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正午,可天地昏昏,举目看不见青天白日,铁色的云脚压得很低,连同殿里的烛光一同压矮。
殿里的气氛同这天一般阴沉,鎏金的大殿里光彩抑暗,仿佛陷进了薄暮时分的绵绵烟雨里。
冷白的光在殿门口稍稍铺开,她背对着光,面目模糊不清,只有一个深深的身影。褚桢努力想要看清她的脸,却只能看见她绝美容颜上两道冷电般的目光。
她那句“反了”,教他惊心动魄的心寒,怒气被封冻在寒冬时的冰湖下边,可那水流涌动,一波波如刀般割开他的心。
她曾经是那般的知礼,从不会说这样狂妄又伤人的话,她的口舌忽然那样的刻薄锋利,正如同这漫长残酷的冬天一般。
褚桢嘴唇一颤,咽下一口恶气,低声说道:“季伉谋反,证据确凿,朕不查办,君威何在?”
“证据确凿?陛下敢细查吗?”她冷笑一声,朗朗声音扬起,“季老将军可真是傻,谋反要在信件中策划,来往信件也不烧掉,就等着东窗事发?”
褚桢还未出声喝止她,便听她大声说道:“薛勉说废齐王有罪,陛下便治废齐王的罪,薛勉说季老将军有罪,陛下就治季老将军的罪。”
她忽然嘴角一弯,勾勒出寡情的淡漠,“陛下真是圣明,薛大人真是人臣楷模!”
“你不要在这阴阳怪气地指桑骂槐!”褚桢怒目圆睁,气急站了起来,他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蔑视,她竟然胆敢这样嘲讽自己。
南山的心已冷作了冰,再没有恨或是失望,或是惋惜了,她看着眼前的灰暗景象,连同那个灰暗的男人。
她淡淡说道:“《尚书·洪范》篇曰:‘曰谋,时寒若;曰圣,时风若。’陛下当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朝局中若有人暗藏阴谋,这天一定阴沉不晴,而朝局若是政通人和,那天气必然和畅景明。”她侧身看看殿外的天,如冤魂不散的地狱一般黯淡,她低声叹道,“这天上愁云惨淡,连天不开,陛下看不见吗?”
这连日来的阴天正如同此时的朝局,压抑、黯然,令人感到心灰意冷,令人无由的绝望,她不禁握紧了手中剑。
“朝中奸佞得宠,平庸之辈大行其道,陛下看不到吗?忠臣良将如夏花凋零,陛下看不到吗?陛下自诩明君,双眼还明亮吗?”
她一连三问,问得他哑口无言,也问得他怒发冲冠,他自傲的心毫无自省之意,反是一把抓起砚台狠狠砸在了她的额头上。
南山微微一低头,感到额头热得发痛,温热的血从额上流下了,如溪般流到下巴尖,一滴一滴落在衣襟上。
蓝色的袍子开出深如墨般的花来,她的笑声哽在喉间,如鲠深深扎在那,教她声音沙哑,“陛下曾说自己要改革徭役,减轻赋税,撤销坊市,鼓励工商,还要开海远交,征服蛮夷,广庇邦国,教我大魏国威立于宇宙。我看陛下一件也做不到。”她一句话,激起了褚桢的千万怒气,他一手扫开案上的奏折,杂物凌乱摔落,响成一片。
“够了!”他大喝一声,半点斯文模样都没有了。
他那样冥顽不灵的恼怒至极,总觉得是她太过分,她区区一个臣子,怎敢说这样的话。南山看出他毫无反思的念想,只在乎他身为君王的颜面。
他那时一言一语,誓要改天换地,教她以为他定是个不同的皇帝,她还记得他那如宛如灿烂阳光的眼睛,带着天地正气,带着必达承诺的决心。
那时他眼微阖,眉梢凌厉扬起,“男儿生于世间,当立不世功业。”
话犹在耳,时犹未远,可南山已不信他会信守承诺了,她想要守护他千古一帝道路的那颗坚贞不渝的心早已破碎,因他并不敢和阻碍道路的绊脚石们抗衡。
他同她想要的世界,差得太多,他以为她高尚得虚伪,她觉得他卑劣得懦弱。
南山看得很清,却无法原谅他偏信薛勉,害了季家。她听见自己的血“啪嗒啪嗒”,一声接着一声,凝重地落下,那血像是从她心尖滴落,还带着苍茫的泪。
血滴落的声里,有他怒极的声音:“你不是朕,自然不懂朕的难处!”
