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鹤叫南山过去,是察觉到她夜宴后的变化,他感到她有些泄气了,想她或是受了玉真远嫁的打击,却又暗自觉得她不是这样受情感羁绊极深的人。
他直白的问了她,南山也如实回答,这朝局昏沉,陛下中庸,她不想再为朝廷做事了。
童鹤少不了要劝导她一番:“南大人,我们既已知道了宁王想要谋反,若放手不管,他日宁王果真起兵,血流成河,我们夜中能够入眠吗?”
“我们所为,不过’良心’二字。不论君心如何凉薄,朝堂如何伪善,若要自己坐视不管,难道不是和他们同流合污了吗?”
所谓良心,真是虚无缥缈,全凭一己之力去维护的东西。他一语拿住了南山的要害,也点醒了她,她确是应该为了自己,也不要一时赌气,便将调查宁王谋反的事情半途而废了。
经童鹤这老狐狸一番劝慰,南大侠离开密室时已是踌躇满志,就差赋诗一首以表心意了。她认定,廉君同突厥、薛勉的联系如此紧密,从他入手,一定能抓到宁王和薛勉谋反的把柄。
廉柏衣的事情不是小事,这关乎大魏这个大家,也关乎季氏这小家,更关乎季喜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南山一人无法决断,她想先同季伉商量出对策。
回到季府时,季伉刚下早朝回来不久,在书房里看书。南山已在腹中拟好了稿子,到时候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只提廉君的事情,其余能惹祸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能透露。
书房里生着暖炉,袅袅的烟缕缕朝上飘去,青花胆瓶中插着几只梅花,点点胭脂或含苞或绽开,教这屋里一片生机盎然,同外头的冰天雪地似乎是两个世界。
她进屋很急,披风卷着风雪一同灌进屋子来,一片杂雪纷飞绕着她,门外皑皑一片亮如冰鉴反照天光,屋里反而暗了。
她一边合上门,将卷着碎雪的浩荡冬风关在屋外,一边开口说道:“大人,我有些事情要请你出主意。”
季伉合起书来,问道:“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南山走上前去,沉了口气,低声说道:“大人,咱家姑爷不简单。我夜巡时发现他不仅和突厥使者有联系,还深夜去过薛勉的府邸,他根本不叫什么廉柏衣,我怀疑他到季家来目的不纯。”
季伉猛的抬起眼睛,缓声问道:“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她极肯定的重复一遍,打消了季伉的所有疑虑。季伉忽然站起来,在屋中来回的踱步,她能听出他脚步声中的心乱如麻。
雪下得更大了,轻轻雪片坠落的声音本是无声,可千万片一同狂雨般落下,便成了厚重又沉闷的声音。他就这样沉默了许久,开口时第一句话却是:“喜儿该怎么办?”
他像是自问,又像是问南山,他话音刚落,便自己给出了答案:“及时止损才是上策,叫人去请他回来吧。”
季伉还是顾忌季喜,也将廉君当做家人,他没有想到启禀朝廷,而是想要自己处理这件家事。南山有些担忧,她担忧廉君身上埋藏的秘密,是季伉根本处理不了的事情。
季老管家遣了家中仆人去卫所请廉柏衣回家,就说是季喜又闹脾气了,教他快些回来。半个时辰不到,廉君便迈进了季府的门,被老管家请到了书房之中。
他一身深绿的冬衣,戴着毛裘帽子,不疾不徐的走进屋里,朝两人问了好,才说道:“父亲叫我过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季伉没有开口,也或是不知如何开口,气氛沉静,唯能听见门外呼啸的风雪声,碎雪交杂,密密的织出轰动天地的声音。她看看两人,撇开了如麻般乱的心思,说道:“姑爷,你瞒着家里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她咽了口气下去,镇定自若的问道:“姑爷的臀上,是不是有个心形胎记?”
廉君抬眼看她一下,平静如水般垂下眼睛,不肯开口说话。
教人惊奇的是,季伉并没有生气,而是平心静气地对他说道:“柏衣,你来到我家也快一年了,不说别的,你有考虑过喜儿吗?”
