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过后再隔几日,便进了三九寒天,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南山的伤势已又好了许多,趁着刚入三九,最近也不下雪,她便想着要告辞了。
崔劢是不想回去的,虽然他嘴上不说,可南山能看出他依旧有就此消失于朝野的心思,她顾虑着崔劢,迟迟没有同他商量出山去。
要走这件事,反倒是崔劢先提出来的。他知道南山踌躇不定,便直接向沈成花言明,沈庄主备了一辆驴车,沈夫人打点了路上的行囊,让二人好上路。
沈家这份救命的恩情南山是感怀于心的,沈夫人给的还云丹,她怕崔劢不肯吃便偷偷和进酒里,解了崔劢身上的毒。崔劢还不知道,可南山最为感激的正是这枚丹药。
她想将青涯剑留给小公子沈妙手,可沈家夫妇并不愿夺人所爱,婉拒了她。沈家是极好的人,送了二人下山,山下摆着一辆驴车,青驴裹着一件花衣裳站在雪地里悠悠摇着尾巴。
因南山的伤口不能再受颠簸,马是骑不了了,只能赶着驴车慢慢地走。沈家的驴是识路的,赶着它便能走出这丛山片片,回到莽山猎场。
一句道别过后,崔劢牵着缰绳往雪原上走,车轱辘“吱呀”一声滚动起来,南山坐在板车上看着沈家三人的身影在明净的雪原上渐渐变小。
沈妙手一路都不说话,此时却扑在沈夫人的臂弯里嚎啕大哭起来,萍水相逢却也有点滴的感情,南山朝他欢快地招招手,远远喊了一句:“小公子,后会有期!”
北风扫荡般掠过雪原,风里依稀传来沈妙手哽咽的哭声,他也说着“后会有期”。
少年人总不懂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生死离别都是他们为之感伤的东西。
一望无际的雪原在远处骤然被山口阻断,那里的风很急,转进山口,风息平稳,沈氏一家的身影便也看不见了。
崔劢在前边无言地牵着驴,不时回头看看南山。她一件水红的披风裹在身上,风帽上缝着兔儿绒,那圈白茫茫似雪似絮般轻柔的兔毛簇在她小巧脸蛋周围。
她脸上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睛,不时看看蔚蓝的天,不时又看看两侧山上青云环聚般的松林,她这有些孩子气的模样教崔劢有些想笑。
他嘴角刚刚扬起来,她目光便收回来,看着他一皱眉,问道:“你笑什么?”
“你模样好看,教人看着就高兴。”崔劢回过头背对着她,兀自咧嘴笑了,一口白堂堂的牙似雪一般,霁月清风般扫开万种愁云。
她垂下眼睛,忍不住嘴唇一弯,低声回了一句:“你也好看。”
这千万里的银装素裹里,只有他们二人独行,崔劢竟觉得一尘不变的雪白风景很惬意,寒风悠悠,脚步缓缓,他心中有无限的平和与宁静去感知这美好的时刻。
崔劢想同她说“我带你走吧”,从此刻起,再不关心天下大事,就这样驾着驴车在天地间漫步,赏雪看花,听风观月,两人牵着手踏过万水千山。
可他没有开口,他明知南山心中有无数牵挂,关乎汴城中的人,一味去逼迫她在回与不回二者中做出抉择,只是平添她的苦恼而已。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南山便催他休息一会儿,她也坐得腿疼了,想要起来走走。时间到了早饭时分,崔劢拿出干粮来,看她正在一旁玩闹似的踩着雪,便道:“等会儿鞋袜湿了,我可不给你暖脚。”
“不暖就不暖,我自己暖。”南山说着,却被他走过来一手揽住腰便抱得双脚离地。崔劢脸倚在她脸颊一侧,鼻息暖暖拂上她的耳际,“乖乖吃点东西好不好?”
