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身上余毒未解,南山只得安宁几天,可她心中却不安宁,她一面是想着廉君的事情,一面又绸缪着要再探薛府一次。
许多烦心事让她的教学质量急剧下降,罗在和寇星凡一天之中能看见十多次她在发呆,崔劢以为她是被毒得傻了,不知从哪里找来一种叫机灵水的东西,说这药包治中毒后遗症,诸如反应迟钝、行为痴呆之类的。
可南山又不是真的毒傻了,这药自然是不管用的,她还是常常想着廉君的事便不言不语许久。
琳琅院本就萧条,到了秋日,便更是一幅寡然无味的景色,院中就是连点琉璃黄的落叶也没有。日前早晨一场大霜,冻得秋叶非黄即红,秋日的精彩颜色一朝乍现,唯琳琅院还是灰败的,满地枯冷的寒霜。
琳琅院景致不好,南山便把教学场地换回了碧航武院。一来武院中枫叶初红,映着暖阳很是漂亮,二来近来王蔻说陆妙教剑不太专心,她也可监督陆妙一下。
早晨第一课,是教罗在练枪的时间,崔劢正看着罗在练了一套枪法,便看见南山来了。她穿着一身碧玉石色的厚绸袍子,青中带些蓝,腰间丝绦和头上抹额上同一色的春蓝带子,浅霜中带点春水绿如蓝。
秋日穿的衣服,色调往往厚重,可她这一身春夏颜色的衣服掩映在殷红的枫林中,艳丽的交戟,明艳得好看。
“不多睡会儿吗?我刚刚开始教。”崔劢见她走过来,踩着一地零乱的枫叶,正过身来问她。
“不睡了,过来看看。”今早太阳很好,金光洋洋洒洒,她心情亦不错,轻快地回答他。
她四下看看,问道:“寇星凡呢?怎么迟到了?”
闻及此,罗在收起红缨枪,答道:“她出门时绊了一跤,把衣服摔破了,正回去换呢。”
“问你了吗?”南山嗔他一句,拔起木架上的一把枪,信手用枪打了一下罗在的枪尖,“好好练去。”
两个孩子一起学武,朝夕相处,难免要熟络起来,南山虽不太乐意,却也阻挡不了。罗在比寇星凡小两岁,可他长得急,个子已比南山还高些了,加之长得又浓眉大眼很好看,寇星凡在他面前时,一副娇羞的小妹妹模样。
南山始终没有忘记她是咸阳侯的女儿,也没忘记她并非单纯跟随自己习武,再怎么以师徒相称,可总有些迈不过的隔阂。
罗在被她一句话顶回去认真练枪了,她看看隔壁场地上,因有崔劢在,陆耽的弟弟陆妙也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教剑。
她把玩一会儿手中的枪,左边转三圈,右边转三圈,玩得无聊了,便抬头问崔劢:“崔大人,活动活动筋骨吗?”
“你毒还没解干净呢。”他低低地说了一句,却看见南山将手中的枪往前一送,他只得伸手接住她抛过来的银枪,自顾自地低语,“真是胡闹。”
南山也拿了一杆枪,两人过起招来。崔劢担心她身上的毒,怕她运气不慎,便要复发,故而也就随随便便地敷衍她一会儿。她岂能乐意,眉一皱,把枪稳住,枪尾直直一顿地,“你认真些呀!”
崔劢无可奈何地垂了下眼睛,浓眉稍稍皱起,“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记得自己要死要活的模样了。”
她微微白了他一眼,兀自耍起枪来。她已好几天未曾练练武了,总觉得没了刀枪,身子便乏怠,如今摸到了教她精神振奋的玩意儿,自然不肯放手。
崔劢看她耍枪越耍越起劲,不禁皱了眉头轻斥她:“你小心些。”
他话音刚落,便看见南山忽然停了动作,拄着一杆长枪,垂首捂住了胸口。
“胡闹吧,这下出事了。”他走过去,想要扶起她,口气虽是冷冷的责备,却又有几分关切之情。
只见南山抬头冲他一笑,仿佛嘲弄一般:“哎呦呦,崔大人,我的心肝脾肺都快疼死了。”
她细细看,崔劢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极了,有几分气恼,又有几分被她逗乐的无奈,那眉一撇一捺皱着,乌黑眼睛看她一下便转朝别处去了。
说话间,寇星凡来了,她提着鞭子急匆匆地便练了起来,仿佛怕南山责备一般。
寇星凡的资质本就平平,认真学武的时间又短,基础也不牢靠,加之在罗在面前还要扭捏一些,南山便也只能中规中矩地教她,好在她亦中规中矩地学了。
她练着鞭,腾挪转合之间,腰上的一个香囊掉在了地上。南山本想帮她捡起来,可寇星凡却极快地停手,抢在她之前将香囊捡起,还捧在手心里把灰吹了又吹,似乎极为珍视。
她偷偷抬眼瞟了一下南山,只见她没在看着自己,也未问什么,便将香囊系好在腰间,继续练起了鞭子。