她看见廉君的眼睛微微一动,冷峻的神色忽然有了松动。季喜真是世上极好的女儿家了,至情至性,从来都没有半分坏心,捧出心去爱他,从未真正生过他半分气。
廉君皱起眉,低沉了声音:“是我对不起喜儿。”
他的声音被雪埋了一般,没入无边的雪声里。季伉无愧是驰骋半生的老妖精,直到此刻也镇定无比,可他也无愧一位好父亲,始终先想的是女儿,是家里人:“你把所有事情如实告诉我,我才能帮你,若你觉得和喜儿的缘分到此该尽了,那你便走吧。”
廉君依旧是沉默,他皱着眉,心中如这风雪一般烈烈的互博着,他忽然叹一口气,说道:“父亲听说过突厥的奴儿营吗?”
大魏有巡抚司,突厥有奴儿营,这营中特务四下潜伏,已替突厥人掌控了西域九国的命运。他继续说道:“先生说的是,我臀上的确有胎记,我是巡抚司教头韩敕的儿子,我本名叫做韩隽。”
“十八年前,我父亲受孟案牵连而死,母亲带我四处躲避追杀,突厥人收留了我们母子。我在奴儿营长大,日夜都想回到中原为父亲报仇。”
廉柏衣,也或说是韩隽,寥寥数语便陈完了自己是身世,他也未说什么坎坷,也未说什么辛苦,只说了突厥人命他潜伏于季家,往后自有事情安排给他。
南山有些震惊,却也不那么震惊,她已猜到了几成,韩隽说完,她又问道:“你深夜去拜访薛勉,又是为何?”
“薛勉说他有虎头坠,突厥人命我去一探真假,若是真的,便要和他谈事情。”
“你知道是什么事吗?”南山抬眼看他,却看见他摇了摇头:“奴儿营的规矩很严,我只能做该做的事情,其余一概不可得知,每次行动的命令,头一天才会传来。”
他忽然双膝一屈,跪在地上,朗声说道:“父亲,自从先生将孟府案翻案后,我便知道自己错恨了朝廷。突厥人将我安插在朝中,虽不说要做什么,却定是不怀好意,可我母亲还在突厥人手里,我——”
“我知道了。”季伉忽然一拂袖子,转身走出屋子,身影淹没在重重叠叠的雪影之后,“我会将亲家母救出来的。”
“你俩随我来。”季伉的声音遥遥传来,坚定有力,正如他征战四方时的号令一般。
季府里竟然也有一间密室,正在花园假山的下边,韩隽的母亲韩夫人此刻正随突厥使团住在宫里,季伉笃定突厥人是会有动作的,否则怎会带着韩夫人到汴城里,这是摆明了的威胁。
三人议论了一会儿,因韩夫人在宫里,最佳的解数还是探听好了情况再做打算。南山心中却还有疑团,韩隽今春时到的季家,难道从那时起突厥就开始帮助宁王了?想来应该是不会的。
想到突厥的狡猾,奴儿营的做派,她越想越深,也越想越觉后背发凉。韩隽如今是亲军都尉府八卫所中的指挥佥事,亲军都尉府守卫这皇宫的安全,她往下推算,若宁王谋反,韩隽便可开启宫门,令褚桢无力抵抗。
他亦可为突厥人开宫门,她想起西域九国国君形同傀儡的命运,突厥人的胃口,单不止限于金银财宝而已。
正如童鹤所劝她的,这再不是还能耍脾气的小事了,她要尽快救出韩夫人,将韩隽这个活生生的人证摆到褚桢面前,教他明白自己是什么一番处境。
事情有了奔头,南山便能一条一条梳理出该做的事情,再不是茫然无措,再不是无头苍蝇四处乱撞了,她将此消息也尽快的转告的童家父子和栾凤,此事还须大家多多筹划,方能成功。
回到巡抚司时,已是正午,太阳苍白地高悬在天上,虚白的光一点温度也没有,铁灰的天上只有那一点灰扑扑的亮光,它好似已燃尽了所有的光与热,只能苟延残喘地吐出几分冷冷的余烬来。
大雪已经停了,枯枝上覆着一层寒雪,褐色浸润了雪水,颜色变得深沉,突兀曲折的在一片雪原上伸展着。几个人正在扫着路上的雪,染了泥土的白雪翻起来堆成几座脏兮兮的小雪山。
屋檐雪白,灯笼也是雪白,琳琅院里白得挑不出其他颜色来。不同于春夏秋时的索然无味,冬日的琳琅院反而有了些冰清玉洁的味道,皑皑的雪灌了满院,干净似初生的懵懂孩子,雪白如秀气灵动的少女香肩。
屋里总有人给她生着火盆,几分温馨,几分舒畅。不知崔劢去哪里折了几枝红梅,插在一只泥口的黑釉长颈瓶里,这瓶子倒是很合崔劢的个性,素净幽深,却越瞧越入眼,有些大拙大雅的格调。
