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南山而言,再无什么事情比不能用剑更能击倒她,这一两日她过得浑浑噩噩,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只是独自一人在琳琅院中一遍遍地试剑。
她不得不承认,她不仅拿不起风雷,连拿青涯剑时她亦手颤不止。没有了剑,她便什么也没有了,她整日惶惶,比死了还要难受。
她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别人,自己一个人强撑着,她感到自己已处在崩溃的边缘,但凡有一丝的希望,她也能撑下去,可那一丝希望也没有。
她越要试剑,伤口便越坏,她只得罢休。
南山想若是崔劢在,他一定会有办法的,他不会教自己的手就这样坏了的。
时局这样艰难,她不容许自己先垮掉,她只能只能一遍遍读崔劢的信还有褚熠的诗,以此聊以**,或是安慰自己,左手好歹还能狐假虎威地用一用剑。
自我安慰有用也没有用,她仍然有些郁郁寡欢,尤其深知这伤深到了骨里,恐怕是没有什么治愈的希望时,她想要就这样随它去了,可又想在挣扎一番,治好自己的伤。
南山去给颂优开安胎的方子时,也去求诊了自己肩上的伤,大夫给她开了一堆内服外用的药,她便每日遵照医嘱乖乖熬药吃药。
褚桢给她的那瓶药膏,她想了许久,还是没有用,倒不是厌恶褚桢,只是不敢用。或许那是灵丹妙药,能医百伤,可她多褚桢的信任已经消磨殆尽,不敢再用他给的东西了。
三日过去,今夜便要去拜访丞相府了,南山这几日都睡不好,今日更是早早的便起床,除去吃药,她也加紧了用左手练剑。若右手坏了,她总该再为自己找一条出路。
这日退朝后回来,她练剑练到午时,吃过午饭后准备再练一会儿,却在琳琅院门口刚好遇到了玉真。玉真还是老样子,衣着清淡,眼神柔弱哀婉。
莲儿提着一个食盒,跟在她身侧,她见了南山便微微笑起,驱散了眉眼间的薄云轻愁:“本来想早几日过来看大人的,但玉真想着大人刚刚解了禁足,一定很忙,便今日才过来。”
南山谢过她后,邀她进屋说话,闲话了一阵后,还是避不开她即将远嫁的话题,南山不想提起来教她伤心,她却自己释然般说道:“这几日忙着置办带去突厥的东西,劳心劳神的,早上都起不来了。”
南山稍作沉默,却还是开口问道:“日子定了吗?”
“定了,元月元日那天走。”她微微翘首望着门外天际,细目凝神,腻白的脸蛋映着屋顶上的雪光,软似羊脂玉一般,她依旧如往日一般幽静,却在软弱中多了一丝坦然。
南山还记得她那时涉世未深的闪烁眼神,她如今目光慢慢坚定了,似随风飘扬的绵绵柳絮渐渐沉入深蓝的湖底。
南山问道:“公主真的想去吗?若是不想去,我也有办法的。”
“这是玉真自己选的,去便去吧。”玉真回过眸,她眼神依旧怯怯的,只敢斜着眼看南山,她眼中忽然起雾般迷离起来,南山抬眼看她,眼神交汇时她慌忙低下了头。
南山澄澈的眼睛灼灼发亮,她没有勇气直视,只能避开,只见她低侧着头说道:“这些日子,那个突厥的使臣萨丹不时会来探望我,他热情友好,也学识渊博,或许突厥没有大家想的那么糟。”
“他说博尔兰草原上天似宝石镶出的穹庐,草原辽阔,雪山洁白,还有清澈见底的河水,一片片蓝色的海子,那的星空花海,和汴城都不一样。”她喃喃说着,始终没有抬起眼睛。
她虽低着眼睛,南山还是从她稀疏的睫毛底下,看到了她向往的眼睛,离开汴城于她而言,未尝就是一件坏事。
南山勾起嘴角,说道:“既然决定了,那就去吧,我会去草原上看公主的。”
玉真笑着抬起眼睛,她目光倏忽一闪便又垂下:“玉真等着大人来。”
说了一会儿话,玉真便告辞了。南山看她一抹淡淡的身影消失在琳琅院门口,不由想到了马上要离开汴城的褚钧,他们都选择了逃离汴城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太阴沉了,总有一日她也会走的。
午后无事,信鸽飞了一个来回,往凉州回来了。崔劢这次写了一封颇长的信回来,他说凉州的事宜他已处理好了,只等陛下撤换将领的圣旨传到凉州,他便起身回京,快马加鞭,在年三十前一定能回来。
他在信末有意无意地附上一句,说自己身上的毒已经解了,问是不是南山胡闹了。
南山一笑,这人真是后知后觉。