这日本是晴好又快活的一天,连着几日的阴沉后,突然有了阳光挥洒自如。万里晴空高远而又湛蓝,仿佛大海倒悬,碧蓝海水涌动在天上。
天上流云全无,风和气爽,汴城中人人争着放起了风筝,那镜般光洁平静的碧空之上,缀着许多星罗棋布的鲜艳色彩。
若说春色朦胧,夏物纷繁,冬景纯净,那秋日的景象便是万物成熟之时方有的极纯、极艳、极明晰。南山喜欢今日这热烈的景色,若不是褚桢来扰了她的兴致的话。
皇帝陛下前几日来过巡抚司一次,还没说几句话,便被自己气走了。他本是最沉得住气的人,如今却反倒沉不住气,度日如年地熬了几天后,又来巡抚司找南山了。
他一来,便看见南山拿着一杆枪,用枪打了一下崔劢手里的枪,这极要好的样子教他酸了半天。他仗着自己是皇帝,一句话便把南山从崔劢身边叫开了。
崔劢眼中的些许不甘教他更加肯定了,崔劢一定是他的情敌,而非他想得太多,醋罐子太满。
褚桢也没说要干什么,只是叫南山陪她在巡抚司走走,美其名曰“检查工作情况”。他心不在焉,无意去看绝艳的秋景,只是频频朝一侧的南山张目,见她不说话,便也沉默着。
太阳虽照得人暖和,但毕竟已到了露寒霜重的时节,走到了背阴处,早霜还未散尽,冒着幽幽的寒气。南山穿得厚实,身上虽不冷,可没一会儿手便被浸凉了。
看见她虚握着手举到嘴边,朝手心中呵了一口暖气,褚桢关切地问道:“冷吗?冷就到太阳底下去。”
“回禀陛下,臣不冷。”她毕恭毕敬地答了一句,便看见褚桢阴沉下脸,折身往太阳底下走去了。他浑身闪着片片的金色光芒,好似日照龙鳞,又好似孤独飘落的风中黄叶。
她跟过去,两人一前一后在暖阳下走着,却是无言。褚桢走得不紧不慢,总等着她一步,南山亦步伐迈得恰当,总差着他一步。
沉默且胶着,他的心亦很焦灼,柔和的阳光晃得教他心烦,秋风拂过,在狭窄的回廊间杂乱地回环着。他一时觉得秋日愈发萧索了,竟然有些悲从中来的味道,南山明明在他身后,他心中却还是胡乱想着许多不好的事情。
“你——”他忽然开口时,转过头来,看见她抬起的一眼快似吉光片羽,而后便垂眼盯着脚尖,不再抬起。
褚桢有些丧气,他眼睛别朝一侧,口气有些僵硬:“你还在生气吗?”
她嘴微微动了一下,口齿清晰地吐出一句:“臣没有。”
“既然没有生气,那怎么不到宫中来了?”听到她不再生气,褚桢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他柔和下目光,认真看着她。
南山就算不抬起头,也能感到他的目光,依恋满满的如同款款的秋月。他以为她不过闹脾气,气消了后,两人自然还是会同以前一样好的,可却不知那日明妃的一番嘲讽,教她醍醐灌顶般,一下便从他织成的美梦中惊醒。
君臣之间,终究有不该逾越的高墙,若要闯,只会落得个声名狼藉的下场。南山不愿为人所不齿,尤其是想起明妃那不屑的嘴脸,更明白自己要守住如何的界限。
褚桢看她不言语,便嘴上抹了蜜一般好言哄她:“还说你不生气,朕那天一时糊涂,你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再计较了。”
“陛下!”她却没如他所希冀的那般笑起来,反而皱了眉一句低喝,“胡闹也得有个限度的。”
“朕胡闹什么了?”他反问一句,却没生气,只是目光有些黯,秋风时断时续地刮着,把他温和的声音吹散了,“你还不明白吗?朕就是——”
他突然不说话了,眉有些较真地皱起来,眼睛也温柔地也看着她,“朕就是喜欢你罢了。”
南山绝没有想到他能将这句话说出口,惊诧无措之余,脸也薄薄地红了,像是今日的霜也戕害了她的脸一般。她眼睛闪动着避开他的目光,听见陛下没羞没臊地问道:“朕的心意说给你听了,你也须得说说。”
南山感到自己头上的寒毛都快竖起来了,恨不得腾云驾雾而去,她支支吾吾连说了好几次“臣”,可也没接着说下去。
他太好了,好得教她的决心刹那又动摇起来。
褚桢贴上身来,教她闪避不及。他仿佛是要破罐子破摔了,话既已说开了,就也不再矜持,双手把她往怀里一圈,“让朕抱抱你,朕好久没有见你了。”
南山在心里啐一口:“狗屁,早朝时不才刚见过么?”她心中虽颇理直气壮,可脸却已涨得通红,连同脖子都成了羞红的颜色,南大侠仿佛一只水开了的茶壶,直冒着阵阵急促的热气。
纵然褚桢的怀里暖得如同今日的太阳,正好教人怡然自得,不过分的热,也不会教人感到半分的凉意。可她如陷冰火之中,浑身僵直,双手无措地微曲着。
