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去时,韩珍正裹在厚厚的被褥里,可脸却白得如纸一样,唇上没有一点血色。他清秀的眼紧紧阖着,细眉皱成一团,似乎是病得不舒服极了。
他听见南山来了,睁开眼来,眼睛湿漉漉似水一般。南山看他病得厉害,问道:“你哪不舒服?还是给你找个大夫来吧。”
韩珍微微闭上眼,声音游丝般虚弱:“学生怕是吃了什么不好的,肚子疼得很。”
南山看他的样子,总觉得有些奇怪,又说不上哪里奇怪,便又问:“除了肚子疼,还有其他不舒服的吗?”
“学生、学生……”他支吾了一下,抬眼看看南山,又求助般地瞟一眼站在后边的崔劢,似乎难以启齿般。南山再三催促,他才仿佛呜咽一般细声道:“学生腿上在流血,两三日了。”
南山先是一瞪眼,后是一皱眉,转身便把身后的王蔻和崔劢轰出了屋子,而后闭上门,拉开韩珍的被褥一看,床上果真是一片殷红的血迹。南山一时便明白了。
“你这样几次了?”南山惊诧之余,还是惊诧,韩珍居然是个女孩,若不是她不自知月信为何物,在此露了马脚,南山怕是一直都要以为她是个男孩子。
“已是第三次了。”韩珍把头一缩,又极其担忧地问她:“教头,学生的病是不是没得救了?”
“什么病不病的,你等我一会儿。”南山当先想到的罪魁祸首是崔劢,这些孩子是他一手挑选进巡抚司的,他应当是知道韩珍的底细的。
韩珍从小女扮男装待在巡抚司中,又没什么姨婆教她些女孩子的生理常识,年岁小些还无所谓,可如今已经到了长成的时候了。月信来时还照常练武,喝冷水,不疼才怪。
南山出了屋子,看见王蔻和崔劢都在外边等着,她支开了王蔻,质问崔劢道:“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崔劢微微一侧脸,垂眼看着皱着眉的她,“我又瞒你什么了?”
“韩珍是个女孩子,她月信都来了,你不要想再骗我了。”南山压低了声音,说道女子私密的事情,脸也不觉有些红,她佯装一副怒极的样子,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谁知崔劢只是淡漠地回了一句:“哦,韩珍是女孩啊。”
说完,他拔腿便要走,南山追上他,一拽他的衣袖,不让他再走了,“难不成你还要告诉我,你不知道韩珍是女孩?今日若你不说清楚,我就去禀报薛大人。”
她这一句威胁极为管用,崔劢转过身来,无奈地皱着眉,沉黑眼睛看着她,“韩珍,是韩二教头的女儿,我带到巡抚司里来的,你还要告诉薛大人吗?”
她一怔,一时泄了所有怒气,她松开他柔滑的衣袖,不饶人地指摘他:“崔大人,你既然要照顾她,就该用心些,她月信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一不小心就要坏了身体。”
“你知道不就好了。”他一句话,教南山哭笑不得。他一个大男人,又没有娶妻,不注意这样的事倒也是正常,可如此嘴硬,就要让南山愤愤了:“往后你这种人有了孩子,我还真是要替你的孩儿操心了。”
“行,你操心。”崔劢断章取义,倒教这句话有些不明不白了。她又是一愣,轻叱了一句:“胡说八道!”便返身回屋里去了。
南山极别扭地给韩珍上了一节生理课,往后她同崔劢之间,又多了一个只两人知晓的秘密。
韩珍的事情,并没有太久地占据她的心神。因霜叶红了,皇后劝褚桢在宫中办一场枫叶宴,宴请王公大臣到玲珑池畔赏枫叶,暗卫的工作,被陆耽推给了南山,她的公事一时便多了起来。
这日她正得了一些空闲,童鹤便一纸飞书将她请到了童府的密室里。自从结为盟友那日起,她便要常来常往于童府,日子久了,总怕被人发现。好在童鹤早有筹谋,许多年前便从府上修了一条密道通往巡抚司,而入口正在寇星凡住的小山阁的背后。
南山去童府时走的,便是这条密道,密道正连接着童府密室。她打着火把,穿过一片幽暗,见到前头仿佛有光时,便是快到密室了。
童鹤正等着她,见她来了,先不让她说话,而是唤出一个中年人来。南山上下看看,却不认识此人是谁,只见那中年人眉眼弯弯地一笑,抬手撕下脸上一张假面,原来是童赞易了容。
“赞儿恢复得已经差不多了,远行虽还有些吃力,但在京中活动应该不难。我请了一位高手帮忙易了容,他便可出去做些事情了。”童鹤微微笑着,满意地捋了几下胡须。
“那正巧,我家姑爷近来有些奇怪,想请童公子帮忙盯上一阵子。”她说着,童赞便挨上来,忙不迭地点头,“好好好,南大人放心就好了。”
他伤已好得差不多了,在密室里待的时间太久,麦色的皮肤也白了几分,年轻人总难耐寂寞,一听可以不必再闷在这密室里,自然比谁都高兴。
童赞好了,童鹤这个老父自然心情畅快,他看看自己身体康健的儿子,对南山说起正事:“南大人近来可有什么发现?”
