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鹤与薛勉一对表兄弟,生逢乱世,相携从军,抵背在杀声震天中闯出了一条血路。天下安定后,兄弟二人在亲军都尉府中做事,指挥使唐逢赏识二人,提拔他们为官。
十八年前,孟案爆发,童鹤不满薛勉忘恩负义,座连了唐逢,他陷于亲情,没有告发薛勉,却从此与薛勉断绝了兄弟之情。
童赞将当年的故事娓娓道来,南山心中寻思,唐逢至今还能活在大狱里,不是薛勉心慈,也不是丹书铁劵的威力,全是因为童鹤。
巡抚司内看似万众一心,人人听从薛勉的号令,可实际呢,却是人心各异,同床异梦。
而薛勉,好似对皇帝忠心耿耿,实则不知正与何人勾结着,利用十八年前先皇后与咸阳侯的密谋,酝酿着一场新的阴谋。
在这权利与欲望争斗的死水中,好似无风无澜却暗潮汹涌、险礁丛生。宫廷的漩涡将她卷入,如麻的乱丝找不到解头,她想要挥剑,斩断一切,可这已是拔剑无法解决的梦魇。
童赞刚刚醒过来,带着要命的伤,说了许久,也倦怠不堪。时也有些晚了,南山叮嘱他几句,便回宫去了。
到洗风阁时,褚桢已在房内等她了,她总会忘了脸上的伤,可褚桢却不会忘记上药的时辰。
她回来晚了,免不了又要被他说几句,稍晚时候,他便也离了洗风阁,不知去往哪宫娘娘那了。
南山趴在床上,摩挲着那个印章,她字正腔圆地“哎”了一声:“韩二教头,你可真是给晚辈出了个大难题啊!”
一夜安眠,第二日又是早起去上朝,退朝后她便往巡抚司去了。
天刚朦朦亮,早露带着昨夜寒意,南山踏进碧航武院的时候,看见一个青年正在教剑。
她迎上去,青年停下剑,向她作个武揖,“南大人,属下是新来的剑术教头,陆妙。”
她看那陆妙,眉眼与陆耽的相似,只是五官比陆耽淡然得多,他比陆耽更为白皙,清秀且漂亮。
这时她听见武院门口传来陆耽慵然的声音:“同知大人,你案上公事可堆积成山了,陆某最近屁股疼,只能请你将我的公事一并代劳了。”
“陆大人屁股疼,就该好好躺着,你这么走来走去的,要让陛下觉得罚你三十板子太少呢。”南山一点也不畏惧和陆耽没完没了的口舌交锋,她一笑,淡淡地讽他。
“妙弟是自家人,他来教剑,南大人尽可放心。”他一句亲昵话语,便笑起来,笑得极坏。
南山猜到了,这个陆妙不是陆耽的亲弟便是堂弟,总之是他的人便对了。她整陆耽一下,陆耽也不肯罢休,要再还她一下。
“好好教剑,我随时会过来。”她冷着脸,眼中凝结着还未消散的晨露,语气仿佛是警告陆妙一般。
她转过身,看见陆耽半卧在一乘软轿上,两个仆人抬着他。他看见南山迈步离开武院,便也打发仆人将他抬回房间。
南山还未迈出碧航武院,便听见身后远远一声怒斥:“你有病啊!没看见剑把我的裙子划破了吗?”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寇星凡,几天没有管教,又开始不知好歹了。南山回过头,看见她穿着一身桃红的裙子,一鞭子抽在王蔻身上。
王蔻没有还手,是韩珍,一步冲上去,抓住她的鞭子,“你怎么不讲道理?”
韩珍不爱说话,更别说为谁人出头,他这样大声说一句,白净的脸便涨得通红。寇星凡抢过自己的鞭子,骄横的声音陡然拔高,“关你什么事?不男不女的臭人妖!”