南山脸颊上泛起薄薄的红云,她鼓着口气说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你不是小孩子,你是我的夫人。”崔劢揽着她走到车旁,他坐在板车上,教南山坐在自己怀里,而后掰了半个饼给她,却看她气急败坏地扭了几下身子,要坐到一旁去。
崔劢顶不住她这样在自己腿上胡闹,忙按住她的腰,说道:“不要乱动。”
南山感到不对劲了,有什么硬硬的东西顶着自己,她一下僵直了身体,半点也不敢乱动,只是捧着饼不言不语地啃了起来。
不像他的人那般冰冷强硬,崔劢的怀里总是暖意洋洋的,宽阔的胸膛坚实可靠,习武练出的健美身躯不会硌人,反倒有些软,教怀里的人总是很舒服。
南山有些依恋这怀抱,无意地轻轻靠着他的胸膛,这温暖的体温熏得她有了些困意。吃完饼后她懒懒打个呵欠,在崔劢的怀里睡着了。
她醒来时已是傍晚,天边流霞似火,那如野火烧尽原野一般的天空,烈焰火红,覆在苍莽的白色大地上。
驴车一角上挂着明月般的一盏灯笼,萤萤光辉旖旎,随着驴车的前行而微微晃动。崔劢依旧抱着她,将她拢在自己的披风里,放任青驴自己认着路走。
“醒了?”崔劢体贴地问着,抬手撩开她垂在脸颊上的发丝。
睡得太久便会乏力,南山睁开惺忪的睡眼,脸颊蹭一蹭他的胸膛,嘟哝道:“你也不叫醒我,睡了那么久,晚上该睡不着了。”
“睡不着我就陪你说话。”他垂下眼睛看着她,灯光暖融融地环绕在他周遭,可背光的脸庞却朦胧不清。他慢慢俯身下去,寻找着她呼吸的来源,嘴唇贴上她柔软的唇瓣。
一整天没同她亲近,崔劢便有些着急,感到她在努力回应着自己的爱意,他越来越不愿结束这个吻,也不愿结束这没有纷扰的日子。
可驴车在走着,总有一日要回去的,第二日午时,崔劢赶着驴车便走出了群山。山外相反天气阴沉,没了群山万壑中的天朗水清。
驴车走得虽慢,但到傍晚时,二人依稀能看到莽山猎场的影子了。离那个地方越近,低低的乌云越压得二人都不言语,这段逍遥的日子总算要走到尽头了。
到了猎场,还未向镇守的将官出示令牌,欢呼的声音便在猎场中传来了:“崔大人和南大人回来了!”
想必这半个月的时间里,这些士兵要轮番挨饿受冻地到山里找寻他们二人,如今他们回来了,士兵们也算是解脱了。
可那将官的脸色却不是很好,他别扭地一拱手,说道:“崔大人,末将有事向你禀报。”
他说完便示意士兵带着南山去另一个帐子里歇息,自己则邀崔劢进了身后的大帐。崔劢本想对她说些什么,却被她催促着去了,“快去快回。”
南山独自一人在侧帐中坐了一会儿,便看到有人从帐脚底下钻进来,那人还趴在地上便说道:“南大人,你可算平安回来了。”
她一看,从地上站起的人正是童赞,他衣服又灰又破,嘴唇旁一圈浓浓的胡茬,想来是餐风露宿很久了。她急忙问道:“这些日子出什么事没有?我家姑爷有消息了吗?”
他先是摇了摇头,低声道:“事情太多,大人不要难过,一件一件听我慢慢讲。”
他目光闪烁着不敢直看南山,她催促再三,他才抬起眼睛,狠狠一皱眉毛,“季老将军没了,老夫人要跟着去,千救万救才算捡了条命回来。”
南山一怔,脑袋里一片空白,她紧咬的牙关“咯咯”颤了起来,因悲愤而无意识地互相碰撞。
眼前童赞的脸忽然模糊,她感到朦胧而恍惚,仿佛听见家人的声音忽近忽远,像隔了很多很多层白色的帘幔。
内心中无数的回忆在冲撞,像要把她撕裂了,她感到心脏疼痛,疼得她要晕过去。她想起季伉那和蔼的面庞,他沉默寡言却安抚她:“我想的是你既然与我家有缘,便要将你当做自己的孩子对待。”
季老夫人不太露面,可也如自己的丈夫那般关爱她,将她当成府上的孩子。老夫人喜欢大惊小怪,总教导着:“那些刀刀剑剑,别耍得伤了自己。”
她同季礼和季素喝一坛酒,一同练武,一同下馆子,就是听曲儿被季伉教训了,也是一起的。
她想起季礼叫自己“先生”,季素叫自己“先生”,季喜也在遥遥地喊她:“先生,吃饭了,你再不来我就把你的剑扔了。”
季喜的声音活泼又俏丽,无所顾忌的,春光烂漫的,欢快轻灵的,充满了世界上所有所有的纯洁与美好,那是人间的四月天,在春光里纷飞着飞旋着嬉笑着狂舞着。
那五光十色里,流转着美丽而眩目的风采。她感到这阵狂风要将自己带走了,从天边来的浪一下拍在自己的头顶,水花破碎开,世界是那样的辽阔空旷。
她以为自己已溺毙,可她确是真的活着。
她看见季喜哭了,哭得那样哀伤,她想要擦掉季喜的眼泪,哄她不要再哭了。
南山屏住呼吸,将狂跳的心脏抚平,她紧闭着眼睛,将含着的泪逼到干涸。她忽然睁开眼,或是太悲痛,反而平静无比,“你从头说。”
童赞垂下眼睛,肩膀都塌了下来,“那日陛下遇刺,大人掉下悬崖,我忙赶回汴城向父亲禀报。父亲教我回到猎场等着大人,想办法将大人找到。可我还未从汴城出发,陛下的銮驾便回到了汴城,命令薛勉在猎场细查刺杀一事。
“薛勉很快便称,有士兵禀报曾见到你家姑爷同一个黑衣人见面,在他帐中搜出了同陆耽来往的书信。信中提到季老将军想要谋反,便收买了陆耽,教他放松猎场守备,好让杀手进入到猎场之中。”
“诬陷!”南山再听不下去,她压低了极怒的声音一句低吼,浑身颤抖起来。童赞看她一眼,低低说道,“可是陛下信了。”
她嘲讽般冷冷地短促一笑,那笑里充斥着不屑的鼻音。薛勉真是聪明,一箭双雕,不仅诬陷了季家,将自己不想留着的陆耽也除掉了。
陆耽遭殃了,下一个便是崔劢了,她感到害怕,有些无措地捏紧了拳头,强装镇定地问道:“然后呢?”