“陛下,你!”她挣了一下,话还没说完,便感到褚桢把脸埋在她的颈间,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如羽毛般轻扫在自己的肌肤上。她难为情地一缩肩膀,正狠狠一下撞在褚桢的鼻梁上。
大概是习武的缘故,她骨头极硬,这一下撞得褚桢“哎呦”一声,吃痛地抬起手捂着鼻梁,可他另一只手却还牢牢环着她,不愿松开,“不痛,骨头还挺软的。”
褚桢自当以为她心中是默认了的,绵绵不绝的情话便脱口而出了,可不知她心里自有一把戒尺,一想到那句“是臣是妾”,她刚刚还有些犹豫的心即刻便又被打醒了。
南山连忙推开他,自己往后退了几步,面庞上一下便恢复了镇定。她眉如斜剑,目如明珠,青衣如柳般在秋树间屹然独立,隔了万丈海一般远,“君臣纲纪,陛下忘了,臣不会忘。”
她又是一句君,一句臣,教他的心凉了半截。他一怔,皱起眉来,唇上笑容一滞后又好脾气地绽开,“朕和你开玩笑呢,别吓着就好。”
他声音低沉,缠着剪不断的愁绪般,几分自嘲,几分黯然,眼中璀璨光彩销为淫雨霏霏中的冥冥天色。他以“玩笑”二字,想寻回几丝本就不存在的颜面。
她还是心狠如铁地拒绝了他,以一个君臣之道,不再留有余地。
在她心中,到底是所谓道义更重一些,褚桢从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为情所困,病入膏肓般沉陷在对她的喜爱里。可往往可悲的是,情再深,只是他一个人的,南山从未想过要为情而与世俗对抗。
褚桢自然是很好的一个人,也教她心动不已,可他身为大魏天子,心只能付出零碎一两片,情也是三四成永不完满的残缺。南山从十五六便是官家人,她太明白何为帝王心。
纵然没有礼制如山横断在两人之间,她也不会轻易去尝试十之八九要教自己伤透心的爱恋,江湖人,江湖味,她不会为此成了一只金丝雀。
褚桢心情糟透了,却强装一副无碍的模样,稍走了一会儿,他便教徐公公打道回宫了。南山敲敲脑袋,把褚桢赶出自己的脑海,她想早日查明薛勉与宁王的阴谋,而后挂冠离去,也算对得起褚桢对自己的厚爱。
可她依旧浑浑噩噩的,褚桢这一番话说得太突然了,让她难以消解。往日南大侠于男女之情太过迟钝,只是朦胧的能猜到一两分罢了,如今褚桢说破了,倒教她不太能随性忘记。
二十年纯正母胎单身狗南山,可谓油盐不进的钢筋混凝土,从未意识到自己喜欢过谁,也从未感受过谁人喜欢自己。她眼中大概只分敌与友,友里也只分要好或是顶顶要好罢了。
她早饭也没有吃,罗在和寇星凡也彻底扔给崔劢管着,回到琳琅院便捂着脑袋狠狠睡了一觉。一睡解千愁,一饭忘万忧,心情愉悦便要花钱如水流,故而她睡醒第二件事便是去吃,可惜南大人生活刚刚温饱,自然就不能追求散尽千金的至高快乐境界了。
吃饱喝足时,正当午后,又是令人精神恹恹的时间。崔劢正是这时来了琳琅院,看见南山坐在台阶上那老地方,侧倚着廊柱,好似是正在眺望天上的几只风筝。
他走过来,正想同她说话,不想她扬了扬脑袋,说道:“你不坐下了吗,崔大人?仰着头看你真是累死了。”
崔劢收回刚到嘴边的话,离她不近不远地坐下,他双手搁在膝上,一时也没了官场中那兢兢业业的刻板模样。他说道:“我看练得差不多了,便放他们俩回去了。”
“这点事情,你做主就好了。”南山双臂往前一伸,脸埋在胳膊的间隙里,又泛起困来。
“陛下和你说什么了吗?”他微微仰头,有些出神地望着天,那秋空泛青,湖水般潋滟剔透,太阳巍巍西垂,在天边晕出一抹艳金的霞。
“没什么。”她有些心烦意乱地把脑袋抬起一些,露出翘翘的鼻尖,而后又猛地一脑袋扎进自己的臂弯里,瓮声瓮气地说:“骂了我一顿罢了。”
他仿佛喃喃自语般低声道:“那还好。”可他依旧放心不下,装出随口一问的语气,“陛下骂你做什么?”
“生气了呗。”她闷闷的声音传来,忽然她抬头一转,看他一眼:“崔大人,你话怎么变多了?”
崔劢垂下眼睛,没再说话,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依旧话不多,依旧是那个冷酷无情的崔大人。正默默了不及一盏茶的时间,忽然听见琳琅院外有人疾声高呼:“教头!”
南山抬起头来,看见是王蔻着急忙慌地走进来,上一次他这样失了仪态还是为了罗在受伤。只见他还没站定,匆忙地行了个礼,便说道:“教头,韩珍病倒了,你快去看看吧。”
教王蔻这样的心急如焚,想来不是小病,她立即站起来往院外走去,崔劢则跟屁虫一样亦步亦趋跟在了她后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