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七,已是南山找到童赞的最后期限。往日童鹤总要来提点她若是找不到他儿子该是如何下场,到了今日,他反倒沉住了气,在府上等到了傍晚。
南山自然有办法把童赞扮成死人送上童府,草席一具,驴车一架便可以。
夕阳斜坠,只剩半轮跃在群山之上,霞光如枫叶初黄,透着些许胭脂般的艳丽,天上鱼鳞般的瓦片云齐齐排布,片片映着金红的晚照。
南山将驴车停在童府门口后,命人卸下车板,将童赞抬进了别斋。
少爷的死讯在童府之中如惊雷入水,劈起了千层巨浪。尤其是老父童鹤,他独居多年,唯此一个孩子,心中霎时悲痛难耐。
童鹤赶来别斋,一眼便认出草席裹着的青年确是童赞,父子心脉相连,他都不消掀开草席看看。他眼一红,转眼看向南山,其中愤恨,似要将她撕碎一般。
南山见他大步朝童赞走去,于是提剑一挥,以气逼门合上:“童大人,令公子死得颇惨,还是合上门看吧。”
房中一下失了光,如蒙了黑纱一般,陷入一片将晚未晚时的暗淡。童赞本就是装死,听见阖门的一声响,掀开草席便坐起来,小小喊了一声:“父亲!是南大人救了孩儿。”
童鹤一怔,他定睛一看,确是童赞在说话。大悲大喜顷刻间若狂风掠过他的脑海,他忽然恍惚,却没敢失了神智,猜出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只见他极为精明地掩面痛哭起来,十分地明白何谓做戏便要做全套。他极真地哭了一会儿,门外的仆人听见他哭,便也是一片哀鸿遍野。
他哭了一会儿,放下袖来,暮霭重重中,花白的须发泛着平静的银,“南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令公子会细细同大人说的,只希望大人听过便罢了,不要找崔大人的麻烦。”她背对着门窗,逆着本就暗淡的光,仿佛静静的剪影,只有腰间青色长剑的光芒,珠光般淡淡地闪。
童赞将这事的来龙去脉,他如何发现崔劢与陆耽有异,又如何被崔劢追杀与被南山救下,详尽地说与童鹤听。童鹤听罢,慢慢捋下长须,垂下眼睛,“南大人两头相帮,不怕得罪人吗?”
“这不过是个误会,崔大人有他的苦衷,大人不明白罢了。”南山也不想自己也有为崔劢说话的一天,她想起崔劢毒发时的模样,心中涌起层层阴云笼罩。
“父亲,南大人真是好心的。”童赞怕自己父亲多疑,连忙开口佐证。
她看童鹤皱着的眉慢慢平缓下来,又道:“还望令公子伤势痊愈后,大人就即刻将他送出京城,别叫崔大人和陆大人发现了。”
童鹤心中到底感激她,没有过多的追问,而是一口答应了她的要求。她的身子湮没在黑暗里,只剩淡淡的轮廓,明月初升的银光透过纸窗,洋洋洒进屋来,“我还想问大人几个问题。”
“你说吧,老夫定然知无不言。”童鹤往里走了走,示意南山也向前来,以免隔墙有耳。
只见他抽出南侧书架上一本厚厚的册子,书架向两侧移开,露出一道暗门,门内散着火把照出的明亮光芒。南山随童家父子二人进入暗门后的密室,童鹤一按机关,暗门又徐徐合上。
一进入密室,童鹤一改冷静的神色,拉着童赞问长问短,生怕自己儿子哪里少了一根汗毛。南山看了也不觉想笑,这童大人本就一双大眼睛,如此之下,还有了几分可爱。
童鹤听见她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想起这里还有旁人,不禁有些不好意思,“教你见笑了,南大人。”
前几日,她和童鹤是仇人,到今日不是了,才发觉他人亦很随和,与他眉眼相似。南山笑道:“父子情深,这是常理,只是我这事还颇急,就只能先打扰了。”
密室内火光颇明,她一道长影与黄光分明,被光照的通透的眼睛浅似纯净蜂蜜,“童大人,你为何突然关心上了崔、陆二人的行踪?”
