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的屋子清贫寡陋,没有地方可以藏身,她忍着头痛教童赞移开了屋顶瓦片,让他从屋顶脱走后,方才去给崔劢开门。
开门时,冷月洒落在他的发梢肩头,他黑色衣服盛着许多银辉,仿佛细雪飘落,染了衣裳。薄月冥冥,铺就一地浅银做亮的砂,恍惚间,南山还以为是外头下了雪,才会这样一片银装。
“你不舒服吗?”崔劢看她脸色病白如纸,剑眉若有若无的一蹙,好似浓浓一片断肠云,便低声问她。
“吹了些冷风,有些头痛罢了。”她感到疼痛稍减轻了些,长舒一口气,起手拂去额上的冷汗几粒,转身进了屋子。
“再过些日子便是冬至了,你火炭也不生一盆,自然要头痛脑热的。”他随着走进来,高大身子从门前移开,也教月亮照进屋来。
地上一条银色的框,延到那桌脚处被截断,南山正站在那,手里拿着火折子打出火来。那点光一闪,好似一朵橙色的小骨朵儿慢慢绽开,她引着火苗点亮了桌上烛台。
“最近忙着,把这事给忘了。”她往里走两步,移开床边一杆灯台上的透亮黄纸灯罩,暖光融融,映着她的脸,方显出几分温暖的血色来。
“明天给你送些过来。”他这一句话,正好与南山的“崔大人,你有什么事”撞到一处,他顿了一下,答道:“没什么大事,韩珍说她梦到你不太好,教我过来看看。”
“还能梦到我被大卸八块了不成?”她坐在椅上,双手掌根拄着额头,又轻又快的笑了一下。她正心烦意乱着,满脑子都是那句“隽儿”,廉柏衣究竟是谁,她脑子向被拧了一下,猛的一抽。
隽儿,小隽,廉君会不会是失了消息的韩隽,那个叫他“隽儿”的老妪会不会就是韩教头的夫人?还是,只是偶然的重了一个名而已。
那老妪如此亲切的称呼他为“隽儿”,想必两人八成是亲人,他的亲人随突厥人一同前来汴城,她想错了,廉君并非薛勉的人,而是突厥的棋子。
季府里埋着这样一个人物,季喜还怀着他的孩子,而他却是一个骗子,骗了季喜,也骗了季家人。突厥人教他来季家,他又带着怎样的使命和目的?
她出神地想着这些事情,忘了崔劢还在屋里,他看着她默默不语,只是皱着眉,漂亮的眼睛紧紧闭着,睫毛上噙着浮动的光晕。
“你若实在不舒服,就去找个大夫来。”崔劢一皱眉,见不得她这一副病痛的模样,他说罢,便要起身去给她找大夫。
南山听见他说话,睁开眼来,她指头撩起几缕散在额边的长发,发被汗浸染的有些湿,仿佛细细涓流散发清凉:“不必了,睡一觉就好了。”
他回过身来,看见她坐在那一束光里,月影在窗外徘徊,而她光下的影子在他眼中徘徊。她发丝斜落,散散掩住一侧眼睛:“说起韩珍,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让她一辈子都扮成男孩子。”
“等她能照顾好自己了,我会安排她离开巡抚司的。”他撩起黑衣,坐回椅子上,衣角如翅般展开,又偃旗息鼓地垂落下来。
“若还能找到韩隽,他们堂兄妹,或还可相互有个照应。”她垂下眼,掩住那慧黠的目光,她声音平平,好似寻问家常一般。
“你关心别人,怎么不关心关心自己?”他忽然抬起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这么一个动作,却教崔大人踌躇了许久才下了决心。
他手有些不稳,轻轻地擦着一丝她的额头,她没有避开,只是翻起眼睛看看他的手,无可奈何的闭上眼睛:“我没有发热。”
“有一些。”他开口反驳,一面放下手来,一面镇定神思,垂眼看着她,慢慢向她的面庞靠近。南山被他吓得闪避开脸,差点就从椅子上蹦起来:“你干嘛?”
