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又冷又白,伴着夜风,丝丝凉意渗入骨髓。南山在薛府后门旁的树上待了一个时辰了,冷风从她的后襟钻入,冷得她打了个哆嗦。
今日童鹤刚刚将薛府地图交给她,她认真看了一下午,晚上便换上夜行衣准备进入薛府,一探究竟。
薛勉极狡猾,府上连树也不种一棵,屋宇间间独立,想要在府邸中找一个藏身之地实属不易,专门防的便是她这类的夜行侠。
既然来了,便要试试再说。她又记了一遍薛府的地形,选定了几个可以暂时藏身的地方,计划了几条逃生的路线,等到夜深人静之时,飞身越过府邸的高墙,进到了危机四伏的薛府之中。
童鹤告诉她薛勉最近常去的地方有三处,一是书房,二是藏书楼,三是观音阁。突厥信物十分重要,想来薛勉会格外重视,时常去看看,那她便先要到这三处探一探。
离后门最近的是观音阁,南山在无人的薛府中飞身行走,她深知越是表面平静,内在越是危险,故格外的小心,并没有放松一丝的警惕。
观音阁前一片空旷,铺洒着一片冷月无声。正如童鹤所说,薛勉在这后园挖湖,此刻观音阁前一片泥泞,坑坑洼洼伴着大小土堆,好似废弃的荒园一般破败。
不过正因有了这些土堆,才教她能穿过这一片旷野般的空地。
观音阁前无人把守,只是阁门紧闭,门上扣着一把八卦锁,所有窗户也已经封死。南山再到了书房和藏书楼查看,也皆是同样的情况,甚至于其他屋宇,也是如此。
南山感到一丝泄气,就算进到了薛府,可她也打不开八卦锁,这便等于一无所获了。
这次夜行注定要以无果告终了,她跃上高墙,准备从后门离开薛府,却看见一个熟悉身影,正由薛家仆人引着从后门走入。
她回手抓住墙头,借力如燕般蹲在墙头上。夜风凛冽,吹得她一身黑衣在夜中隐隐地浮动。
她蒙着面,露出的一双眼目光如风冷冽。那身影她认得,正是她家小姐的丈夫廉柏衣。
廉君为何在此?他深夜拜访薛府,又从后门进入,一想到此人与季喜举案齐眉,颇得季伉夫妇的喜爱,她就不由地脊背发凉。
南山心中惊诧未定,正准备跟上去,却未惊觉在她诧异失神的片刻,已有人发现了她的踪迹。她感到有剑气逼近时,那人已跃上墙头,大叱一声:“何人在此!”
她霎时间拔出剑来,剑身转动,折射出明月的耀眼光辉,趁着剑光晃了那人的眼,她立即飞身离去。
刚刚拔剑是大忌,若是教人认出了青涯剑,那就是暴露了自己,方才紧急之间她失手出剑,如今只希望快剑不入人眼,那人并没有看清。
南山即刻收紧了剑,转身投入曲折的小巷之中,那人轻功了得,不消片刻便追上了她。纵然夜色朦胧,阴影重叠,她尽力奔逃,可那人如鬼魅一般将她缠紧。
她一再告诫自己不能出剑,若要出剑,便一定要取此人的性命,否则只会徒增困扰。
婆娑夜里,只见一道黑影在街巷中如燕掠过,而后亦跟着一道轻掠的身影,正如追逐猎物一般,虽无声无息,却杀气腾腾。
南山咬紧牙关,若是再甩不掉那人,她便只能出剑了。冷风如刀一般割过她的脸,她忽然听见身后有簌簌的声音,她明知这是暗器飞来的声音,便四下闪躲。头几下都恰巧躲了过去,可巷中逼仄,避无可避,三根钢针便直直扎在她的背上。
刹那间,一股冰冷的寒意直击她的心脏,似乎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封冻。她连忙运气护住心脉,才这一个动作,她便冷汗涔涔,头晕目眩。
这针上淬了剧毒,南山拼尽全力,颤颤封住自己的穴道,以免剧毒扩散入髓。剜心般的疼痛阵阵传来,她意识快要模糊了,只听那人走过来的脚步声时近时远,如潮水一般一浪接一浪地涌进耳朵里。
她尽力握住剑,绞紧浑身肌肉,在那人走到自己身后时拼出一剑,这紧要关头,不是你是便是我活了。
她的剑并没有刺中那个人,可那人依旧身子一晃,倒了下去。那人一倒下,便显出了他身后的人,一轮圆月在他身后,他周身泛着如雾如缕的依稀白光。
南山看见他嵌在如冰轮般的月里,玄黑的剑光芒微妙,转瞬便没入剑鞘之中。她眯起眼,看见那是崔劢,在她命悬一线时救了她。
青涯坠地,她再支撑不住了,腿上力气一散,便要跪倒在地上。崔劢伸手接住她,只听她问道:“那人怎么办?”