响亮的一个耳光扇在韩珍脸上,他的脸颊即刻便高肿起来。韩珍是长得秀气,可寇星凡的辱骂实在是太过于恶毒。
见陆妙并未出声喝止,南山大步走过去,一把抢过她手中的鞭子,一鞭抽在她的小腿上。寇星凡被那力道十足的一鞭击中,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她痛得溢出泪花,抬头狠狠瞪一眼南山,刹那间,又一鞭落下,打在她的脸颊上。
寇星凡脑海一片迷茫,她泪眼朦胧地抬眼看着南山。寇星凡看见她剑眉倒竖,如那把嗜血的青涯剑,她眼中氤氲着雷霆之怒,可她压住了怒气,问道:“疼吗?”
寇星凡捂着脸,眼中的厉害全数消没,她低声道:“疼。”
“还打人吗?”南山又问她,怒气堵在喉头,声音都粗了几分。
她轻轻一摇头,声音细若蚊蝇:“不打了。”
南山气得清醒了,怒极的时候,反而会心静如磐石,任风吹雨打,也自岿然不动。她淡淡道:“回去收拾东西,我命人送你去陇州。”
看见南山转身,寇星凡害怕了,她故技重施,哭着抱住南山的腿,“师父,凡儿知错了,凡儿知错了。”
秋阳的初照教南山目眩,她闭上眼,心硬冷如千年寒冰,“我教不了你。”
她挣开寇星凡的手,向前走去,她听见寇星凡被带倒在地上,也听见女孩伤心的哭声,可南山没有回头。
寇星凡的事情,闹得她心情不好。陆耽对她戒备极深,送到她桌案上的公事,都是些诸如犯人打架、茅厕堵塞的鸡毛蒜皮,琐事做多了,教她更心烦。
她本想利用职务之便,查查巡抚司内关于韩氏兄弟的档案,可应是有人故意隐瞒什么,她一无所获。
南大侠这个巡抚使同知是彻底变成了巡抚使老妈子,漫天的小事,教她做也做不完。寇星凡的事情,陆耽从中作梗,本就不愿送寇星凡走的陛下,更不愿送她走了。
为此,她同皇帝陛下也闹了些小小的不愉快,不过因为两人态度都太过坚决,一时也只能将此事搁置下来。
陛下生她的气,她也生陛下的气,可陛下偏偏还是每晚都要来洗风阁。两人大眼瞪小眼,不说话,只斗气。
这样一有时间便在南山面前摇晃得怄了几天气,皇帝陛下干脆宿在了洗风阁。两个人,一人一条被褥,裹成两个蚕茧,背对着背,老是互相压头发。
“你又压到朕的头发了。”
“是陛下压了臣的头发。”
“是吗?”
“……不是,吗?”
再加上一个童鹤天天找她要儿子,还要帮身在教坊司的一一和七七挡住那些色官,南大侠这些日子可谓充实。
帮一一和七七出头出多了,教坊司里一时流言纷飞,都说南大人原来好女色。三人成虎,南山也怕这流言越传越怪,她若要此时把两个丫头带回季家,那流言就更要疯传了。
还是颂优帮了她的忙,把两个丫头领进宫做宫女,跟在颂优身边服侍。
乱事如麻,唯一能教南大侠心生慰藉的事情,便是罗在和童赞都恢复得不错了。一晃到了中秋,罗在行动如常,童赞也能坐起身来了。
中秋月圆之夜,讲究合家团聚,南山告了假回季府过节。一行人先进宫,到太和殿向褚桢祝贺,而后便欢欢喜喜回到家中,吃月饼,赏秋月。
金秋时节,夜风送爽,一轮月白的银盘高悬在空中。今夜无烟无云,没有杂扰,是赏月的好时光。
近来太忙,南山已经许久没有同季氏一家坐圆一桌,好好地吃饭谈天。每逢佳节,心情愉悦,一杯杯桂花酿下肚,她不觉便醉了。
季喜怂恿着大家喝酒,趁着大家一片醉茫茫,她便偷喝了好几盅桂花酿。
她喝醉了,眼花缭乱,指着南山的脸说:“噫,先生,你怎么一脸麻子?”