崔劢不在屋里,南山走进去,卸下披风挂在三花椅背上,半趴在桌上看那几枝梅。暗香浮动,花瓣招摇卷开,似放似羞,隐约露着月黄的花蕊,几个花苞立在枝头,点点偏头含笑,教人越看越喜欢。
“看花呢。”她听见崔劢的声音,转头向门口看时,他正“吱呀”踩着雪走进院子里来。他黑色披风上围着一条灰白的兔毛领子,也是用被南山猎来的可怜兔子做的。
她伸着细长手指,带着茧子的指腹轻轻摸一摸那娇小花瓣:“没事做,看会儿花。”可最终又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干嘛去了?”
“西市有几支突厥商队闹事情,裴度拿不下来,我过去帮了个忙。”他随口一答,走进屋里,将提着的柒木食盒打开,把菜饭一例一例摆出来:“别看了,先吃饭。”
捧着热米饭,小菜冒着暖暖的香,真是冬日里最令人高兴的事情了。南山吃得快,饱足了便拄着腮,含着筷尖,侧眼看着崔劢,他正端正坐着,一手捧着陶碗,一手姿势标准的拿着簇起糯糯米饭的黑箸,目不斜视地吃着饭。
南山一歪头,看见他将米饭送到微启的唇里,然后细嚼慢咽,挺起的喉结上下一动。她一下胡思乱想起来,想起他抱着自己的时候,那嘴唇里呼出的气息如朝云落在颈间,还带着初阳的光辉与暖。
她又想起他吻着自己的时候,仿佛要把她融化进调浓的糖水里一样,她忽然心中一悸,暗斥自己在胡想什么。可抬眼时,她正撞上他的目光,恰好一怔,他眼中秋水横舟,圈圈涟漪,她又是一顿乱想。
崔劢看见她咬着箸尖,嫣红的舌头轻抵着洁白贝齿,一双桃花眼,两叶秋剑眉,昨夜星辰坠在她眼里,光芒初闪,照暖中宵风露。
他饭也吃不下了,又不敢再看她这模样,只能放下碗筷,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来消火。他还没喝上几口,便听她说道:“我也要喝。”
崔劢翻开一只莲花小杯,茶水倒了八分满再递给她,却看见她捧着茶喝时也看着自己。
雪光入屋,风息宁静,她红色袄衣,乌黑头发,身上亮着雪映出的一段光华。崔劢收回眼神,收拾着碗筷说道:“陛下邀请各国使者三日后到莽山猎场打猎,又该忙了。”
“补给我的二两银子还没付。”崔劢一说要加班,她立即想起前不久的加班费还没有落实,崔劢掏出自己的钱囊放到她手里:“都是你的了”
“才不要。”她把钱袋一撇,站起身来便往外走。崔劢不知她要去做什么,起身跟着她。
南山步子迈得大,又不长些心眼,雪积的太厚,教台阶没了模样,她一步踩空,要跌到下去时,恰好把拉住她的崔劢一起扯倒了。
崔劢一把抱住她,在雪里滚了几圈才停下来,他自己陷在厚厚的雪地里,浑身沾着松软的碎雪:“走路也不知道小心点。”
“怎么了?不跌倒能知道雪有那么软吗?”南山扑在他胸膛上,刚要起身便被他揽住了腰。
“不能。”崔劢淡淡答道,又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在贴着她的唇说道,“也不能知道南大人那么软。”
南山眼一瞪,整张脸急促地红了起来,简直觉得他在羞辱自己,却又生不起气来,只能佯装发怒:“不要再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了。”
“怎么就奇奇怪怪了,不是都在一起了吗?”他问着,手掌扶住她的后颅,想要亲她,却不想她一下便闪开了。他有些恼的皱起眉,说道:“情话也说不得了,又不是小孩子。”
“什么情话不情话的,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她竖眉抱怨着,他眼睛一下黯了下来。
崔劢被她这冥顽不灵的硬石头一下碰的心尖疼,他不似年轻男子那样发怒走开,也没同乖觉的情中老手一般想要收敛对她的好,而是蹭一下她的鼻尖,好言好语:“是不是太冷了?”