她细细将信读了一遍,心中盼着他早一点回来,要将信收起来时,却发现信纸底下有一张没看过的,她抽出那张信纸一看,只见上面画着自己。
南山从没想过崔劢画也画得那么好,他画的自己惟妙惟肖,一双水墨勾勒出的眼睛,好似就是她真的眼睛一般,漂亮眼睑合围中一汪明净的水波。
她的眉眼,她直挺的鼻梁,还有她嫣红的嘴唇,她的模样好似刻在他心中一样,纵然他远在凉州,也能凭着记忆将她画出来。
南山把信和画都收入怀中,崔劢虽在信中只说了正事,可她能感到那份两心相悦的思念紧贴着自己的胸膛。
她心中很暖,这多日来的惶恐终于退出了她的思绪,忧愁的烟雨在阳光下徐徐消散,太阳照进心里来了,把阴晦潮湿的心底烤干。
除去肩上的伤,近来的事情都还算称心,南山安心地练了会儿剑便去休息,只等着今晚四更天的丞相府之行快快来到。
午后薄暮冥冥,骤然起了风,到半夜时分,南山换上一套夜行衣出门时,天上飘飘洒洒地落下些许雪花来。
雪有没下得太大,风也扫荡得温柔,倒教这场冬雪有了些悠扬的美丽。好似婀娜的可人儿,温婉地张袖扬手,在风中衣袂飘飘地旋转。
南山在这温柔的小雪中穿过万家灯火熄灭后的寂静,来到了丞相府旁。丞相府的后门处亮着一盏画梅丝绢灯笼。
那灯笼如一颗寒星坠落,却亮得温和,柔柔散出一片光晕。她上前去,拍一拍门环,黑洞洞的门打开,露出一张深浅可怖的老脸。
那老奴提着灯笼,脸上山川纵横,无一平整之处,灯光照映,更显得脸上沟壑凹凸不平。老奴不说话,佝偻着背引她往府里走。
半夜,丞相府上也寂静无声,若不是打着灯笼,就凭今夜月光昏昏,一定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转过后花园,一间屋,一斗不明夜灯,遥遥亮在夜里。
老奴引她到屋前后便悄然退去,夜色淹没了人影,只有那盏灯笼还飘在夜里一乍一乍地发亮。
南山敲开了门,只见王澹在屋中等她,屋中还有另外一人,紫色衣服,烟云软剑,一双美丽的眼睛流光溢彩,是世上任一女子也比不上的绝艳。
这人她很熟,正如她所猜测,陆耽的确在丞相府上。他虽遭到追捕,可也没有半分的邋遢,依旧是从前那般仪表光鲜,甚至于还堆着笑说道:“南大人,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陆大人。”南山握紧了剑,朗声答他,她此刻还不知这二人到底是敌是友,找她来又是为了什么,故而绷紧了神思,不敢有半分松懈。
王澹自然看出了她眼底的警惕,便说道:“南大人,我等并无恶意,虽然从前和你交恶,但此次请你来,的确是有大事商议。”
“我的诚意,想必丞相大人是知道的,只是不知丞相大人和陆大人有多少诚意。”她话音刚落,便听见身后有一声嘶哑声音,喊了她一声“先生”。
那声音有几分熟悉,却又有几分陌生,她回头一看,心神恍惚,竟看到韩隽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他四肢完整,脸色红润,只是脸和颈上有几道丑陋的伤疤。
南山喜难自禁,却又感到疑云将她围聚,她的心情真可谓又惊又喜,甚至于还有一些恻恻的害怕。
韩隽如何又会出现在丞相府上,她回头一细眼睛,看着王澹,只见王澹隐隐笑着,说道:“南大人,这便是我的诚意。”
南山一时理不清这是怎样一回事,无数种念头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只听陆耽说道:“我早知薛勉要除掉我和崔劢,便一直在找退路,谁知薛勉动手太快,在莽山猎场便诬陷我和季伉合谋行刺陛下,我只能逃入了山中。”
他艳艳一笑,抬眼凌凌看她:“恰巧在山里遇到了你家姑爷,他虽被树枝刺坏了嗓子,不怎么能说话了,但好歹捡回了一条命。”
南山回头看看韩隽,他只是点点头,示意陆耽说的是实话。她朝陆耽坦然拱手道:“多谢陆大人。”
她上下仔细看看韩隽,又说道:“既然二位大人有此诚心,那便谈事情吧。”
王澹喜然邀了几人入座,他直接了当地说道:“陆大人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了,我也不想坐以待毙,陆大人教我找你过来,便会有办法。”
南山听的云里雾里,只能问道:“陆大人服了金口良言丹,如何能直言不讳了?”