“别动。”崔劢一句轻声喝止,抓住她的肩,不让她走开。
他阖上眼,额头轻柔地贴在她的额头上。南山就那样坐着,也不知他在做什么,只是气息相近,眷眷交缠,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香,颇煞风景地耸耸鼻尖,说道:“白露霜,喝酒不叫我。”
“就是有些发热。”崔劢被她这不解风情的话惹得勾起了嘴角,她身上那股剑酒缠绵的味道,悱恻地闯到他的脑海里,她玉琢似的额头,令他不愿离开半分。
她离得太近了,将他的心煽动得意乱情迷,刚刚喝过的白露霜本不碍事,此刻却教他头晕起来。他慢慢地抬起头,微张的唇贴在她的额头上,喃喃道:“就是发热了。”
南山自然脸颊滚烫,她紧张得快要晕厥过去了,心在胸膛里乱撞着,只能开口乱说了一通:“不就是吹了下风,怎么可能?我向来都不会生病——你怎么还不回去看韩珍?”
褚桢碰她一下,她也会闪开,可崔劢却像磁石一样将她这黑铁给吸住了,身子仿佛不听她的使唤了,动弹一下也不行。
借着酒力,他的手从她的肩上起,抚上她的颈间,慢慢移到脑后,托住了她试图乱动的脑袋。
南山听到他似乎轻轻笑了一声,沙哑又低沉,一下便如雾散开,缠住了她的灵魂。他有些粗糙的嘴唇向下移,如滚烫的星辰滑过额头,滑过眉间,滑过鼻梁。
那炙热的火越来越近了,包含着白露霜的迷醉味道,她的慌张无处可解,只能喋喋不休:“你做什么?你酒喝多了是不是?崔大人,别,我给你去教坊司找姑娘。崔劢,你小心我打你,你你你——”
“唔”的一声嘤咛,那白露霜的味道填满了她的口腔。
南山双手抓着崔劢的衣服,头向后仰起,崔劢俯低了身子,吻着她的嘴唇。她怔住了,思绪被崔劢夺走,只晓得与他唇齿依偎,感受他舌上的邀约。
她好似卸下了一身铠甲,柔软而又娇俏地被他拥在怀里,全然没有了平日里潇洒自如或是不饶人的模样,只敢口舌闪避着,逃开他的交锋。
崔劢忽然揽住她的腰,站了起来,将她抱着放在了桌上,他轻轻松开她的唇,问道:“南大人不是唇锋舌利吗?”
南山还在目瞪口呆着,好似还没有从刚刚溺水般的震慑中回过神来,等她想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时,又羞又气,恨不得把崔劢盯着她的眼珠挖出来:“你!卑鄙!无耻!”
崔劢也在想着自己究竟是干了什么,竟这样定力极差地就亲了她,自己既没有表白过心意,她也没有答应过,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做了亲密的举动。
她眼睛因为羞愤,如星星一般,在夜中亮的发烫。屋子里尴尬极了,崔劢不知怎么办,她嘴唇柔软,不像她个性那般强硬,反正已经亲了,再亲一次也不为过吧。
怀着这样的心情,崔大人一下倾身向前,他动作冷静,面无表情,含住了她的嘴唇,舌头探进她的口气,卷住她的舌头,缠绵的吻起来。
南大侠还没从上一次的晴天霹雳的缓过劲来,就又被这后边一浪拍的头晕脑胀。崔劢的身子越来越向前倾,压得她半躺在了桌上,她吃不消这吻,只感觉自己有些奇怪,口里碎碎哼了几声,动了情。
崔劢松开南山的时候,她已经彻底清醒了,完全的明白自己在和崔劢做些什么。他依旧俯身压着她,她别扭地躺在桌上,他想解释些什么,有些不安地开口:“我——”
“你真是疯了。”南山有些懊恼的别开头,她也不知自己懊恼些什么,或是他,或是自己,也或是这冬天太冷了。
他的声音垂落在她耳边,淡淡的,竟然有些失落:“我是疯了。”
他用那般的语调又说道:“他是九五之尊,可我什么也不是,他能给你天下的所有,我却连想要保住你的性命都很难;他在你面前总是满身威仪,我却要在你面前出丑,他一句话就能叫你离开我,可我——”
他突然垂下眼睛:“可我只知道鹤峰阁到琳琅院有三百七十五步,从二楼能看到你院子里那片芜草,你会在那看蚂蚁,也会在那晒太阳,有时会睡着了,不知道你在梦什么,睡着了还会笑。”
“你若不在那里时,我就会想你。你去做什么了,是去见陛下了吗,你会喜欢他吗,你会答应他吗。你若喜欢他,又会不会,还是那样讨厌我。”
“我没有喜欢陛下。”南山低低说着,她回过头来,只见他目光如夜一般,上面星子灿烂,宛若河流。她低声嘀咕一句:“我也没有讨厌你。”
她声音虽小,却还是入了他的耳朵,他有些生硬的问:“那你,喜欢我吗?”