“算是一无所获吧。”这是南山真心实意的话,薛勉不好对付,恐怕还要再花一些心思。
童鹤想了想,说起了一件值得关注的事情:“如今已是十月中旬了,下月便会有各邦国使臣进京,等待除夕夜向陛下祝贺佳节。突厥同样会派使者到来,薛勉手握信物,想来不会放弃这个时机同突厥接触,我们守株待兔便可。”
童鹤的想法自有道理,南山也颇认可,他们几个人力量毕竟不大,与其劳累地尽力查询,到不如静观一阵,等薛勉和宁王自行露出马脚来。
三言两语说完事情,南山便又匆匆走密道赶回了巡抚司,劳心劳力地把分内的事情做完,又要赶去给罗在和寇星凡上课。
这日她早早歇下了,第二日褚桢便要在宫中开枫叶宴,许多王公大臣涌进后宫,这件事可容不得半点马虎。
入秋后,南山睡得都要比夏季好多了,最近晚上已是很冷,颇有些寒气入骨的意味。这样的如水秋夜里,裹上一床松软的被褥,便可以睡一个暖洋洋的好觉。
这日早早的,南山便进宫安排好了暗卫,自己也在玲珑池周遭守卫着。玲珑池这个地方,褚桢曾向南山提起过,说是宫里秋景最美的地方,还说要带她来看看。
这倒是真的,她今日的确来看了。玲珑池不负褚桢的赞美,别有一番雅致的韵味,浓艳的碧绿深潭如一块色泽温润的老玉,水色绿得极为浓重。
湖畔一片如火海如晚云的枫林,枫叶铺了一层软软的地毯,教人乐意来回地踩弄着找乐子。墨绿池中倒影这一片枫林,如湖水中洒了半池妩媚的胭脂,极艳丽,却不流俗。
玲珑池畔并没有太多华丽的事物,相反只建了朴素亭台三两间,画龙点睛般使景色超脱了宫廷的束缚,好似真是一派宁静的秋日山景了。
这宴会是贵族的欢乐场,却不关南山什么事,她独自在枫林中走,踩着越积越厚的落叶,这林子仿佛嫣红的梦境一般没有尽头。
她终于看到林深处的宫墙时,也看到了宫墙旁的一座小亭子,她走过去细看,只见亭上一块写着“秀为”二字的小木匾,亭中是一口废弃多年的老井。
“你怎么走得那么远?”她听见身后有人说话,转过身去,看见褚桢站在二月花般鲜红的落叶间,好似今春在四照山桃林,在漫天落英缤纷中相见时那般。
只是他那时丰神俊朗,此刻身形却有几分清减,眉眼间都有事情相扰,不见了和眉悦目的神采。
南山还是那身青绿带蓝的衣裳,在红霞落地似的林间尤为显眼,她行了个礼,答道:“回禀陛下,臣只是随意走走。”
两三日前,巡抚司里那件事还历历在目,两人都有些不自在,却又要强装早将那事忘记的模样。褚桢信步走过来,眼睛微垂,不与她对视,“朕也随意走走。”
枫叶林中不见太阳,只有泄下的光线一道道斜在一树树霜枫之中。那一线光也正好落在南山身上,镀出她明俊的身影,她脑后一束长发潇洒垂下,抹额上镶嵌明珠也比不过如见底清溪般的眼睛,她青蓝色衣裳在光中浅似初春萌草,可在褚桢眼中却有些苦涩的泛白。
褚桢有许多话想说,可又说不出口,看她的模样,好似同他无话可说般,心中不由得更加难受了几分。他本静了几日,觉得心中已不是那么在意此事了,可一见她,好似半辈子的修为都不管用了。
尴尬的沉默总要想办法破解,他声音微低,开口道:“玲珑池朕是对你说过的,池畔的林子却没对你提过。这是朕小时候的宝地,深秋时候,总能独自在此耍闹一日。”
“陛下一个人玩吗?”她如此一问,教褚桢微微一愣,他淡淡说道:“朕不喜欢那些宫女跟着我,一个人玩也好些。”
她低低地“哦”了一声,没再多嘴答话,只听他问道:“在林中走走吗?”