“陛下是有许多难处,只可惜我季家满门忠良,流汗流血、征讨四方,就为了忠于你这样一个昏君。”
她冷笑着拱手,“陛下若要满门抄斩,别忘了带上我。”
语罢,她道一声“告辞”,便转身出殿。曾几何时,她也曾与他把酒言欢,也曾与他相对论道,可如今却是反目成仇。褚桢怒喝一般制止她:“站住!”
可她如聋了一般,信步向外走,他急忙叫侍卫拦下她,她瞥两眼挨过来的几个侍卫,左手握剑,一身浩然之气令人不敢上前。
她眼神睥睨,淡淡道:“谁敢拦我?”
谁也不敢拦她,她那把剑使得出神入化,即使右肩受了伤,只能左手用剑,可她依旧令人畏惧,那天下第一的名头,压得无人敢与她争锋。
殿外的天空上,黑色的云海翻涌,酝酿着一场新的风雪,冷风扫过,卷不起一丝碎屑,积雪厚重坚硬,垒成了无情的白色枯冬。
她要迈出殿门时,听见褚桢那和枯冬一样无情的声音:“季喜的孩子当有五个月了吧?”
南山一怔,她回过身,看见他的眼里闪过一丝陌生的狡黠。她从未想过褚桢可以卑鄙到这个程度,竟然拿季喜来威胁她。
那一瞬她心中惊惧,仿佛出身雷雨交加的夜里,那冷冽的雨将她淋透了,点点滴滴如针一般刺在身上。
“孩子总是没有错的,徐海,接季喜到宫里休养吧。”他突然冷峻得不似人一般,信口吩咐着,一点恼怒也没有了。
南山有些害怕,可更多是怒气。她返身两步走上前去,气得糊涂了,竟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咬牙切齿地低吼道:“你!”
褚桢反客为主,如从前一般温柔和煦地笑起来:“别忘了,你是朕的臣子,崔劢亦是。”
她气得发抖,大声质问:“你把劢哥怎么样了?”
“劢哥?”褚桢喃喃反问,他眼神一凌,烛火妖冶,摇曳出他眼里深不可测的寒潭冰露。他反手抱住她,如野兽撕扯猎物一般吻着她。
他记得她的一颦一笑,也记得她的嘻笑怒骂,她穿着那身蓝绸的袍子,闯进了他一尘不变的生活里,也闯进了这冷酷又复杂的局中局里。
她那般美好,有着腐朽宫廷中所没有的朝气,她敢说敢做,新鲜无比。可她太敢说敢做了,他更喜爱顺从又乖巧的她。
从前,她有过服从的时候,他想要她永生都是那个讨喜的模样,不要改变。
如今他已不再奢望了,谈往昔,何如人在眼前,心相近,眼中满是他绮丽梦中的容颜。
他侵占了她的嘴唇,锋芒毕露中,好似不懂退让,亦不懂温柔,一只大手托住她的脑袋,口齿交融间,卷携了她的舌头,在她口中横冲直撞。
褚桢蛮横的深吻教南山感到窒息,她挣扎着想要逃开,想要喘一口气,好让混沌的脑袋清醒过来。可他偏偏不许,以命相抵般深深依恋在她的唇上,有时牙齿磕疼了嘴唇,他也还不知痛般辗转吻着。
他那般的火热,像刚熄的炭一样将她炙烤,南山感到无尽的火焰将自己包围,头上发冠被他不耐烦地扔在地上,声音亦如蒙鼓面,隔得很远。
南山睁开眼,正对着褚桢的眼,那片陶醉的湖水,翻起凶狠的波澜。褚桢松开她的唇,埋首在她的颈间,胡乱地吻。
她喘过气来,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她想着崔劢,想问崔劢去哪里了,褚桢却冷冷问道:“你不想他们活了吗?”
