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时候,偶尔还有些热天。今天便是,早晨霜气一散,天空一碧万顷,还不到午时,天气便稍稍热了起来。
南山退朝后,按时去洗风阁领了皇帝陛下给的最后一天的药,便要往巡抚司上班去了。
褚桢刚走,她还没有踏出洗风阁的院门,一一便来了。
一一长着一张圆脸,稍浓的柳叶眉下一双圆圆的杏眼,笑起来还带着两个梨涡,总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
往日里,一一是蜜般甜的人物,今日却不然,她着急地蹙紧柳眉,“大人,你快救救七七。”
“怎么了?”南山边跟着她走出洗风阁,边问她。
“今早太阳好,露消得早,才人想去摘些桂花回来做糕点,偏偏遇到华仪宫的碧若姑娘。她要强占我们一篮花,七七不肯,便起了口角。”她急匆匆走着,忽然低声道,“明妃娘娘也来了,不肯饶人。”
朝中的事情,南山去管,还算合情合理,可这后宫的事情,不该是她插手的。偏偏一一和七七是齐王妃托付给她的,不论如何,也要先去看看是如何的情况。
一一引着她到了御花园,正看见颂优和她宫里的人跪了一地,盛气凌人的自然是华仪宫的人。
明妃一袭浮光跃金的牡丹曳地裙子,头上十八串金钗肆意闪耀,她站在夏末秋初还未凋净的万花丛中,俨然是花王模样。
“你别过去。”南山将一一留在了远处,以明妃的脾气,若知道是一一通风报信,还不天天来扒她的皮。
南山走过去,一身绸光柔和的宝蓝袍子,在一群娇娥中间,是翩翩的潇洒俊逸。她先行个礼,“微臣参见明妃娘娘,参见颂才人。”
她抬起头,看见明妃嫌恶地一转眼睛,一双美目霸道地上下觑她几眼,而后红唇微启,言语如冰,“南大人有何贵干啊?”
南山瞟一眼七七,她原本消瘦的瓜子脸红肿成了馒头般,细嫩的脸上带着好几道指甲留下的血痕。七七嘴角还带着些血丝,眼里含着眼泪,却倔强不肯落泪。
南山再看看明妃那边,其间一个二十来岁的蓝衣女子站在明妃身旁,傲慢地吹一吹自己染成淡红的指甲,这当便是那个碧若姑娘。
满园的莺莺燕燕色彩萧然,在秋阳的照耀下,虽还在早晨,便有些蔫蔫的。南山觉得这阳光太好,照得眼前一片晃眼。
“娘娘,这篮桂花有些问题,刚刚争抢的两个宫女,臣要带回巡抚司讯问。”她直视着明妃,眼里光如青松咬定,丝毫不畏惧东西南北风。
“这御花园里的刚摘的花,还能有什么问题?”明妃没有笑,她眼一细,娇柔的目光暗暗泛狠。这几天褚桢都宿在洗风阁,她早把南山恨了个透。
“巡抚司刚刚接到密报,这御花园中的桂花或已被投了药。如今桂花开,宫里人人都做桂花糕,若真是落过药的,再有那么一两个糕点放在了陛下的案上,那可就……”南大侠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一派煞有介事的口气。
她看明妃目光一滞,便又说道:“护卫陛下的安全,是巡抚司的职责所在,还忘娘娘见谅。”
南山客客气气,明妃却不领情。
她本垂手在花篮里搅弄着泛黄的桂潭,听闻此话,秀气的手抓一把篮里的桂花捏碎,砸到南山脸上,“本妃看你不过是巧舌如簧,人人都采花,怎么到本妃这就有问题了!”