“我和薛勉多年不合,互相打探,早已是常事了。”童鹤这一语既出,南山便知道他是在敷衍自己。他虽口上说着知无不言,可实则并不愿推心置腹。
面前面相和蔼的童鹤可是亲军都尉府的二把手,也是从巡抚司中成长起来的老派实力人物,要教他开口并不容易。
可南山早有准备,她从怀里掏出一方包起的水青色帕子,信手展开,里面是青色丹药一枚,“童大人,这是一枚金口良言丹。”
金口良言丹和守口如瓶水,皆是用以保护秘密的顶级毒药,若是泄密,烂腹而死。
她说完,两指拈起这枚金口良言丹,便要送入口中。童鹤看她丝毫没有忐忑的神色,眉头舒展,目光坦荡,即刻出声阻止,“不必,我信你。”
“我的探子回报,薛勉近来在后院挖湖。他虽不是什么好人,可生活极简,十年来都没有兴土木修过一间房子。”童鹤顿了顿,又道,“而且,他好似得到了一件重要的东西,挖湖,应是用来藏匿这件东西。”
南山想起了咸阳侯临行前交给陆耽的那个盒子,这个盒子应当就是他所说的薛勉得到的重要东西。她笑笑:“童大人这个探子,也不是简单角色。”
“日防夜防,怎么也会有漏网之鱼的。”童鹤说话间,童赞也欲言语,可童鹤看了他一眼,他便乖乖地站到一侧不去插话。
虽他不愿说那探子是谁,可童鹤已算是赤诚相待了,她想了想,垂下眼睛,“童大人,实不相瞒,我大概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她掏出那枚从不离身的印章,火光下,乌青色的印章上蒙着一层枯黄的光,“童大人还记得韩二教头吗?”
“你究竟是什么人?”童鹤一惊,目光霎时泛寒,他想也未想,此话便脱口而出。
一时间密室中气氛很沉,火光犹疑地摇动,晃碎了不安的影子。南山笑一笑,眼中不慌不乱,她声音沉着,“唐逢,唐老先生,曾让我去寻找韩二教头。”
“你竟认得——”他压低了声音急急说道,忽又自己住口,摇了摇头,“不可能。”
“世间就有这么巧的事情,甲丙九号牢房。上次我蹲大狱,恰巧下去见了见老先生一面。”她淡淡说着,嘴角的笑渐渐隐去,“大人不想救老先生出来吗?”
“我自然想救恩公出来,可我孤立无援,心有余而力不足。”牢房号数是对的,南山并未撒谎,他微微垂下头,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
“巧了,我也有大人这般的无奈。”南山一笑,将手中印章置于案上,“要救出老先生,就要扳倒薛勉,薛勉正与人策划着一个阴谋,孟案的真相是打破这阴谋的关键。”
她垂眼盯着那枚印章,“这是韩二教头留下的东西,孟案唯一的线索。”
童鹤眼神微动,他极其敬佩地一拱手,“若能救出恩公,我自当竭尽全力帮忙。”话音刚落,他便将那粒金口良言丹送入口中,吞咽下去。
童赞大骇,唤了一声“父亲”,南山也一惊,她未想到童鹤会以此来表明自己的诚意。
“大人,其实你不必——”南山话还未说完,童鹤便打断了她,“这样,我们便都可夜能安枕了。”
她也知多说无益,更明白时间紧迫,不再费口舌去恭维,而是单刀直入的问起:“大人,这个印章你认识吗?”