“不过是薛府上的一个门客,你不必担心,我会处理的。”他低声说着,一手扶住她,一手绕到她背后,拔下那三根钢针。
崔劢帮她捡起青涯,插进剑鞘之中,再张开厚实的披风将她整个地裹起。
南山感到他抱起了自己,宛如和煦的暖阳将自己裹挟入温暖的河流之中,那河缓缓流淌,她浮在河上漂着,粼粼的波光也在自己身侧温柔地闪动。
南山强撑着,要自己不要睡过去,她没有力气了,便也不再嘴强,只是细细皱着眉,一刻也不停地操心:“巡抚司还回得去吗?”
“秋已过半,挨近年关,宵禁越来越严,怕是回不去了。”他抱起南山便走,南山也不知他要去哪里,便问道,“去哪?”
“别问了,留些力气,别睡过去。”他叮嘱的声音如风一般灌到她的耳朵里,那声音飘得很远,把她的思绪都拉远了。
她只感到暖,那炙热的暖意将由心而发的寒冷驱逐,思绪越来越模糊,如同风筝断线一般,任情地在高天之上飘摇。
“你是太阳吗?”南山迷迷糊糊地问道,她脸色惨白,眼睛宁静地合起,笔杆般悬着的直挺鼻梁下是失了血色的嘴唇。
崔劢想要答她“你才是”,可他没有说,只是又将她拢紧了一些,“千万别睡,若是撑不住,就和我说说话。”
她喃喃答道:“我知道。”
若是睡过去,谁还知道她能不能再醒过来。崔劢皱着眉,一边赶路一边和她说话,不让她有机会沉沉欲眠。
冷暖交冲,在她体内蕴成两股巨大的潮流,将她冲荡入海,又狠狠拍碎在礁石上。她挣扎着,想要从沙滩上站起来,可滔天的浪又将她卷入了无边的深海之中。
她已不能清晰地回答崔劢的问题了,口里说着些颠倒的胡言乱语,崔劢问东,她答西。她只感觉自己又站在莲花山的悬河涯上,涯底是白云茫茫,千丈无底,对面是连绵的群山,激荡的狂风撕扯着她。
风里回荡着一声又一声的“明哥——明哥——”,她微微张开嘴,虚弱地吐出一句:“明哥。”
“谁?”崔劢低下头看看她,问道。她又似回声般喃喃重复道:“明哥……”
狂风将她摧折,将她吹落入悬崖之中,风在她耳旁尖利地呼啸。她感到在涯下坠落了一万年,却还没有摔得粉身碎骨,周遭的白雾如万根细针,扎在她的骨髓里。
崔劢感到她微微的一颤,只见她缩紧了肩,眉头痛苦地皱着。他连忙说道:“只是梦罢了,不要害怕。”
他看见她的眼忽然睁开,与清辉交映,便更如月一般,两轮月亮由盈而亏,她仿佛长叹了一声:“梦啊。”
“梦啊。”他低声自语,话里似乎有别的意味,他声音低得被晚风吹走了,“你这样的天下第一,又有几时会需要别人的关照呢。”
夜风吹彻他的心,如电般一瞬便掠了过去。
崔劢没有带她回季府,也没想办法回到巡抚司,而是去了玉真的府上求助。玉真本已入睡,披着衣服起来忙前忙后,又怕人多口杂,所有事情皆是亲力亲为。
崔劢请她从前扶住昏沉的南山,自己坐于她身后,运起内力将她体内的毒从中逼出。钻心的痛教她闷哼了一声,她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被撕裂开,仿佛是自己的灵魂,正在被抽走。
崔劢看到她身后的衣服被黑血濡湿,便知道毒已被逼出来了,他亦耗损了大量的体力,嘴唇淡淡的白,“虽还有余毒,可已无性命之虞,劳烦公主帮她擦洗一下身子吧。”
玉真看他脸色不好,问道:“你没事吧,崔大人?”
他淡淡答一句“我很好”,便转身走出了屋子。玉真取来热水,将她满背脊的粘稠毒血擦干净,又换上一身厚实的衣服。崔劢再走进来时,南山已经清醒了过来。
玉真看他俩是有话要说的,她虽然担心极了,可还是默默地退出房去。崔劢见玉真走了,便移了一只凳子,坐在床侧,“你好些了吧?”
“这不活着呢嘛。”南山扬起嘴角,仿佛自嘲般笑一笑。
“我听见你叫明哥,那是谁啊?”他故作无意地问着,装出例行公事般的口气。
南山一愣,想来是自己的胡言乱语被他认真地听去了,她不由笑出来:“那是我的乳名,我娘取的。”
“真是别致。”他也不知该怎么说了,南山的乳名竟然是男孩子才用的名字,他平白无故地猜了许久,没想到“明哥”二字竟是如此含义。
见他没再问别的了,她心中也不由忐忑,就算他为薛勉做事或许不是他的本愿,可他毕竟是薛勉一边的人。她垂下眼,问道:“你没有别的要问我了吗?”