“娘娘若不信,大可现在就尝尝。”南山微微一眯眼,任点点桂花洒了自己一头一脸。
四散而落的粒粒花朵后边,是明妃盛怒的脸。她雍容华贵地站着,细长的颈上两线鼓起的经脉,锁骨也因怒意而格外的凸显。
南山话这么一撂下,却没有人敢去尝尝,人人都惜命,万一有个好歹,自找的麻烦又找谁喊冤去。她趁着人人犹豫不决,喊一声:“来人,带七七和碧若去巡抚司!”
御花园中的侍卫应声而动,七七知道南山在给她出气,极配合地让侍卫把自己绑起来。而碧若那边,则是一片哭天抢地,喊着:“奴婢冤枉啊!娘娘,救救奴婢!”
南山微微一弯嘴角,又板着脸,声音威严:“你有什么冤,到巡抚司再喊吧。”
巡抚司是什么地方?那是十八层地狱,是魑魅魍魉聚集之地。碧若被她这么一吓,更是疯了一般挣扎,明妃自然极气,抬手便指着南山的鼻尖,“你算什么东西?敢动本妃的人?”
“恕臣提醒娘娘,这宫里,都是陛下的人。”南山笑笑,明妃咄咄逼人的目光,她并不怕,这样的女人,又能奈她何。
此刻的清风那般痛快,轰轰烈烈地吹彻了整个御花园,花草树木尽皆摇摆,枝叶纷纷被风无情催落。
明妃的秀发在风中缠卷,好似飘飞的衣袂。她细眉皱起,袅袅生烟的眼睛陡然睁大,咬牙切齿道:“陛下不过在洗风阁睡了几晚,南大人便连后宫的事都要管了吗?本妃有一惑,南大人是臣是妾啊?”
南山一怒,抬起眼睛。秋风从她眼帘前刮过,她微微抽出一段剑,又用力插了回去。
“明妃——”不远处,一声悠长的喝止传来。
南山转头一看,衣香鬓影,华盖香扇,一列恭敬奴婢之前,是尊贵无比的帝后二人。他们从秋花衰草中走来,人人都恭敬地行礼,只有明妃微微屈了下膝,就当行过礼了。
褚桢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责备她,南山正因为明妃的那句话生闷气,看他一眼,便垂下了眼。
众人不语中,是皇后先出来打圆场,她言语温柔地责备道:“不过是一篮桂花,这又是何必呢?颂才人刚入宫不久,明妃妹妹也不让让她。”
宫里女人的虚情假意真是教南山作呕,她看见皇后语毕,便笑着看向褚桢。褚桢淡淡道:“这桂花是怎么回事,尽快查清楚吧。”
他明知南山是胡说,可他这样一说,胡说便成了或有其事了。
明妃自然是不服的,一见褚桢站在南山那边,气得声音都变了调:“陛下!她胡说八道!”
“你身在妃位,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吗?”褚桢眼中全无爱怜,他细长眼睛淡若重云蔽日,只是冷冷地责备。
明妃看到褚桢的眼睛,一时噤了声。
事情闹得颇不愉快,褚桢安抚了颂优,教宫女把她扶回去歇着。
侍卫带走了七七和碧若,皇后和明妃也在褚桢的命令下各自回宫。教明妃眼中快要喷火的事情便是皇帝又和南山一道走了。
皇后娘娘则颇坦然,她明白褚桢此时正沉迷于南山,淡淡道:“就教明妃那个蠢货自掘坟墓好了。”
却说南山同褚桢离了御花园,他挥退了几个跟随的公公,终于憋不住心中气,“你越来越胡闹了,在御花园的花里落药,你也敢编?”
“那是华仪宫的人夺花打人在先!”她心情颇不好,声也不觉高了起来,胡编乱造是错的,可她偏觉自己做得对。
嫉恶如仇,是她向来的本色,拔刀相助,是她为侠的誓言。
他一皱眉,发怒的声音变低了,“明妃的脾气……”
“明妃娘娘的脾气臣知道!臣该跪下给她道歉的!”她突然扬声一句,如利剑出鞘般。
风忽然大了,带着秋时干燥的风尘,粒粒分明地卷到半空,风吹得她头隐隐作痛。日光炫目,教她不由地垂下了眼睛。
为何他总要自己忍让别人?为何他总有一万个理由去骄纵别人?他忘了自己的雄心壮志了吗?恩宠养奸,如此又怎能成为千古一帝?