“陛下不回宴席上去吗?”南山没有动身,只是反问他。他是这皇宫的主人,主人请客,却扔下了客人跑来这林中散步,实在是太不像话。
“宴会太闷,不如四处走走。怎么?朕连这点事也不能做了?”他有些咄咄逼人地开口,南山哂他一眼,嘟哝一句:“臣不敢。”
“你不敢?”他一句反问,言谈不欢。气氛一冷,他又后悔了,偷偷看了她几眼,没见她脸上有气恼的表情,心里不知为何像受了这几日的霜气,更加怏怏几分。
他实在是想不出自己犯了什么错来,也猜不透南山的心思,日复一日地想,只是想瘦了自己,可南山就是这么讨厌,自顾自胖着,才没有半分愁绪。
皇帝陛下踌躇了一阵,转眼看看她,她带着抹额的样子真好看,世间再没有哪个女子能把抹额戴出这样的俊朗,自有几分洒脱如风的气质。
南山抬起眼,便对上了他的目光,仿佛屏息凝神般的认真凝视,他微微上挑的薄情眼睑下一双多情眼,胜似那潭静影沉璧的玲珑池。
他双目一细,垂下的眼睛:“唉,你真是……该要朕怎么办?”
他抬起眼,眉也浅浅蹙起,“朕不开玩笑了,你也别躲着朕,好好谈谈不行吗?”
“行。”她干脆利落地答应了,倒教褚桢微微一惊。南山移手握住腰间的剑,微迈开步子站着,她目光不移,问道:“陛下有什么要说的便说吧。”
“从前的事情,总是朕不好,朕也想做个好皇帝,不能总偏着你。可朕也逃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有几分愚蠢,有几分荒唐,你不喜欢明妃,朕就不再见她,你说老十胡闹,朕就管教他,你若愿意同朕好着,朕什么都愿意。”他一面说,一面抬起眼睛看着她。
“陛下是该做个好皇帝。治安于内,扬名于外,立我大魏国威于宇宙,陛下难道忘了自己的誓言了吗?”她一时皱眉,似乎不满于他的懦弱,“臣是粗人,不懂什么儿女情长,臣修习无情剑法,自然志不在此。”
“无情剑,你能有多无情?汴河星月夜,摘灯相思泉,你扔了朕刻的腰牌,吃了朕的几百盒酥,倒要说自己没有点点的动心了吗?”
“臣没有动心,臣不敢,臣是腐朽的人,臣宁死也跨不过这道坎。”她一连四个“臣”字,语气决绝,把褚桢的话全都堵到了胸口。
她真是绝情,跪下一揖,“臣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
“好一个忠心耿耿,天地可鉴。”他冷冷一笑,短促地蕴满了极尽的嘲讽,“你同崔劢就没有那道坎了,是吧?”