南山脸上的疤正在脱落,只有些零零星星还没落下,她半躺在椅子上,眉一皱,“胡说!那是星星!”
季家的宴会从不文雅,什么赏月,什么赋诗,全是骗人的。季家过节,只有喝酒,喝得人人酩酊大醉后,就各自散去,找个地方一横,一觉便到天亮。
南山睡到半夜,被薄霜冷醒,才发觉自己睡在花坛里。她拖着身子回到屋里,还没睡够,就被季伉提起来去上早朝了。
又醉又困,南山一整天过得浑浑噩噩,到晚间的时候,褚桢又叫徐公公来召她入宫了。
褚桢在洗风阁的小院里,命人摆了一桌小宴,小宴正在一棵桂树下。桂树上挂着许多只小灯笼,明亮似星般,用来照亮,光亮又恰到好处的朦胧,雅致又有趣。
斗气的事情,到底是陛下先服软,他好言说道:“昨夜忙着应付宫里宫外的人,也没和你吃上一个月饼。”
桂雨伴着月光飘落,如香雨洒落。南山犯困,睡眼惺忪间,并没有什么雅兴,只嫌这些渣渣落在了自己粥里,“陛下,中秋早都过了。”
“常言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他垂眸,撩起广袖,给她斟上一盅酒。
她仰头看看天,低下头来一口饮尽盅中酒,“臣看着都差不多。”
褚桢一笑,拿出一个精巧的小玩意儿递给她,“乞巧兰夜你不在京城内,朕特地给你留了一个。”
“这是织女像么?”南山接过那东西,翻弄着看,那是一个小布偶,布偶手里拿着一个纺锤。那布偶用绫罗绸缎制成,模样精巧,很惹人喜爱。
“是啊,宫里女子都爱拜这个。虽说晚了一个来月,可也不算晚得太过分,要不要也许个愿?”褚桢伸手,把被她拨乱了的织女头发理了理,抬起笑眼看着她。
他眼里的白月光仿佛天上的白月光,一样的令人醉心。南山眼睛一闪,避到了一旁,她笑着说:“我们武林中人,拜过祖师爷,就不能再拜其他了。”
“什么祖师爷?牛力大仙?”他咧嘴笑着,抬手斟酒,再抬眼一看,南山正瞪着他,便笑盈盈说道,“不是吗?跟犟牛似的。”
她鼻子轻轻哼了一声,低声道:“是陛下,不讲道理。”
“凡儿亦很可怜,你不知道罢了。”他摇摇头,半结腿坐着,一膝触地平放,一膝立在胸前,放在膝上的手里拿着一枝桂花,好比癫狂名士高卧在云间。
他如此遥望着一轮圆月,“一个女孩子,你把人家的脸给打伤了,破了相,以后还有谁肯娶她。”
她不服,还口道:“韩珍长得亦很好看,他破了相,以后谁肯嫁给他?”
“什么胡话。”他无可奈何地一笑,回过眸子瞟她一下,拉长了声音,“朕骄纵她,朕不讲道理,朕改——”
南山一乐:“该叫御史记下来的,省得过几天,陛下你就不承认了。”
“朕怎么会不认。”褚桢坐正了身子,往前倾了倾,故作正经地没有笑。
“前几天,宁王爷驾车在西华门撞了好几个人。王爷在宫中赶车赶那么快,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陛下还不是置若罔闻吗?”南大侠如是道。
南山较真起来,褚桢也是哭笑不得,只得说:“老十是朕的胞弟,自然多放纵他一些。”
褚桢把她的胆子养大了,她竟敢低低“嘁”了一声:“陛下那是多放纵一些吗?陛下再不管管王爷,野马就要脱缰了。”
“朕刚刚做太子的时候,也很嫉妒老十,父皇对他太好了。”他忽然沉默了稍稍,又淡然地说道,“父皇看出来我心中有忿,对朕说:太子,你明白何为桢,何为舆吗?”