南山一下失望透了,他昨日才说的要改,她希望他往后做一个秉持公道的好皇帝,可他今日就没有遵守诺言。
褚桢被她一句话说得噎住了,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压住了脾气,好好说道:“朕从未要你向谁人低头,朕知道你的脾气,知道你是对的。可你想过没有,你要正义,天下何来那么多的正义?朕不想教你去碰个头破血流,你就不能体谅朕一些么?”他怒气郁结在胸口,声音低沉了许多。
“臣不过是万千臣子中的一个,又怎能如枕边人一般善解人意呢?”她冷冷说着,感到这秋日的晴空别样的凉意袭人,“陛下坐拥万里江山,纵容几个人而已,有何不可?”
“臣告退。”她拱手,绝然地拧身便要走。
褚桢两步上前,扯回她,问道:“你不是真喜欢那两个小丫头吧。”
她一下觉得褚桢更加不可理喻了,愤愤说道:“臣谁也不喜欢。”
天晓得,这句话要叫皇帝陛下不高兴多长时间。
南山没有心情处理公务,只是叫人来医了七七的伤,又吩咐关上碧若几天再放回,便旷工一天,在琳琅阁里看蚂蚁搬家。
傍晚的时候,寇星凡来找她学鞭子,罗在也踩着一地余晖一同来了,说是自己身体好了,可以学一剑乾坤了。
寇星凡刚刚被她整治过,故而极度的乖巧,南山教了她些新的招式后,她便到一旁勤奋地练起鞭来。
南山答应过罗在,要教他一剑乾坤。她不仅想要教罗在剑法,也想百年之后,将风雷剑传罗在,于是便将好久未动的风雷剑取了出来。
她拔出风雷,潇洒一转,将剑插入土里。这重剑一把,在她手中,仿佛不过是一片鸿毛。她道:“你过来试试吧,能拿得起风雷,才够格练一剑乾坤。”
罗在一脸“你耍我吧”的模样,这风雷剑,成年男子也不见得便能拿起来,何况他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教头,学生隔两年再学吧。”罗在为难地笑笑,眯起一双明亮的眼睛。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学完一剑乾坤了。我能拿得起来,你就不行吗?”南山抱着双臂,额旁的长发被风吹散在眉眼前,宝蓝衣袂上跃出金光,在秋风中飒飒翻动。
罗在真想说:“教头,你那是生来神力,天赋异禀。”可他看看南山脸上有些不快,最终也没敢说出来。
他走上前,双手握住剑柄,咬紧牙关又拖又拽,也没撼动风雷剑丝毫。这剑仿佛有千钧之重,牢牢地扎根在土里,没一会儿,罗在便没了力气。
“你那叫拿剑吗?”南山皱起眉,绕着罗在和风雷剑踱步,“以力运剑,力有尽竭,以气运剑,巧拨千斤。”
她斜过眼睛,眼神如乖张的风一样掠过来,“还不明白吗?”