她利落地答道:“我不知道。”
她明白什么是喜欢,却不懂崔劢所说的那种爱人之间的喜欢,不讨厌就是那种喜欢了吗?那她的确不讨厌崔劢,可她又不知道什么才真正叫做喜欢。
崔劢简直拿命在表白心迹,突然被她这一句搪塞弄得说不出话来,却忽然看见她抬起眼,皱眉抱怨道:“可你亲我了,你说怎么办?”
他的笑悠悠扬扬落在她心里:“那就让我陪着你,对你好,就当赔你了。”
看见她红了脸,又不说话,想是默认了,崔劢俯下身,却被她一顿赖皮拳给推开了:“干嘛!我衣裳都快被火烛点着了。”
崔劢没有答她,终于直起身,放她从桌上爬起来。他自觉地去备东西来,给她疗毒,他不说话,反而叫气氛有些沉闷了。
南山坐在床边,看他端着盆过来的样子,不觉有些想笑,她敛起笑,对他说道:“你若要陪着我,就对自己好些,不要再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了。”
他坐下来,干干净净的说了一句:“好。”
或是之前的吻,或是肺腑之言,教现在的衣裳半解有些意味不明了。南山耐着脸红让他把毒血吸了,双手一交,将衣裳拉起,烛光照的她的背雪亮,那片雪色渐渐淹没在锦蓝色的衣襟下。
她正系着腰带,崔劢双臂松散地圈住她的腰,躬着背,下巴放在她的肩头上,鼻尖呼吸,吹得她散落发丝起起浮浮:“我一会儿再走,好不好?”
“随你。”她没好气地嘟哝一句,又侧过头,脸颊擦着他的额头:“说真的,就算是为了韩珍,你就没想着再找找韩隽吗?”
“他离开汴城时才两岁,十八年过去了,物是人非,谈何容易。”他闭着眼,嗅着她的头发。
“容貌、声音会变,可总有不变的东西,真要去找,岂会找不到?”她问道。
“小隽屁股上有一个心形胎记,你要去扒别人的裤子吗?”他反问道。
“不扒——”她拉长了声音,垂下眼睛,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手心,她打定主意了,一定要去问问季喜她老公的尊臀如何。
崔劢没再说话,靠在她的肩头,舒缓的呼吸着,好似静静地睡着了。
同崔劢狼狈为奸的好处之一便在于吃,南山最先感到的好处也是在于吃。第二日去上朝时,崔劢依旧在巡抚司门口等着她,提着一个小食盒,装着给她填肚子的点心。
这日上朝改在了太和殿,排场宽阔,龙旗飘跃,一百零八位大汉将军持伞盖卤薄,四列力士镇守着金水玉桥,百官茫茫一片,惟褚桢与皇后二人站在高处受人仰望。
各国使臣依次步入金銮朝见,奉上不远万里带来的贵重礼物,褚桢亦要循礼问候回赠,等繁琐的礼仪一一做完,南山肚子里那些点心也差不多消磨殆尽了。
崔劢和南山都忙,可他还是忙中抽空,给她捎去一个食盒,热饭热菜,简直教南山感动的想要付给他几块碎银子。
午后南山便进了宫,往昆明池畔的合泰殿去了,晚间,储桢在此举办宴会,迎接各国使者。
她安排好了暗哨、流哨,又督办了这一带守备亲军的行列,便往御膳房去转转。
她打着例行检查的幌子,实则是忙的饿了,想要找些东西吃。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成功弄了些果盘吃下去,正心满意足的要走,却正遇上了迎面而来的一一。
一一朝她灿然一笑,屈膝行了个礼,脆生生唤了一句:“南大人。”
“小一一,你也来偷东西吃?”一一脾气好,又爱笑,南山每每遇到她都要开口逗她两句才肯罢休,一一向来都不恼,只是认真的答她:“王爷嚷着肚子饿,教奴婢来拿些点心。”
“萧山王又在颂才人那呢?”南山和颜悦色的问她,心中却不免有些担心,萧山王褚钧不大不小的年纪,和妃嫔走的太近总是不好的。
一一闻言忽然纳低了头,发髻上一支金晃晃的掐丝镶玉杜鹃钗随风细摆,生出一片细碎的光芒。她害羞笑着,小了声音答道:“没有,王爷把奴婢要到香罗殿去了。”
萧山王褚钧还没有开府,如今同自己的母妃惠妃娘娘一同住在香罗殿里,跟着皇子,自然也是不错的。南山瞧她脸上欢喜,以为是这份差事不错,便答道:“那也不错。”
她想了想,有对一一说:“小一一,近来还要你帮个忙呢,好不好?”