她浑身一颤,安静了下来,顺从了他的心意。她如同死去一般躺在桌案上,任由褚桢解开了她的衣襟。
褚桢冰冷的手贴上了她的肌肤,她感到很冷,冷得心不住颤抖。她想起崔劢解开自己衣裳时是那样的温柔,他那样温暖,长满茧子的手轻轻扶住她的腰肢。
两行无助的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她想要见到崔劢,她心里想的都是他,他到哪里去了,怎么还不来带她离开。
她细声喊了一句:“崔劢……”
她已是他的妻了,为何还要受褚桢这样的羞辱。南山忽然鼓起一口气推开褚桢,抓紧了衣襟翻身朝桌角一撞。
“砰”的一声闷响。
褚桢看见她软软地倒在地上,额头上的鲜血混杂着刚刚流下的血迹,分不清哪处是新伤,哪处是旧伤。她双眼紧闭,好似没了气息。
他终于知道害怕了,可还是保持这虚假的翩翩风度,事不关己般理了理衣裳,“徐海,传御医。”
南山又做梦了,梦到崔劢背着她在飞天涯底的雪原上漫步。天地苍茫,雪原辽阔,寂静无声里只有他们二人。
她双手环着他的脖子,侧过脸看着他,他忽然也侧过脸来亲一亲她的嘴唇,他笑了,笑得有些傻。
她轻声在他耳边说:“累了就歇一歇。”
崔劢沉稳声音令她心安,“我不累。”
雪原太静了,静得两人沉默。她嫌他太闷,总是不说话,崔劢便绞尽脑汁地说话给她听。他说东说西的模样很可爱,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那条雪原上的路永无尽头一般,她不知道要去往哪里,可有崔劢在着,她便只管往前看了。
她不知崔劢背着自己在雪原上走了多久,直到她睁开眼看见一一满是泪痕的脸庞时,才意识到自己是做梦了。
南山转眼看看,这是自己在琳琅院的屋子,寡淡无味,一如从前。
一一看见她醒过来了,苍白的脸上眼神憔悴,眼下都有一些微微发青,一一忍不了心中的难过,眼泪如断了线的玉珠一般颗颗滚落,“大人干嘛想不通呢?”
她抬起手,拍了拍一一的手背,干燥的喉咙发出生锈一般的声音:“我睡了多久?”
“大人睡了三天三夜了。”一一答道,她有许多话要对南山说,可还是立即抹了眼泪,换上一张笑脸,但眼泪还是顺着她弯弯的眼角滑出来,反而教人更加难受了。
她吸溜一下鼻子,起身跨到桌旁,说着:“大人一定又饿又渴,奴婢熬了粥,大人快吃一些吧。”
一一端着青瓷碗走过来,将热腾腾的粥放在病榻旁,扶南山起来吃些东西。南山没有太自怨自艾,或是伤春悲秋,她自己端起粥默默喝了起来。
一一特意将粥熬得很甜,稀稀烂烂的十分可口。吃过些东西后,南山也恢复了一些力气,她半靠在床头,问道:“崔大人呢?”
“奴婢不知道,这些天都没有见过。”一一摇摇头,眼中有些担忧,她并不知道崔劢同南山的关系,故而还有一些奇怪。
南山满是失望地低低“哦”了一声,崔劢去哪了,他还好吗。她心里挤满了关于他的问题,以至于一时心烦意乱起来。
一一见她皱起眉头,以为是她额头上的两个伤口疼了,便拿帕子点了一些白药给她上药,“大人先把身体养好了,不要再想心烦的事情了。”
南山怎么能不烦心,她开口便没有如了一一的愿,“外面怎么样?”
“陛下把大人禁足了。”一一捏着那方帕子,一时垂头丧气地坐着,“玉真公主想来都不行,陛下听说奴婢和大人相识,才准奴婢每日过来两次。”
她抬头冲南山笑一笑,圆圆的杏眼俏皮地一弯,似是要逗南山开心一样,“季小姐在宫里,奴婢会多去看她的,正巧颂昭容也有孕了,吃食上七七也能一同照看。”
“颂昭容?”南山想了想,恍然大悟般,“颂优有孕了?”