“季老将军不愿去巡抚司中受辱,在府前自刎示忠,两位公子被关押在刑部大牢,听候发落。父亲已去打点过了,他们在狱中不会太难过。”
“多谢了。”南山忽然无力地低声道谢,这大厦倾塌的时刻,童家还愿不离不弃地帮扶着,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她忽然想起陆耽,便问道:“那陆大人呢?”
“陆耽消息灵通,逃走了。可他那个弟弟——”童赞忽然话音一颤,他难过地垂下头,再无法事不关己般谈论,“小妙受了牵连,被乱棍打死了,我俩也是一起长大的。”
这才半个月时间,汴城里便天翻地覆一般乱了,她的心也乱了,无法再静心下来梳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握紧了剑,只想一剑快意恩仇,再不管什么君君臣臣。
正说话间,帐外传来脚步声,童赞一瞬便溜得没影了。崔劢掀开帐门走进来,他应是从那个将官口里也知道全部事情,冷淡的眉皱着,说道:“季家出事,我们快回汴城去。”
刚刚那一连串的消息已将她的心锤击得麻木了,她站起来,有些蹒跚地往前走了两步。崔劢两步走过来,一把抱住她,“别怕,还有我呢。”
他听见她在自己怀中发出一声细细的呜咽,他一手紧紧揽住她的肩,一手抚着她的脑袋,让她贴着自己的胸膛。他感到她在混乱地颤抖,颤得他心都碎了。
她忽然身体猛地一曳,果决地抬头说道:“我们快回去吧。”
南山不能骑马,只能坐马车回去。崔劢担心快马加鞭会太颠簸,她肩上的伤口会受不住,便一路把她抱在怀里,教她不要受太多冲撞。
连夜赶路,一路摇晃,两人都只稍稍睡着了一会儿,残夜将尽,冬阳初升时,马车驶进了汴城。
像是掐着时间一般,刚到巡抚司,徐公公便来将崔劢召走了。南山极其的担心他,担心薛勉想要对他使坏,她不想他进宫去,可却只能叮嘱他:“你自己小心些。”
“我知道,别担心。”他抚一抚她的头发,温柔的手掌又落在她的脸颊。
她很害怕,见他要走了,连忙上前抱住了他,她忽然变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敏感,一丝风也能教她心惊胆战。
她心中五味陈杂,只能低声说道:“我只有你了。”
“等我回来。”崔劢低头吻一吻她的头发,他的气息教她心里很安宁,她一下松懈了绷紧的神经,连同呼吸都变得轻缓了。
南山慢慢放开他,看他走出了巡抚司,冬风凛冽酷寒,吹得她脸都僵了。她抬手搓一搓自己的脸颊,决意赶快回季府看一看。
这一路她脚步匆匆,心也十分慌乱。到了季府,府外果真是重兵把守,萧条无人。她本就不是来商量要进去的,两三下打伤了门口的守军,便闯进了季府中。
府中一景一物还是如同往昔一般,可物是人非,她想到季伉在府门前自刎,那血溅三尺的场景该是何模样。
这热血也曾在征战天下时流过,也曾在戍守边关时流过,他为了这大魏天下殊死拼搏,为了边关安定而数十年如一日守在凄苦的西北大地,他是为何?