“陛下,请陛下注意自己的言辞。”她眉头拧起,抬眼那瞬竟有些凶,她不自知自己的脸有些红了。这模样却被褚桢瞧了个满眼,他牙关慢慢咬起,嫉妒的醋意从肚子里直翻涌到喉尖。
南山看他垂眼看着自己,目光款款,满含眷恋。她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绝然地一低头,“陛下若是为了这张脸,臣也不惜得。”
话音刚落,便是她出剑的声音,剑光闪过,只见她瓷盘脸上多了一道血痕。她收剑入鞘,一拱手,“臣告退。”
她返身离去,独留褚桢一人在枫林间,如他少时那般,一个人。
南山也无由地难受,可她不知自己为何难受,她只觉自己挥剑斩断了一团乱麻,连着也斩了自己的心。然而她不认自己做的是错的,她应是选了对他最好的一条路,那是帝王该走的路。
他总先是皇帝,而后才是他自己,她以侠客自居,往往忘了自己姓南名山,她追寻的东西太无畏,连褚桢也跟不上她的脚步了。
青涯锋利,剑带寒气,她脸上伤口血流一时止不住,顺着雪白的颈沾湿了衣裳,青色衣裳的前襟仿佛别了一片枫叶般,朵朵地晕染开。
南山寻了池畔的一个僻静处,掏出手绢擦了血迹,又在池中浣洗。她感到脸上伤口又流出血来,抬手去擦,擦下来的东西却不是血。
那水迹几分热,几分冷,一点涩,一点苦,她不知道那是泪,只以为是搓帕子搓得太用力,池水溅到了脸上。
忽然一只手拿着一瓶药放到她眼前,她抬头看,原来是崔劢。
崔劢见过她眼中肃杀如冬风吹鼓,也见过她眼神明俊恰似摘星为眸,甚至也曾看过她醉茫茫的多情眼睛,却没见过她眼中含着泪,不教人可怜,却教人心中泛疼。
她湿漉漉的眼睛像涌出的云雨,软软地抽走人的魂魄,可只那一瞬,她便低下头,用力地搓起了帕子。她打乱一次绿水,也打乱了他的心。
“水都被你搅乱了。”她没伸手接那药,他便俯下身把药瓶放在了她的脚边,“你又惹陛下生气了。”
“你听见了?”她拧干了帕子,敷在脸上问道。
“恰巧路过,略听了两句。”他明明是用心跟着去听的,还怕褚桢对她动手动脚,此刻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只是拿起药瓶,又往她面前挪了挪。
“你要是敢告诉别人,我就打死你。”她狠狠摘下帕子,泄愤般“啪”地甩进水里,反是渐起几滴水落在了眼睛里。
崔劢不言不语,又把药瓶往她那挪了挪,他自然不会告诉别人,她刚刚听见褚桢说“崔劢”二字时眼睛闪避,好似被抓到了软处。
他看见她心烦意乱地搓干净了帕子,又在脸上胡乱地擦,半点女孩子的细致都没有,也不怕把脸皮给擦破了。
他不语,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帕子,细细替她擦拭脸上的血迹,血若新有溢出来的,便又耐心点点沾去。
擦净了血迹,崔劢又替她上了药膏,拿起她的帕子在湖水中淘洗。南山得闲,丧气地坐在湖边,头埋在膝间,崔劢拧着帕子,说道:“这风景如此好,你一副哭丧脸,倒是景致不合你心意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脸色顶好,你才哭丧脸。”她没抬起头,低声咒怨他。
见她嘴硬如鸭子,崔劢也不强辩,这里幽静美好,只有他二人一同坐着,不说话倒也算得不错。他将拧干的帕子放到她手心里,南山这才抬起头来收拾帕子。
他斜眼偷偷瞟着她,她青绿色的衣影融进那湖光里,崔劢没由来地说了一句:“这湖水像你的衣服。”
有人会夸“这湖水像你的眼睛,清澈凛冽,波涛万千”,也有人会夸“这湖水正如你,烟波袅袅三春柳,依依照水我犹怜”,偏没听过崔大人这般别出心裁,夸赞“湖水像你的衣服”,青绿青绿,染料极佳。
崔大人嘴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好在南山亦是缺着根弦的,她淡淡“哦”一声,答道:“是有些像。”
他忽然抬手,有些冷又有些刮人的手指轻轻拭去她脸颊上新涌出的鲜血,他似乎是发觉了什么不对劲,皱起眉,“毒都已经解了八九成了,怎么血还是不透亮。”
“解干净了便会好的。”她心不在焉地垂下眼睛,一根葱指搅着湖水画起了圈。
“搅浑了。”
“……不服你给搅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