他在月下垂着眼睛,疏朗的眉眼上浮着银光,“朕答道:儿臣知道。”
“你又知道何为桢,何为舆吗?”他问道。
南山没有答他,他眼睛有些黯,像被薄云遮住了月光,他兀自说道:“桢是佳木,要顶天立地,舆是车厢,可甘为附庸。可桢是君臣之谊,舆是父子之情,父皇到底是希望老十可以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
“可陛下才是一国之君。”她也不知为何,说了这么一句,好似在宽慰他。
褚桢一笑,云开月明,“朕富有四海,多包容他一些,他不就可以无忧无虑了吗?”
他知道南山绝不会就这样被轻易说服,便笑着把食盒打开,说道:“不说这些了,来吃月饼。”
南山昨夜月饼吃多了,正腻味着,可褚桢说了三个足以让她失去理智的字:“酥皮的。”
但凡带个“酥”字,南大侠定然是趋之若鹜。
她饱食了一顿,皇帝陛下又叫她提一盒去给巡抚司的孩子吃。南山明白,陛下是想拿一盒酥皮月饼,教她和寇星凡师徒和解。
她不太乐意,但还是提着食盒去了。
到巡抚司时,孩子们正下晚课,一听见她提着吃的来了,呼啦啦便围聚过来。罗在已是完全好了,蹦着跳着抢吃的。
孩子们把盒里的月饼分而食之,分到最后,还剩下一个。她四处看看,只见寇星凡孤零零地站在远处,头偏朝一边,假装听不见也看不见这边的热闹情景。
昨天是中秋,她那般想家,当是又哭到夜半时分了吧。
南山一把拽住罗在的后领,把食盒往他怀里一塞,“给她送一个。”
罗在嘴里塞满了月饼,一时噎到,顺了半天气,才腆着脸打退堂鼓:“教头……”
“不是要做天下第一么?怎么?一个小姑娘都怕?”她一连三问,问得罗在睁大了眼睛。他忽然一拍胸脯,说道:“学生去!”
她看见罗在提着食盒过去,三言两语竟然教寇星凡脸上浮起一个笑容。
寇星凡拿起月饼咬了一口,笑着对罗在说了一句话,南山看她嘴型,当是说了一句:“谢谢你。”
都说一物降一物,难道罗在能降寇星凡么?南山笑了笑,走上前去,罗在看见她过来,朝寇星凡摆摆手,便跑走了。
南山终是消气了,心平气和地对寇星凡说道:“一而再,再而不能三,你要是改了,我也就不赶你走了。”
“凡儿一定改。”寇星凡低着头答道,声音中诚心实意,就差立三根指头对天发誓了。
“给你拿去玩吧,一人住在小山阁也怪无聊的。”南山又把皇帝陛下送给她的东西转手送了别人,这次是那个精细的织女娃娃。
寇星凡把布偶娃娃拿过去,眼里露出喜欢的光,可她不愿笑,只是别扭地低声说道:“谢谢师父。”
南山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她摊开手,眼睛却看着别处,“每天早晚用两次,别教脸上留疤了。”
南大侠到底是刀子嘴豆腐心,狠不下心来。送寇星凡回小山阁后,她也要离开,去给童赞送几个晚到的月饼。
正如过去十几天一样,她在巡抚司门口又遇到了童鹤。童鹤还是老样子,苍眉倒竖,提醒她:“南大人,只剩两日时限了。你若是后天交不出我儿,老夫一条残命,定要和你拼到底。”
童鹤的威胁式倒计时,南山早习惯了。
她忍住笑,心里想着,等后天把活生生的童赞在他老父面前一放,她定要叫童鹤给她送一个牌匾,上书“谢谢南大侠”五个鎏金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