“明白了。”罗在忙答了一句,他双手持剑,照南山所说,以气息发力,果真微微拿起了风雷剑。
南山感到欣慰,罗在的悟性是旁人的千百倍,只需指点一二,他便能领悟,有些时候,王蔻也赶不上他的聪慧。
“你看好了,我先练一遍一剑乾坤给你看。”既能拿起风雷,便可教他剑法。南山从他手上拿过剑,持剑而立,风雷如一道破云的闪电,斜倚在她身侧。
她收肘提剑,立掌在剑身上极快地一抹,刹那间便挥起剑来。一剑乾坤的的第一式便是最难的,此式名唤峰回路转,是使用重剑却要技法灵巧的第一关考验。
初学者,能挥动风雷已是艰巨,更何况还要如曲折山路般回转剑锋。所谓点到即止、收放自如,能练到如此境界,一剑乾坤已是学会了三成。
一剑乾坤共十八式,最难的是第一式峰回路转和最后一式飞鸟投林,一个要灵,一个要快,皆是有违重剑常理的剑法。
南山演完一遍一剑乾坤,天已微微地黑了。她把剑抛起,风雷在空中一旋,转出一道漩涡般的夜风来。剑落下,“噌”一声直插在罗在脚边。
“你今天要是能挥得了剑,我就带你去吃喜得饭庄。”南大侠轻松地拍拍手,仿佛忘了自己刚刚破产,童赞的医药费也还在赊着。
“哪也不许去,今晚他还要补其他课业。”冷冰冰的一句话,南山瞟一眼,是崔劢提着一只灯笼来了。
自从上次崔劢夜里杀人的事情过去后,他已经许久没有来找过南山了,只是每日上朝的时候,二人才会远远打个照面。
“你过来一下,我有事问你。”他说完,便转身出了琳琅院,那灯笼一晃,寒光乱乱地闪。
南山吩咐两人好好练着,便随他到院外去了。
晴夜无如丝如缕的云,月色美好,金鳞四闪的霞光消弭殆尽,只剩一地薄薄的月霜。
崔劢穿着如夜的黑衣,唯有手边的灯笼是亮的,他头也未回,问道:“童赞的事情,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了,你打算怎么办?”
“半月之久,人都烂透了,随便找具尸体搪塞一下呗。”她倚着矮墙,看着月亮,又低下头,毫不在乎地说了一句。
“你以为童鹤那么好欺负?”他依旧背对着她,只在霜地上投下一条长长的月影。
“他若是不服,那就自己找去。”她颇霸道狷狂地说了一句。
崔劢想说自己或可帮帮她,可她好似并不需要他去相助,他回过身,轻轻皱起眉头,“陛下告诉我,你今天又在宫里惹事了。”
南山没有说话,抬着头看月亮,他又道:“陛下叫我告诉你——”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南大侠捂着耳朵,皱眉说了一串。崔劢的话被她打断了,只得作罢,没想到她得寸进尺般问道:“小隽是谁?”
崔劢一愣,他转身要走,黑色的衣角在黑色的夜里飞。她一句话又遏住了他的脚步,“你告诉我,我就听你说。”
风搅动月辉,仿佛白浪一般层层相逐,落叶似飞舟横渡,乘风破浪而行。他沉默一会儿,开口说道:“小隽的全名叫做韩隽。”
既然姓韩,又与崔劢、陆耽认识,那这个韩隽一定是韩勑或是韩敢的女儿。南山又猜,说不定韩隽还同崔劢有一段诸如青梅竹马的故事,这才让崔劢至今都念念不忘。
崔劢转身看见她想入非非的脸,便猜到了她心里在想什么,他淡淡道:“小隽是韩教头的独子。”
南山睁开微微眯起的眼睛,她想起那夜崔劢喃喃自语,不禁笑得隐晦:“看不出来,崔大人好这口。”
“想些什么。”崔劢有些窘迫,他垂下眼睛,别开脑袋,“十八年前,小隽只有两岁。那时我和陆耽天真,想要照顾韩教头的妻儿,可他们却因灭口之患离开的汴城,至今杳无音信。”
“若还活着,如今也应成家立业了吧。”他仿佛感叹一般,又带着许多的愧疚,十八年的孟案,是他解不开的心结。
“杳无信息不是坏事,多半是已经逃过杀身之祸了。”南山笑了笑,扇走几只快死了的秋蚊,“说吧,陛下叫你告诉我什么。”
崔劢的脸冷峻依旧,没有丝毫回暖的迹象,可他口气却有些不高兴,“陛下说,你太坏了,气得他今天批不完奏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