他瞥眼一看那印章,便收回了目光,“这是韩家锁,为韩氏兄弟独创,取精钢做成,极难打开。”
“那如何才能打开?”南山急匆匆问道。
童鹤一捋长须,侃侃而谈。
“首先,要内力深厚之人令印章转动不息,这个‘韩’字便会连成一条直线,这条线是击破韩家锁的唯一途径。
“其次,便是要精通流星剑法中的如梦一瞬,快剑斩下,正好落在这条线上,才能将韩家锁破成两半。若是斩偏了,印章便会出现细纹,这条线便再也不会直了。
“最后,亦是最关键。若无同体所塑的青涯剑,再硬的利剑,也斩不开这韩家锁。”
听童鹤说来,打开韩家锁的条件极为苛刻,除去他们兄弟二人,或许只有崔劢一人才可做到。南山皱起眉头,低低的声音如山石般沉,“大人,我可以。”
“青涯剑在我腰间,如梦一瞬我亦使的,我内力并非冠绝天下,可对付此事,应是绰绰有余。”她信口而谈,眼中全无畏惧与慌乱的光点,她目光如炬,灼灼有神。
她的坚定与自信令人不得不信服,童鹤当机立断道:“好!事不宜迟,现在便一试吧。”
童鹤左右手运转内力,使印章在桌案上极快地转动起来。印章上的字迹渐渐模糊,在火把虚微的曳曳光下,印章上果真渐渐显出了一条淡淡的直线。
这条线也如风车鼓了狂风般,疾风骤雨般的转动着,时淡时浓,时隐时现。南山神色不改,屏息凝神地盯紧这条细线,这不仅是眼疾手快的功夫,更要算准剑落下时此线应在的位置。
要是印章极快地转动,是极其耗费内力的事情,才过了几分时间,童鹤便已是满头大汗。童赞心疼自己的老父,催促道:“南大人,你倒是——”
“铛”。
剑与金属相击的声音响彻密室,那回声浪般触到四壁后层层涌回。这一剑快到无影无光,教童赞大骇得忘记了说话,他从未见过如此快的剑,眼睛都看得直了。
一时密室之中寂静万分,三人都不言不语,连呼吸都轻得无声无息。他们紧盯着桌案上的一枚小小印章,它与乌青的剑色泽相同,此时因三人围聚,便埋在了影子里,没有了光彩。
南山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她只有一半胜算,剩下一半便要靠天意了。若是这一剑失败了,那她便失掉了唯一的线索。
她感到平日轻巧的青涯剑此刻很沉,如泰山压顶一般教她抬不起手来,她一咬牙,如厉风一瞬般收起剑。
轻轻的一声响,韩家锁裂成了两半,当中放着一张卷起的纸条。
童赞最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眯着眼笑起来,“我就知道南大人不会失手的。”
南山也是如释重负般,脸上浮起一个真切的笑容,她垂下眼,睫毛掩住的眼底透着欢快的神色,“还好还好。”
她拿起那纸条,寸寸展开,童鹤与童赞也在一旁看着。只见字条上无甚言语,唯娟秀小楷两个,赫然写道:“栾凤。”
“栾凤?”她疑惑地一皱眉,喃喃自问。
“是他啊。”童鹤毫无惊疑之色,只是淡淡然说道,“十八年前,他官居巡抚使,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却因为凌迟韩勑时少了一刀,触怒天威,被削了官职,罚去守大狱。”
“怪不得,他那把剑的厉害,我也曾领教过。”她不由想起脸上的那个疤,由疤又想到了褚桢的血,脸上笑容,一下便消失了。
“鬼王利剑,号称能统领万千冤魂,此剑邪气逼人,只有修得栾家祖传万阳心法的人才可执掌。”童鹤稍作介绍,便问道,“下一步路,不知南大人是如何打算的?”
“咸阳侯是孟案中的重要角色,令公子也不便待在汴城,不如伤养好后,便去陇州,探一探咸阳侯的动静。”她垂下的眼倏忽间抬起,如鱼儿摆尾般轻灵,“而我,今夜便去会一会这栾大人。”
既已有了决断,南山也不多做耽搁,将韩家锁和纸条收入怀中,便要告辞。
童赞自然留在密室之中,南山和童鹤演了一场摔门而出的好戏,方才离开了童府,去往巡抚司。
她走得极快,恨不得生出双翼,即刻便飞到巡抚司大狱中。栾凤这个人太关键太关键了,他一定知道许多惊天的秘密。
可他选择沉默了十八年,这又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