“大人说就是了。”一一抬头咧嘴一笑,爽快的答应了。
“昨日陛下上朝时说了,要王爷学着处理些政务,把这次接待邦国礼仪的事情也交了一些给王爷。可陛下又担心他头一次做事,难免会有疏忽,教我暗中帮衬一些,若那些使者有什么幺蛾子,你记得要来告诉我。”
南山一串谎话撒的有模有样,唬的一一信以为真,连连点头。正说话间,远处传来少年的声音:“一一,你和谁说话呢?”
褚钧轻快地走过来,他穿着金丝织就的四爪蟒袍,耳边两缕洒脱青丝垂落,束起的头发笼在金片簇起的翼善冠里,金冠正中一颗红色宝石,冠首上共一百零八粒青金石分列攒聚,光彩闪耀。
他看见一一对面正是南山,欢快地一笑,杏核眼新月般眯起:“原来是南大人,小王还当是谁呢。”
“王爷怎么自己过来了?”一一埋汰他一句,却又好似衔着假恨,心中是高兴的。
“母妃想要吃些芙蓉糕,小王想你脚力那么差,再来回跑一趟岂不是要累着,便就过来了。”褚钧打趣她般,板着脸说完又忍不住笑起来。
“王爷忙着,臣还有事,先走一步。”南山拱手告辞,又打了一下一一的手,朝她一笑,算是告别了。
熬到晚宴开席时,南山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崔劢被褚桢支去管理巡防,一直也没有现身。她也不管自己两旁是谁,席上有谁,只顾着吃吃喝喝,先把肚子填饱了。
褚桢位列首席,与皇后同坐,他许久没有见南山了,遥遥去看她,可她离得太远,只能看清她一身墨蓝的衣裳。
她淹没在嘈杂的人海和锦灯里,身影虚虚实实,明明灭灭,凝睇去看也看不真切。
季素看南山吃得正欢,忍不住拉她的袖子:“先生,陛下还没动筷子呢,你别吃了。”
“他又没忙一下午,自然不饿。”她如同被夺了食儿的小狗,低声嘶吼着护食。
正说话间,突厥使者跨出席来,单膝跪倒朝褚桢敬酒:“尊敬的天可汗,小臣是博尔兰草原上的萨丹,此次得幸运眷顾,能够到华丽宫宇中一睹天朝风采。小臣带来草原的三个愿望,渴望天可汗的成全。”
褚桢似乎心不在此,只是淡淡答道:“你尽管说吧。”
那萨丹汉语说得流利,音调纯正,若不是一张西域民族的长相,还要教人以为是汉人在说话。他毕恭毕敬,俯身说道:“小臣听闻宫中有位才人,指上有仙气,能教琵琶声环绕夜空,小臣仰慕,只愿能听此一曲。”
他说的才人便是颂优,弹个琵琶本不是什么难事,可颂优原是汴河畔的妓女,这是宫中人人心照不宣的事情。她从前出卖色笑,为人弹琵琶,如今是才人,还要为人弹琵琶。
南山心中不爽快,这不是故意折辱颂优,又来折辱褚桢吗?她看见一片灯笼海里,掺杂着火树银花不夜天,星如雨,玉壶转,片片黄金缕照亮冬夜漫漫。
颂优从一群怒放香花中落落起身,她仍是青衣在身,风吹偏的云鬓上几粒珍珠坠饰,她腰板挺直如松,步步生莲走上前来。
她本是妓女,却偏风姿出尘,如道如仙,她深深施礼,不卑不亢道:“陛下,臣妾已遣人去取琵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