“世间有毒药,便会有解药。”陆耽淡淡说道,“事情还得从今年年初说起。”
“今年年初,薛勉突然找来了我和崔劢,我俩太过信任他,中了他的毒,便只能为他做事。他同宁王准备除掉齐王、季伉、蔡庸和王大人。”
“可是没等他们动手,你便来到了汴城,薛勉看重你的武功,想要拉拢你,正巧你闯了祸,他便顺理成章的将你要到了巡抚司中。”
“他擅作主张留下了你,可宁王却不高兴,他觉得你会坏事,命薛勉一定要杀掉你。寇夫人案过后,宁王更是不想留着你,可薛勉好像有些不听话了,始终没有动手。”
“从那时起,我便发觉了不对劲。我一直以为薛勉是为宁王做事的,可直到我发现薛勉公干处的密室连接着承乾殿,我带着崔劢去看了那个地方,我俩商议,一定要保住在查旧案的你。”
“于是便有了齐王案中你献上反诗这一节,有了这事的加持,宁王也决定留下你,去替他闯突厥人的十八险关。”
“你查旧案查得如此顺利,是崔劢为你瞒了许多,也是因为如此,薛勉渐渐不怎么相信我俩了。他意识到我俩知道了他和陛下的阴谋,想要除掉我们。”
“不过好事是,宁王也不怎么相信薛勉了,据我所知,齐王案后,宁王的许多行动已不在薛勉的掌控之中了。”
陆耽唱完了独角戏,陷入了沉默之中,想必他也知道崔劢被派到了凉州去,虽他武功高强,可此行的确是凶多吉少。
南山盯着烛焰,开口问:“既然丞相大人已经知道陛下要除掉自己,那心中早该有决断了,找我来又是为了什么?”
“验证。”王澹毫不避讳的在陆耽面前便说了起来,“陆大人所说不过是一家之言,他既然说你一直在查这件事情,那想必你是最清楚的。”
“陆大人所言不虚,若大人还是不信,那亲军都尉府指挥同知童鹤童大人也能作证。”南山语罢,便看见王澹铁一般的傲然脸上变了脸色。
他像是架不住这实话,忽然缩起瞳孔一瞪眼睛:“陛下疯了吗?我王澹对陛下忠心不二,为他登基出谋划策,他却要除掉我?”
他的心情,南山难以理解,或许只有蔡庸才能感同身受。忠诚与背叛,所付出的心血却遭人践踏,他一时哽咽了,铜铃般的眼里横这条条血丝。
南山同情他,眼中却没有悲悯:“大人还不明白吗?陛下眼中揉不得你们这样的沙子,就算你有一万颗忠心,他还是要杀你。”
“急流勇退,别无他法。”陆耽敲着桌子,忽然说道。
王澹眼睛通红,他脾气本就不好,此时更是气的发颤,大声说道:“我走了,我女儿怎么办?”
他忽然老眼一挤,无限哀婉的皱起眉:“我怎么就把她嫁给了陛下。”
四人的心情都很沉,虽各有心事,却一样默默不语。南山稍稍叹气,说道:“大人劝一劝皇后娘娘,这宫里恐怕是不能再呆下了,出宫虽难,可也不是没有办法。”
王澹狐疑的瞧她一眼,她正声说道:“大人若要帮忙,我可以出力,可大人也要帮我照顾好我家姑爷。”
“好。”王澹答应了一声,又目光空洞的望着前方,“好,我走。”
除去离开这里,王澹或是南山,想不出更好的方法,既然陛下已经起了杀心,再不走,季家便是下场。
南山告辞时,王澹没有送他,他一个人坐在无眠的火烛前,想了许多许多。
韩隽同她走了一路,他不怎么能说话了,虽他从前也不爱说话。论今夜,南山还是高兴居多一些,韩隽还活着,便迟早都会和季喜再见。
季喜的孩子不会出生便没有父亲了,她感到欣慰。韩隽吚吚哑哑地问起季喜,想要见她,南山只能安慰他稍忍耐一些时日,他们一家定会团圆的。
这趟丞相府去得颇值当,南山准备明日把今夜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童赞。王澹若要辞官,汴城中不免又是一阵变动。
薛勉如此狡猾,这点风吹草动会不会惊扰了他,他若是意识到同褚桢的计划泄露,颂优、王皇后还有王澹,还能顺利地离开汴城吗?
往后想,如何救出季喜他们,又如何同崔劢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杂思与压力将韩隽还活着这一点喜悦的火光扑灭,她无由地难以开心起来。
还有宁王爷,他不动声色,却比咬人的狗可怕,他绝不会放弃攀登上人间顶峰的机会。
她一直将宁王和薛勉比为狼狈为奸,想不到狼和狈之间的联盟也会分崩离析,她太过关注薛勉,而疏忽了宁王。宁王如今的情况,她可谓一概不知。
朝局凶险,走错一步便是死罪。
这一桩桩一件件,杂乱无比地涌进她的心里,把她的心思挤满了,教她在没多余的力气去想别的事情。
她只能下定决心去搏一搏,不管是为了季喜,还是为了崔劢,亦或者是为了自己。她明白时不待我,狭路相逢勇者胜。
南山觉得自己太累了,或是崔劢的信教她心安,她回到屋中倒头便睡着了。
这夜细雪漫漫,直下到天明,还没有上朝,千里加急的军报便将整个皇城都震动了。
季伉的死已令西北诸将心寒,裁撤令一到,紧绷的时局断了弦,西北军队哗变,满朝震惊。
这又一道电闪雷鸣划破了南山的心,她一刻又一刻地等着边关急报,希望里面能有崔劢的消息。
她所不愿看到的局面,正是薛勉和褚桢乐于见到的,他们要将崔劢逼死在凉州,他们就快要做到了。