,“咱们走着瞧。”
“属下等着呢。”她不依不饶地还口,眼睛在单薄的夜光里轻轻睥睨。
陆耽的身影在转角处消失,她也踏着月色进了小山阁。
寇星凡毕竟从前也是郡主,父亲好歹也还是个咸阳侯,故一个人独住一道院子。这院子同巡抚司其他院子也无甚区别,只是种了几树月桂,显得不那么破败。
南山进去时,寇星凡正坐在树下发呆,她抱着膝,不知在想些什么。
凄冷的月光作祟,到了暮夏,更多了些秋色萧索。南山看她赤着足,身上一件素洁的衣裳,不禁回想起她当日身在郡主之位,受尽父亲和陛下的宠爱,是何种的风光。
她那条鞭子,连褚熠也敢打,可她今日也有如此落魄的下场。
南山分不清她是可怜还是可憎,可南山心中仍有犹疑,她走过去,垂头看着寇星凡,“地上凉,快起来吧。”
寇星凡抬起头来,冷月照亮她眼中的点点泪光。她见是南山,忙低下头,抬起袖子往眼那一擦,说话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鼻音:“你来干什么?”
“我是你的教头,不能来看你吗?”她刚升起的那点怜惜之意,一下就被寇星凡不客气的语调给搅散了。
南山掀开衣裳,往她身旁一坐,双手直直搁在膝上,“怎么?想家了?”
她把头埋在膝间,“嗯”了一声。
“那我送你去陇州找你父亲。”南山试探的一句话,立即被寇星凡强烈地反驳了。
她瞬间抬起头,眼中泪光干涸成了机警,“我不去。”
南山一时确定,她一定是带着某种目的留在巡抚司的。
南山没再紧逼她,而是拾起一个地下的小石头,扬起手腕将石子扔远,“不回家那就去拿鞭子,今天教你一套基本功。”
南山撑着地站起来,一副严师模样,“起来!”
南山不让她休息片刻的,一直教她练鞭到亥时,娇生惯养的寇星凡忍下了这学武的第一夜,带着疲惫和伤痕去休息了。
接下来的三四天,南山仿佛忘了自己还有其他学生,每日只是盯着她练鞭。
寇星凡受了她一万分的苛刻和一万分的习武的苦累,南山心知她有多委屈,也知她每夜在被窝里暗暗地哭。
她不敢心慈手软,她要把寇星凡逼走,让寇星凡带着她的目的离开这是非之地,或许,寇星凡也就不会卷入巡抚司的暗潮之中。
偏偏寇星凡好似憋了一口气,哭是哭了,骂是骂了,还是硬撑着要练鞭。
南山不急,她还可以用三四个月的时间来逼寇星凡离开,可就在这个时候,齐王妃的贴身婢女忽然哭着找上门来,说是褚熠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