“前日刚刚诊出来,已有一月了。”一一乖巧地回答她,眉头一皱,笑中似有一些怨恨般,“陛下很高兴,立即赐了昭容的位分。”
颂优如愿以偿地怀孕,在宫里总算站住了脚,她再也不用去巴结其他皇子来安身保命了,她很快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她是薛勉的人,在后宫待得越顺风顺水,就越可怕。
还有韩夫人,本想救她出来,韩隽却先掉下了悬崖,如今生死未卜。薛勉又设计构陷了季家,她冷笑:“薛大人可真是春风得意。”
“大人,你说什么?”一一没听明白,懵懂着问。
“没什么。”南山矢口掩饰,她心中盘算着,该如何打破这个僵局,可她最忧心的还是崔劢的去向,“好一一,你帮我打听一下,崔大人究竟去哪里了。”
“奴婢知道。”一一答应了她,稍坐了一会儿,便有门口守卫来赶她走了。一一慌忙地叮嘱她几句“注意身体”,便提着食盒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琳琅院里一个人也没有,南山孤独无依地躺在床上,外面开始下雪了,她透过窗扉看着那些飘舞的杂雪。
风雪从窗户里涌进来,晶莹透亮的雪融化在灰暗的屋子里,屋里虽生着火盆,可暖气却敌不过寒气,炭火的热渐渐羸弱,南山冷得有些头疼。
再这样吹下去,乘风散又该发作了。她拖着病体起身,趿着鞋去关窗户。她两手扶住窗门,用力合起,朽木互相摩擦着发出嘶哑的声音。
冷风白雪被关在了门窗外,她感到一阵浓浓的眩晕,脑袋里被风搅成了一团浆糊。她不得不扶着墙站了许久,才缓过神来。
她从未细细思考过近来发生的事情,尤其是身上的乘风散从何而来。乘风散不是一朝一夕便能起效用的,中毒者必然日日受毒熏陶,时间越久,中毒越深。
对她下毒的人必然是身边人,她日日都在巡抚司里,又常独来独往,所认识的人不过寥寥。常与她在一起的人,不过是那些学生和崔劢。
会是谁在暗中对她下毒,她越想,头便越是晕。她忽然听见窗外有声音小小叫着:“教头,教头。”
南山以为自己是昏头了,才会听见罗在的声音,可她确实听见罗在在外面说道:“教头,你醒了吗?”
她忙打开窗户,看见罗在灰头土脸地趴在窗沿上。窗户一开,他便手脚麻利地翻进屋来。南山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琳琅院外边守卫森严,是童大人请了几个挖坟的老手,直挖了三天三天,才从我和王蔻的屋里挖了一条道过来。我最瘦,正好能爬过来。”罗在一边说着,一边给她移了个凳子,按着她的肩教她坐下。
南山心中一时动容,她未曾想过童家能如此的患难与共,可她还是忍不住嘴硬一番:“童大人怎么能把你们两个孩子牵扯进来呢?”
“教头,我和王蔻都不是小孩了。”他咧嘴一笑,信心满满地拍拍胸脯,“我们还要保护教头呢。”
她被他逗得笑了一声,笑得有些酸楚,还有几分无奈。她看着罗在这张半大的脸上,一副凛然的神情,他什么也不怕,正像那个年纪的自己一样。
他们羽翼渐丰,渴望着一飞冲天,却不知这世上满是荆棘与罗网,也不知闯荡的路上有多少人心险恶与骇人听闻。
可他们已准备要飞了,南山忽然想起自己养的那只鹊,那只被狂风催折、吹落崖底的鹊,那只刚刚展翅便死去了的鹊。
她阻止不了那悲剧的发生,也阻止不了新的小鸟向往天空,她感概万千,只能安慰般的激励他:“好啊,真是长大了。”
她是严厉的师父,罗在少有听到她的好话,他不禁欣喜地笑起来,又有几分年少轻狂的得意,“教头,你放心就好了。”
南山点点头,不厌其烦地问道:“崔大人去哪了?”
罗在眼神清澈,并没有什么不安,他如实回答:“陛下派崔大人到凉州去了,好像是处理一些军务,大人教我给教头捎了一封信。”
说着,他便从怀里翻出信来,交到南山手上。
南山拆信时,心里太乱,险些撕坏了信件。她有些怨崔劢,怨他不来亲自告别,却又相信他定是有苦衷的,才不能来见自己。
她又感到怕,褚桢此时派崔劢前往凉州,一定是想肃清那些季伉的旧部,可季伉的旧部又怎会束手就擒,那是一个虎穴,崔劢却去了。
这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谋,南山不禁咬起了牙。她手颤着展开脆薄的黄纸,只见上面是崔劢端正的笔迹——
“寒风催人两别情,南北东西总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