南山一下愧疚无比,觉得自己太不好了,崔劢一番心意,她却拿冷脸去埋怨人家。她低声认了错:“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有些不习惯。”
“我知道。”他说话的嘴唇碰一碰她的嘴唇,说道:“明明比我小上七八岁,还比我古板些。”
她意外的没再逞强反驳了,而是支起身来,一束黑发从肩头泄下:“你快起来吧,地上太冷了。”
崔劢听从她的话从雪地里站起来,崔大人自从表白心迹后,不仅学会了说情话,还比以前乖巧了一万分。午饭过后,两人分头去上班,南山正想着要找个藉口进宫,褚钧便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眉眼间明明一片焦急神色,可还是要摆出四平八稳的大人派头,押着喘不平的气告诉她,一一生病了,想要见见她。
南山随着褚钧进宫,去往香罗殿。宫中的琉璃瓦盖着纯白的雪,檐上挂着一溜溜晶莹剔透的雨淞,宏伟景致一朝埋进无边雪海中,便如冰封千里一样杳无,稍有断璧零玑透出雪来,也带着湿润的寒意。
金枝玉叶结成琼枝,掣动了冷艳的光,纯粹如珠光点点嵌在照壁廊角。香罗阁里几树百岁银杏,金黄叶子还未调净,被雪裹成了奶黄馅的冰果子。
南山走的急,披风也没有系好,就这么让披风扫着雪走了一路。进屋时,正看见一一躺在床上,脸色不好,就是暖炉烧的极热,可她脸颊还是白的,看来是真的病了。
“大人,你先看着一一,小王去催催她的药。”褚钧看见一一的病模样,不由的心疼,忙着去看她的药煎的如何,转身便走了。
南山走到她榻边坐下,手背探一探她的额头,还是滚烫的。想来是南山的手太凉了,浅睡的一一睁开眼睛,看见是南山,鼻音腻着便要哭出来:“大人,真是吓死奴婢了。”
“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南山看她眼里红血丝张牙舞爪,又噙着滴滴眼泪,令人不由生怜。
南山本以为她要说些突厥人的事情,却不想她断断续续说道:“惠妃娘娘赏了奴婢几身衣裳,快过年了,奴婢便想送两身给七七。三日前,奴婢去兰露殿找她——”
一一说道这,忽然眼睛一闪,惶恐的垂下去,她双手不安的捏着被角用力绞着。南山看她害怕,便安慰道:“小一一别怕,尽管说就好了。”
一一抬眼看看她,急的呜咽起来:“奴婢不是故意的。七七叫我搭把手,给颂才人换床暖和的毯子,才人以前从不让奴婢们碰她床上的东西。奴婢一不小心——奴婢一不小心——”
“你把颂才人床单给扯破了?”南山这么笑着一搅弄,一一反倒没那么怕了。
她只是把半张脸都埋进被褥里,闷着哭声说道:“奴婢从才人的床褥子底下翻出了一块巡抚司牌子,奴婢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天天想着这件事,奴婢真是怕死了。”
南山一惊,笑意凝固在脸上,她回过神来,先抚慰了惊恐不定的一一:“怕什么,不是还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