他这一生忠心耿耿,兢兢业业,就换了一个如此结局。
南山的心因酷寒而战栗,她感到季伉太蠢了,自己也太蠢了,他们的忠心,褚桢不屑一顾。
她一路打打杀杀,闯进竹柳小处时,正看见鸾碧捧着一盆水要进屋。鸾碧看见了她,手里盆摔在地上。那凄怆的一声巨响,混着水溅出的声音。
鸾碧嘴唇颤了颤,笑着哭了出来,“先生,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没人再能欺负你们了。”南山两步走过去,安抚似的握一握她的手。季伉死去,老夫人病了,季喜有孕在身,季礼和季素尚在大牢之中,除了她,再没人能撑起这个家了。
她掀开风门进到屋子里,看见季喜侧卧在床上,她红红的眼睛带着泪痕,好似是哭累了,刚刚睡过去。季喜听见有人走进屋子,慢慢睁开眼,她看见南山解了水红的披风,穿着一身蓝袍子走过来。
季喜以为自己做梦了,家中一连串的变故教她神思恍惚,她定睛看看,走过来的的确是南山。她悲喜交加,心中有千万种难受的滋味。她忽然爬起来,疯了一样朝南山身上打了几拳,“你去哪了?我以为你死了!”
“我怎么会死呢?”南山搂住她的肩,季喜扑进她怀里嚎啕哭了起来。
这些日子她过得太痛苦了,自己的孩子刚刚没了父亲,家中又遭此横祸,南山坠崖下落不明。她一日日想着,这些痛苦快要将她压垮。
从来都有父兄为她顶天立地,保她生活无忧,日日开心。这苦痛来得太突然,霎时间便将她的生活弄得支离破碎。钻心的痛毫不客气地戕害着她,再无人为她撑一把拂去阴雨的伞。
季喜哭得要背过气去,南山回来了,教她觉得安心,可也勾起了她伤心。她哭得涕泗横流,抽噎着告诉南山:“先生,父亲死前还说着我季家满门忠良。我们这满门忠良怎么就成了这个模样?”她不明白,亦怀恨在心,她像嘲笑“忠良”二字一样,戏谑地含泪一笑。她从没有这样笑过。
“我家为国打天下,守边关——”她忽然哽住了所有话语,结果呢,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南山何不悲愤,何不感到凉薄,她眼里盈满了泪,却没有哭,若她也倒下了,这家便真的垮掉了。她好言安抚了季喜几句,暂且教季喜不似刚刚那般哭得凶狠了。
静静坐在季喜身侧的那一瞬间,她想到了劫狱,想到了杀掉薛勉,甚至于想到了投靠宁王,只要他能将季家人送到安全的地方,往后隐姓埋名也好,远走他乡也好,只要大家都平安活着。
可她唯独没有想到要去向褚桢澄清,求他重新彻查此案,也没有想到要向他解释季家是如何的冤枉,这是最无望的一条路,不去走也知道是死路。
她不想去找褚桢,可褚桢却教人来找她了。
徐公公倒也没有落井下石,还是照常客客气气地请她入宫。南山提着剑去了,她心里冷冷地笑,倒想看看今日皇帝陛下又是什么嘴脸。
她入宫从来都是着履带剑,神采飞扬,这一次更是汹汹的气势在身,她眉眼如刀剑乱舞,寒光闪烁,逼得人不敢直视。
她看到坐在案前的褚桢时,忽然心中翻起万丈的波涛,她所有的理智不堪一击的破碎。她双眼含着猩红的恨意,紧握着剑柄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那个明黄的身影,霁月清风般的圣明君主,是她的仇人。
褚桢静静批阅着奏折,心中却已经乱了套,他夜不能寐地过了这许多天,一闭眼便是她落崖的身影。可他那点情义又怎敌得过季伉的死,她恨自己,他已完全地察觉。
她那双如出鞘利剑一般的眼睛,再没有了那时的清亮和温柔,她的笑没有了,一丝踪迹也无法找到了。
他搁下笔,被承乾殿外的北风吹得心中阵阵发寒,“崔卿说你肩上受伤了。”
她没有行礼,也没有多余的动作或表情,她如那无情的冬风一样冷漠,波澜不兴地答道:“小伤而已。”
褚桢的心被这冷言冷语冻得抽搐着,他心更寒了,却还是咬牙切齿地柔下声音:“叫太医来看一看吧。”
“不必了。”她一口回绝,不留任何余地。
她冷漠得太彻底,好似一句话也没有要同他说的,她仿佛真的变成了同他无关的人,连名字也不认识那般陌生。
她这模样教他心中又酸又痛,可恼怒的浪潮将他也淹没了,他皱起眉,质问她一般:“打伤守卫,私闯禁地,你反了不成?”
晦暗的灯光散乱闪烁,风声伴着她一声短促的笑。
“季家都反了,我怎敢不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