“你不说,我便不问。”他垂眼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苦楚,“我所知道的,我也无法告知于你。”
想必他也曾服下过金口良言丹,南山摇了摇头,“不必你告诉我,我自己能行。”
她那颗自傲的心真是不容许有人半分的置喙,她也早习惯了只凭一己之力去力挽狂澜,他究竟是无法插手她的事情的,可他害怕高山也有倾颓的一日。
“我还是想劝你走,劝你抽身局外。你是江湖人,不该在这浑浊的朝局中被人亵玩。可你不愿。”他闭上眼,有些惋惜,又似乎是自责。
“我当然不愿。”她也不知自己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了什么,或许是齐王,或许是韩氏兄弟,或许只为了那一声“南大侠”。可她只知,她绝不会就此收手,将所发现的阴谋抛诸脑后。
“那你放手去做吧,有了麻烦,记得来找我。”
崔劢的一句话,如刺一般扎在她的喉头,他这般无怨无悔地帮她,又是为了什么。他没什么好听的话,语调也总是人那般无情,可他究竟默默地帮衬了自己多少次,南山已记不清了。
“崔大人,你何必对我这么好呢。”她垂着眼,没有看他。
“那是因为——”他话到嘴边,断成了两截,他没再往下说,只是默默不语。或许是孟案翻案后的那一场醉,他至今还未从醉梦中醒来。
他有许多话想要说,可他都没有说,只是起身,披上鸦青色的御寒披风,“好好休息吧,明日早朝告个假便好了。”
“别忘了去处理那人的尸体。”她裹紧了软软的被褥,半张脸埋在锦缎被下,安心地阖上了眼睛。
“还在操心呢?”他问着,转过身来,看见她已睡着了,便蹑着步走出房间,轻轻合上了屋门。
一夜无梦,南山第二日还是早早起来,强装无事去上朝,崔劢侍奉在褚桢身侧,眼里似乎在责备她。
崔劢做事,她是极其放心的,下朝回到巡抚司后,他又来为她疗毒时,她也没有多嘴过问。这次疗毒叫她很难为情,大多数的毒血已被逼出了,剩余的便只能靠用嘴吸出来,伤口在别处也就算了,偏偏却在背上。
但到底是性命要紧,南山背对着崔劢,解开衣襟,衣服从两肩滑落,恰巧露出背上的伤口时,她便拢紧了衣服,别扭地说道:“好了。”
崔劢也是背对着她,此时方才转过身来。他看见她背上三个被钢针扎出的小孔,因为毒的缘故,没有结痂,还含着黝黑的血在其间。
他坐下来,双手极轻地捏住她的双肩,俯下身,双唇覆在她的背上,替她将毒血吸出。南山感到他带着稍热的体温的唇瓣贴着自己的背,他暖湿舌头很规矩地点在一寸皮肤上,连双手也只是礼貌地虚抓着她的肩,寻一个支撑点。
她那点别扭和不安一下便烟消云散了,她不禁想起自己为崔劢吸毒的时候,舌头在人家的伤口上乱舔,两相对比,她一下觉得很羞。
崔劢直起身来,吐掉一口毒血,用酒漱了漱口,说道:“好了,再疗上十几日便可痊愈,只是你运气时当心些,别教毒再外散了。”
南山不言不语,两把拉起衣服,系好了绣纹清丽的绦带,依旧背对着他坐着,“我明白的,崔大人。”
“我先走了。”他语罢,便起身推门离去。南山转头去看时,屋门已经悄然阖上了。
她心不在焉地过了一整日,脑海中总闪现出廉君的脸庞。他在比武招亲中大败群雄,入赘季家,正因是招亲,全家人从没在意过他从何处来,又到底是什么角色。
他只说自己父母双亡,伶仃一人,在江湖上游历了几年,如今南山想来,她竟然对这个自家姑爷的底细一无所知。就是季喜,恐怕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
那一眼宛如晴天霹雳,真是杀她一个措手不及。往坏了想,廉君若是薛勉的人,那季家已是危机四伏了。
晚间,她回了季府,想要找季喜问一问廉君的事情。她回府便径直往竹柳小处去了,路过花园时,正看见季喜与廉君一对小夫妻在兰亭中赏月。
她听见廉君劝季喜道:“夜凉露重,等会儿着凉了怎么办?一起回屋去吧。”
“就不,好久没和廉君一起看看月亮了。”季喜溺在他怀里,撅着小嘴说道,“你也不亲亲我。”
季喜都挺着大肚子,将为人母了,性情却还似小孩一般。廉君照言亲了她一下,小两口恩恩爱爱,甜如蜜般。
可南山却高兴不起来,她见此,心中像压着巨石一般,沉沉教她心情如夜郁郁。她不知该怎么办,只好转身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